一
从某种眉目苍然的叙事角度看来,我回忆中的那场大雾的确确是颇具艺术色彩的。很久以前徐克拍《倩女幽魂》,美丽妖冶的女鬼,清秀孱弱的书生,尖叫,哭泣,挣扎,爱情,统统迷蒙在如幻似梦的浓雾后。
雾气的迷惑性在于它无法触碰,也就无从躲藏。但它就是无比真实地存在,被包裹着的人,被蒙上双眼,甚而被缚上心茧。
高三深秋的某天夜晚,我站在学校门口等待父亲接我回家,眼前除了电视雪花般的雾气什么也看不见。那一瞬间我以为自己刹然失明,颤栗和恐惧密密匝匝地爬上后背,如同接近窒息的浮鱼垂死挣扎。
后来回想起来,那不过是一场再普通不过的雾霾罢了,或许因为镇上焚烧了秸秆,或许因为尾气排放又超标了,不管怎么说,都只是比平时的雾气浓重了一点点。高考如同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我头顶上摇摇欲坠,让我无法抑制地把任何物像看作高考失利的前兆,在无数个万籁俱寂的深夜心神不宁。
我从来不是多么聪明的孩子,数学习题做满一大本才能将最简单的公式记熟,阅读理解永远答不到重点。
最严重的是,我无数次地在考场上走神,神思游离。越紧张就越是无法集中精神。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一种疾病,无法控制自己,就像行将就木的傀儡。
这座军事化管理远近闻名的重点高中集齐了整座城市的尖子生,我如同蜉蝣飘飘荡荡地挣扎其中,每天搭最早一班的公交车,穿越半个县城去上学。整个小镇都还在沉睡,苍白的雾气紧锣密鼓地升腾交织,包裹住每一个年轻而疲惫的面孔。
班上最聪明的男孩子在早自习的时候失控地推翻了课桌上所有的书本和习题册。我听见他歇斯底里地哭泣,撕碎了满目鲜红的数学测验卷。
教导主任迅速而严厉地出现在了教室门口。所有人都疲累得沾枕头就着,所有人的精神又都紧绷着,稍微触动就会猝然崩裂。
我的手心还捧着英语单词的小册子,嘴巴一张一合机械地读着,却心慌得难以自己,半个字也看不进去。
我在繁忙的功课之余买了厚厚的心理学著作,把关于精神涣散的章节全部用荧光的大红水笔浓墨重彩地圈出来。我瞒着父母,怕他们知道了会担心。
我在失眠的深夜反复读王小波的《沉默的大多数》,强迫自己一个字一个字地读过去,脑中摒除了所有的杂事。
起初这是非常困难的,强迫自己不去想什么,就越是会想什么。努力摒除杂念的时候,就如同成群列队的的蚂蚁在噬咬着自己的后脑勺,麻痒、疼痛而又无比混沌。
后来我发现做计算题是我精神最集中的时候,因为最简单纯粹,只需要努力做着计算这一件事就好。后来我就养成了自己给自己出心算题飞习惯。走神的时候,或者无聊的时候,随便写下一串数字进行加减乘除。这看上去很蠢,但很有效。
我见过太多聪明的人,少年老成,大器而就。
我知道自己不是特立独行的那一个,甚至也不是大多数。
能成为普通,对我而言已经是奢望。
二
我的精神状况在高三下学期的时候得到了很大改善,持续的阅读训练终于还是有用。
我把心理学的书放在柜子里,妈妈打扫卫生的时候发现了,一并发现的还有厚厚几十页的感想和阅读心得。我看到她的眼眶迅速泛红,掩饰地低下头整理柜子。
我忽然感觉到了一阵卸下铠甲般的轻松。
刚进入高三的时候班主任准备了厚厚一沓大便签纸,让我们写下心仪的学校。心头辗转反复了无数遍“C大”,落笔却是中国最南方的一座大学。那也是一座非常好的大学,如果我把心态调整得好一点,或许可以考上。而C大,是只敢仰止的存在。
然而高三下学期,我鬼使神差地参加了C大的自主招生。
自主招生考试的准备匆匆忙忙,但其实也没有什么可准备的。我想考的专业以积累为主,突击复习只能起到心理安慰的作用。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明城墙,还有满目苍翠的栖霞山。
大学里的学生和教授都是匆匆的,身材窈窕的女学生凑在一起抱怨食堂饭菜时,带有家人般的熟稔和亲昵。我想我是羡慕甚至嫉妒的,连一棵青草,一枚落叶,都是带着浓重的大学印记的,它们明明白白地告诉你它的归属,就像落叶归根。
南京是一座平静的城市,平静的面目下隐藏着上个世纪的灾难和隐痛。去的时候是夏天,白天与其他地方别无二致,一到夜晚,寒气从脚底侵袭上来,让我在舒爽的夏风中没来由地突然打起了寒战。
我突然明白了自己为什么对C大有这样深的情愫。
山脚下的大学城与世隔绝。所有的大学都可以造得很美,冠上“全国十大最美大学”的称号,但不是所有的大学都拥有沧桑而青葱的面庞。
我平静地考完了试,平静地接受了自主招生失败的结果。
似乎去一趟南京,只是为了在那里走上一遭,就不枉高三辗转心头的无数遍心心念念。
高三快结束的时候,我的数学错题集积累了厚厚三大本,语文笔记本上的答题要点也终于能够熟练地运用到试卷上去。我开始悄悄憧憬高考之后的日子,这让我能够在接踵而至的题海中获得片刻如获大赦的喘息。
到最后的几次模拟考试,基本已经麻木了。班级排名换来换去,渐渐像是机械不带感情的代码般的数字,看看也就过了。
偶尔回想起那段日子,就像是看着一个与自己不相干的人的经历。只有落叶留在手心的粗糙质感,还历历在目。
我的睡眠奇迹般地变好了。生日那天,妈妈买了一个巨大的绒布兔子给我,绒布兔子有点丑丑的,撇着嘴巴似笑非笑。我一只手揪着它的耳朵,一只手挽着母亲,蹦蹦跳跳,心悠悠荡荡地秋千一样地飞起来,像是又回到了小时候。
雾气还如同棉花糖一样甜蜜的小时候。
母亲总说我还像小孩儿似的,有好吃的就开心,收到礼物就欢呼跃雀,什么烦恼都忘了。
其实我不是真的忘了,我只是想让她觉得我忘了。
三
高三后的暑假并没有预想中的疯狂和放纵。事实上一出考场我就忘记了所有的试题,几天以来的揪心和辗转难眠如同过眼云烟转瞬即逝,因此也并没有什么太过大喜大悲的情绪。
我爸笑我缺心眼儿,乐呵呵地载着我回家,沿路给我买了香辣冒油的大闸蟹和香喷喷的糖炒栗子。
整整一个暑假,我看完了柏原崇的所有电影和电视剧,念叨着“世纪末的美少年”,把《情书》里他的大特写设置成桌面,兴奋得像情窦初开的追星小女生。
我把所有的书本、习题册、试卷打包,密密麻麻地排列在阳台边,三大摞纸张,每一摞竟然都有半人高。我问我爸能卖一百块钱不,他哼了一声,说这都得是按废纸卖,二十块就差不多顶了天儿了。
我怅然所失地说这也忒残忍了,上面好多笔记呢。我爸迈着步子慢腾腾地下棋去了,没理我。
查分数那天,我正在笨手笨脚地给家里的猫咪画素描,它不耐热,一直动来动去,我只好耐心地呼噜着它的肚皮,看它躺得四仰八叉,然后举着炭笔乐不可支。
忽然就看见我爸推门进来,告诉我分数出来了。
一个并没有惊天地泣鬼神,但完全可以考上C大的分数。
我竟然不知所措起来,反应过来后,第一反应是回头看打包地满满当当准备卖掉的高三书本和习题册,不知不觉眼前就一片咸湿的模糊,也不知道是汗水还是眼泪。
我曾经在晨曦未见的黎明眺望远方冰冷的高楼大厦,曾经在学校长满狗尾巴草的后山大声诵读无论怎样也背不熟的英语课文,直到声嘶力竭。也曾经在夜晚,在等待父亲的浓雾中浑身战栗,瑟瑟发抖,眼前一片混沌和茫然,恐惧得仿佛面对世界末日。
我不信鬼神,但我一直相信守恒,相信世间的一切终归会尘埃落定。没有什么是侥幸而成的,所有的付出都会有回报,所有的因都会种出相应的果来,所有的眼泪都会从尘埃里开出花。
我们都曾在浓雾中困惑前行,迷茫却又坚定。
那是最艰难的日子,也是最坚实可见的日子。每一份努力都奇迹般地变成了可以触摸的,未来的真实的自己。
这是任何人都无法帮忙的,只能自己咬牙坚持的日子。甘甜辛酸,欣喜困苦,都只有自己来品尝,咀嚼之后别无选择地咽下去。我曾经很喜欢吃一种柠檬糖,糖衣是很尖刻的酸涩,但是当糖衣溶尽,剩下的,就是甘美无比的糖心。
而当我们翻山越岭,一往无前,雾气终会散去,我们终会抵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