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她听到水声,许多种:水波被搅动时的晃荡摇曳,某种事物浮出又潜入时发出的闷响,水滴粉碎在马赛克上,以及――吐泡泡的声音。她停下手中的记录——尽管让日记受潮并非如她所愿,但身为效率至上主义者,这种时候总得顺带找点事情做——面无表情地看向鼻子以下正潜在水中、发出奇怪噪声的帕帕拉恰,作为无言的警告。
帕帕拉恰停止了试图引起她注意的怪异举止,把双臂搭在浴缸边缘、探出脑袋,像只刚和猎物结束交欢的海妖般懒洋洋地趴在那儿,并巧妙地隐藏起自己的鳞片,等待下一个可怜人上钩。
“嘿,如果你还在为我向那个小家伙发去照片一事生气……”
“你完全有理由将自己的内衣图片优先发给一位只见过一面的九岁女孩而非你的交往对象――说真的,你到底是怎么相安无事地生活到现在却还没因性骚扰而被逮捕的?”
“如果你还在为我向那个小家伙发去照片一事生气,”对方固执地将被她打断的话复述一遍,“你可以想想,她最多只是先行阅览了部分高清美图,而你,可以随时随地看个够。来,敬请欣赏。”
说罢帕帕拉恰换成跪姿,反手撑着浴缸,上半身浮出水面。那是尚未获得灵魂时候的温蒂娜,她们之间隔着滚滚洪流。水珠从一切曲线的峰部滴落——睫毛、鼻尖和乳房——而红发又如羽翼般遮盖住所有隐秘的地方。
听说在坠海前,水妖曾也是鸟的妖怪。于是如帕帕拉恰所愿,露琪尔凝视那具胴体。
“我需要调整你的食谱。你到底瘦了几磅?”
“噗通”一声。帕帕拉恰再度潜入水中,看起来就像她的不解风情扫了对方的兴。
她没理会帕帕拉恰,顺着刚刚的思路低头在日记本上划了两笔,列举出数个改善食谱的方案。
陪护帕帕拉恰洗澡的习惯始于数年前,契机是一次她眼睁睁地看着同居人从浴缸被搬进医院的冰浴槽――她至今仍对那容器的样貌记忆犹新,因为它太像一具棺材。浮冰盖住对方体温过高却没有血色的身体,如一颗颗装点坟茔的宝石。
原本帕帕拉恰认为她完全没有必要做这事,“我不在家时可怎么办呀”――同居人如此反驳道。她表示这份担忧不无道理,于是立刻想方设法说服帕帕拉恰的经纪人在对方洗澡时每隔十分钟去一个电话,确保平安。当然,她清楚自己不可能无时不刻地提供保护,但至少在对方在身边时,她不希望出现任何纰漏。
后来帕帕拉恰似乎不愿再花费力气改变她的决定,转而开始劝诱她和自己一同进入浴缸――这是两人开始交往之后的事――但依然被她否决了。她说这样就难以在出现紧急状况时第一时间呼叫救护车或做出救急措施,那便失去了陪护的意义。
于是两人奇妙的生活习惯维持至今。大多时候帕帕拉恰洗得很慢,她就在一旁做记录或翻阅资料。后来她干脆在浴室中加了张单人沙发,大理石盥洗台旁边,靠近壁挂式电话的位置。这是她为数不多的为这栋房子带来的变化。
不过与以往不同的是,平日的帕帕拉恰不会在她记录或阅读时打断她。她们心照不宣,选择让彼此都舒适的相处方式。因此帕帕拉恰会频繁地搭话、打断她的思路,原因无疑是出自她自己身上。她甚至连其中的理由都一清二楚。
“上次拍那组水下的时候,他们说我让他们想到爱丽儿。”她毫无征兆地回忆起几个月前对方闲聊时所说的话,并对自己为何在为数众多的关于水妖的联想中,唯独忽略了那个红发的――也是最友善的意向感到困惑。她记得自己当时回答,从年龄来说不觉得有点勉强吗。我还年轻着呢,对方立刻嬉笑着抗议。
记忆让她从书写中走了神,不受控地再度朝浴缸的方向投去一瞥。可这次看到的光景却更难与她的迪士尼公主结合起来。帕帕拉恰正从水面中浮出,又长又厚的头发将那张圣像般的面庞完整遮盖,看起来倒像只不幸落水的猫科动物,或者突然变异的水怪――会用毛发般的触手将人拖进水中的那种,可能出现在某本日本民间故事集里。
露琪尔侧过脸叹息,同时脸上浮现出些许笑意。
她起身、将日记本封皮用圆珠笔夹住,放在她的专属坐席上。接着她开始脱去那双黑色纤维手套,把它们搭到盥洗台上那铺着镂花白布、装满了各色小发夹的手工编织框边缘。
她如胡尔德勃兰特般向湖滩走去。伸出难得裸露的指尖,小心翼翼地替对方拨开湿漉漉的额发。而帕帕拉恰似乎老早就预料到她会这么做――当那双自下而上打量着她的眼睛显露出来,她就立刻理解了这一点。
她不知道俯视帕帕拉恰的自己露出了怎样的表情。视线从地板回到对方眼底。那一定不会太好看。
“别在意啦。”帕帕拉恰唱歌般地对她说。
“我没有生你的气。”
“我知道。你从未生过我的气。”
她从未真正在意过帕帕拉恰是否最先给谁发过什么照片。好吧――硬要说的话,或许有那么一点,但完全可以忽略不计。压迫她的是另一些事:她们的时间所剩无几,新的疗法却被确认无效。原本她认定已在缓解对方病情方面取得了突破,但随着时间推移,投入的药物越来越难奏效。直到两周前的治疗过程中,帕帕拉恰突然对药物产生了严重的过敏反应,一度在生死边缘游走。而如果她不能找到问题的根源出在哪儿,那么过去几年的努力都将功亏一篑。
我很抱歉。我搞砸了。一切都是我能力不足。她想这么说,就像她曾经说过千百次的那样。可她没办法,因为如今她们正讨论的只是无关痛痒的事,是关于她的女友竟最先把现场照片发给一个九岁女孩的事,而帕帕拉恰才是造成这场不快的始作俑者。对方的话语在她脑中回响,听似乞求原谅的言辞却是温柔的赦免。别在意啦。
她为对方把额发别到耳后。
“所以,你问过她的想法吗?”
那一日,帕帕拉恰脱离危险后,为了让几乎不再工作的大脑恢复清醒,露琪尔来到医院一层毫无人气的露天餐饮区,找到角落坐下,并着食指和中指积压太阳穴。没过多久,盛着两个纸杯和一个太妃甜甜圈的托盘被放到她所在的桌子上。
她顶着黑眼圈,反应迟缓地注视来者数秒,随后疲惫地答道:“一个人生最大心愿是为自己订制棺材的人还能有什么想法。”
“如果某天她因不堪重负而签署了DNR*,”杰德拉开她对面的座椅坐了下来,坐姿端正、背脊挺得笔直、双手在桌子上自然交叉,仿佛在面对一位客户,“那你就束手无策了。”
若在以前,她可能会为对方不请自来的举动揶揄上一两句――“我和你很熟么”或者“你是不是很闲”一类的――不过她那时委实没有玩笑的心情,于是只默默拿过托盘中的甜甜圈啃了一口。
“嘿,那是我的。只有咖啡是你的。而且你之前怎么说的来着,’我鄙视一切甜到让舌头麻痹的食物’。”
“你还忽略了一种可能性,比如我那时只是想随便找个取笑你的理由。”
“感谢你贴心的说明,露琪尔女士。我怎么就没想到呢。”杰德端起咖啡喝了一口,并不出所料地被烫到了舌头。
不可思议的是,露琪尔感到自己比起刚落座时镇定了许多。至少在这番简短的对话之后,她的手双手已经停止颤抖,并可以无碍地拿起属于自己的那杯咖啡。她感到自己正逐渐恢复如初――思维和说话方式都是。随后她向杰德递过甜甜圈,杰德挥手,表示送她了。
“我当然有。”露琪尔回到最初的话题上,“她不可能起诉我。”
“怎么做,让她立遗嘱?”
她无言地瞪着对方,而杰德耸耸肩,认为自己仅是陈述一个她早该明白的事实。她们的对话出现短暂的中断,就如一群男孩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的宝贝足球被踢入河中时的那段空白。并且她突然想到,法斯法菲莱特那个小家伙会满口起诉,八成就是眼前这家伙的错。
说到留有不解之缘的人物,杰德无疑也是其中之一――且比和法斯法菲莱特的关系来得更长久和难以挣脱。杰德曾和她就读同一所小学以及中学,小学时估计是学生中担任班长次数最多的孩子,中学时则毫无争议地被推举为学生代表(听说大学时还是学生会主席,不难想象),在露琪尔看来那只是性格使然,因此大家都乐于把麻烦事推给对方罢了。
至于她自己――以前的她远比现在难处得多,乖戾且不留情面,加上家庭原因,聪明的孩子都选择对她敬而远之。她也乐得如此。当然,也总有那么个傻孩子――比如现在正坐在她对面的这一位――锲而不舍地对她管这管那。她不胜其烦,时常对对方恶言相向。小姑娘被气得眼眶发红,边跑边发誓再不理会她,然后过几天又像无事发生般对她的发型和袜子评头论足。
原本在自修完AP课程启程前往纽约后,她以为和杰德的这段孽缘也将宣告终结。直到两年前经人介绍,发现杰德竟成为这间医院所聘请的律师团成员之一。尽管她向来不怎么相信命运这种东西,此时却仍有种被针对的感觉。
对此她的结论是,好吧――也许这间医院的医疗水平过于先进,因此董事会认为没有必要在律师上做过多投资。杰德听罢一板一眼地为她罗列自己的功绩,说自己就读于T3法学院之一,全年GPA都为4.0,并且高评价通过了UBE考试,等等等等。她装作不感兴趣,“刻板的人,刻板的学科”――不难想见,这立刻遭到对方另一波义正辞严的反击。
不过调侃归调侃,她完全清楚杰德是怎样的人、值得怎样的成绩,以及对方话中的道理。杰德犹如一面镜子,永远在说“正确”的事,尤其是那些符合道德标准的,使她屡屡行走于悬崖边缘而不至于彻底滑落。只是她们相识太早,她早已习惯不在对方面前掩饰自己最恶劣的那一面――她们不知不觉只能采用这种方式对话,却使两人都落得轻松。这和在帕帕拉恰面前的坦率有所不同,因为在那个人面前,往往仅是因为任何掩饰都没有太大意义,在适应之前,总带着不得已而为之的挫败感。
杰德对她的态度抱以叹息。
“一个常年与未成年同居并发生关系的犯罪者和一个彻头彻尾的控制狂,你们可真是绝配。”
“我们做那事儿时,我已经成年了。况且我父亲也同意了,我总得有个地方住。”
“你怎么不否认控制狂的部分?”
她从桌子中央的立式圆木桶里取出糖包,从中间撕开。砂糖粒发出“嘶嘶”声,在她的摩卡表面堆积并融化。一个缺失外壳的沙漏。
“你会杀了她的。”
露琪尔机械地重复刚才的动作,只不过这次糖粒洒到纸杯边缘,在桌面上四散,仿佛它们原本曾是整体。
她承认自己最初忽视了治疗所能带来的风险,那并非试行错误后只要重新来过便能一笔勾销的行为。尝试伴随代价,如今她的治疗方案远比疾病本身更具威胁。她认识到这一点,并为此饱受折磨。可她不想放弃。还不到放弃的时候。
“……我是她的医生。我会治好她的。”
“如果你是指用你根本不知道有没有效果的疗法,去治一个你根本就没搞懂过的疾病――那么这两者究竟有什么区别?”
“好极了,一个法律系高材生永远比一名医生懂得如何对待她的病人。等你的客户因为败诉而心脏病发作时,别急着叫救护车,动用你的才智当场给他做个心内直视术。”露琪尔顿了顿,说,“我会治好她的。”
“靠什么?奇迹?”
“靠我的手。”奇迹或上帝――诸如此类的东西,她不会让他们碰帕帕拉恰一根头发。
“听着,”杰德深吸一口气,似乎在进行她的总结辩论,“如果你确实喜欢她……”
“她是我的病人。”
“而你只是她的医生?――你真这么认为?”
她语塞。这本不是个应该踌躇的问题,可她依旧停了下来。短暂的迟疑令她暗自心惊,这是她第一次觉察到自己潜移默化的改变。不该是这样的。
“你可以姑且认为现在还有时间。但是再过些日子――如果你真的喜欢她,那么总有更适合的方式去度过那段时期。你们可以去约会,旅行,或者……”
她想起收藏在日记旁的那些从未被使用过的纸片。
“这算什么?一个法律意见?”
“一个来自友人的建议。”
“我不记得我们何时变成了那种关系。”
杰德站起身,难以忍受地瞪着她。如果我再理会你,我就是世界第一的傻瓜。女孩说着,抄起咖啡杯站起身,扭身离开。
“杰德!”她开口叫住对方。
杰德听到她的呼声,背对着她在原地驻足片刻,最终仍是转过头,用一张仿佛刚吞下一整罐鱼肝油的脸冲着她。
她举起杯口、摇晃手腕:“下次请你喝咖啡。”
对方咬咬下唇,缓慢地颔首,接着告诉她自己在十分钟后安排和院长见面,因此不得不告辞。
杰德是个傻瓜,露琪尔想。她老早就知道了。
帕帕拉恰从浴缸中走出,她踮脚,为对方披上浴巾,就如皮格马利翁为他的作品雕上衣褶。当她在十四岁第一次触碰这具裸体时,她们还远非如今的关系。
来到这栋房子的第一天,她要求对方做出那时承诺的第二件事的证立。“我需要了解你的一切。你的习惯、饮食、生理期,你的性爱经历。”十四岁的女孩坦荡地向对方挑明一切,面无惧色,一副充满职业素养的口吻,“以及他们的名字,以备参考。”
那人撑着下巴,表情并无尴尬,倒显得饶有兴味:“可这和我的疾病存在任何关联吗?”
“如果连我都能回答这个问题,那你现在应该已经健康得像只活蹦乱跳的火烈鸟了。我只是不希望放过任何可能因素。”
对方听罢“嗤嗤”发笑,抵在交叠双腿上的胳膊肘向一侧倾斜,让那毛蓬蓬的脑袋也愉快地歪向一边。随后将那些名字一个接一个地脱口而出,就如罗列周末的超市采购单:“亚伯、安迪、艾伦、亚当斯、亚里士多德……”
随后帕帕拉恰唐突地停下话端,眼睛向上转了转。而她莫名恼火地中断记录、抬起头:“怎么了?我跟得上你的说话速度。”
“我只是突然编不出什么以A开头的男性名字了。”
“那位伟大哲学家的弟子。”
“……不行。亚历山大不行。”
“为什么不行?”
“如果有机会,你会知道的。”
她把其他名字悉数划去,只将最后那个名字端正地记在显眼的位置。
除了刚才遭遇的特殊状况,帕帕拉恰对她展现出惊人的配合,无论什么指示都欣然遵从。其中不含有丝毫居高临下的嘲弄,如耐着性子陪小孩子玩过家家——对方倒更像一位经验丰富的医者,关切地注视自己的学生在镜子前张开嘴巴、自己为自己拔取智齿。
帕帕拉恰开始褪去衣服,迎接她们的第一次触诊。那时对方只穿了高领针织衫和亚麻长裙,但依然脱得很慢。“全部?”——对方问道。全部,她点点头。
“你是那种在剥洋葱时把它一直剥到没的类型?”
“你的话变多了。你在紧张吗?因为你要向一个十来岁的同性展示裸体,而不是对着那些大胡子设计师。”
帕帕拉恰高扬起眉头,似乎觉得受到了挑衅。最先从对方身上剥离的是船袜,脚链被挑开、挂到埃及神殿式的首饰架上,滑落到地毯上的长裙向四周盛开,高领针织衫则在其上二次绽放——一簇穿花玫瑰,丝绸内裤是它遗落的花芯。当对方背对她舒展蝴蝶骨时,最后的遮盖也无声凋零。帕帕拉恰秉持着一位模特的职业素养,迈着稳健而优雅的步子来到吧台旁的高脚凳上,并拢双膝。
她坐在帕帕拉恰的对面,听对方对过去的经历娓娓道来。
我曾经也像现在这样被人审视。在你这个年纪,谎报了年龄,去一所美术学院做裸体模特。我第一次在如此多的人面前展示身体。教师让我挑一个放松的坐姿,可我依然感到自己比石膏像还僵硬。而学生们虽然对各色模特已是司空见惯,但感觉还是有不少人被这些疤痕吓到了。我就是在这种情况下遇着他的。他来是为了找在学校执教的友人——那位友人是名知名的珠宝设计师,据说曾是狂热的矿物研究者,只是后来不知为何转向了设计行业。至于他,是个看不透的人。看上去年纪轻轻,但我想他已经很老了。他的眼睛很苍老。他在门外看到我时,第一节速写课刚刚结束。我那时正往身上披毛毯。
“原来你还会’看不透’什么人。”
“当你不知道一个人想要什么时,就很难看透他。”
“他是谁?”她问道,随即试探着问起刚刚被对方遗弃的名字,“亚历山大。”
帕帕拉恰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给出相同的答案:“如果有机会,你会知道的。”
她摊开双手手掌,贴在那直挺的颈项上,以此开始触摸对方的身体。她从那时起就戴着手套。轻薄的纤维有着不可思议的力量——它是一道屏障,一种置换装置,当她戴着手套时,触摸对方的手就是一双医生的手。所有的动容和渴望都被摒弃了。手掌匍匐着下移。
她不带情绪地触碰她的圣像,像在丈量一片土地。最初的断谷和平原,两块微微凸起的丘陵。她撩开对方散落肩头的卷发,如掬起一捧在幻想中散发芬芳的故土。随后地势产生变化,于是测量者被缓缓带向整片土地的制高点。32英寸。很多时候轻易就能把控那片土地掌控权的部位,而她只是短暂地停留,便由其上滑落。疤痕形成小小的坑洼,它们是巨石阵和战争留下的焦炭,是革命的印记。能有哪片土地被明确记录下了宣告终结的年份?除了那些早已覆灭的文明,她能想到的就只有威尼斯。手指停驻,因为她忽然意识到自己正是决意要改写历史的人。她不愿与暴徒缔结和平条约——那些绥靖政策,她只想做最冷酷的独裁者,将异端分子赶尽杀绝。随即她重启旅途,苦难终结于一处狭小的、凹陷的低洼,再往前去便是最最神秘的三角区,多少勇士深陷其中、一去无回。她将手指探进那条裂谷里。
这时她感到对方的身体轻轻颤了颤,只有细微的声音泄露出来。敲击钟乳石的水滴。可她仍没有触摸活物的感觉,她听不到呼吸,感受不到胸部的起伏,一切都是那样静谧,就如闯入世界末日时的时光废墟。她仰起头,最终寻觅到的是那双始终凝视她的、平静无波的眼睛。是在成熟并炸裂的石榴的最深处,人们能轻易找到的颜色。
可她不想用红色去形容那双眼睛,只想用那双眼睛去定义红色。帕帕拉恰眼睛般的红色。
露琪尔开始替帕帕拉恰吹干头发。那头柔软的长卷发料理起来极为棘手和耗时,因此她很少为对方做这事。只有两种情况下特例,她心情极佳或完全相反。这就类似于人在沮丧时不自觉地渴求抱住某样毛茸茸的东西,或喝些带温度的饮料。她不愿以此暴露自己的软弱瞬间,好在为对方吹头发也有极其近似的功效。此外,这件工作所能带来的最大好处之一,就是她能短暂地完全置身于帕帕拉恰的视线之外。
她承认帕帕拉恰是个温柔的人,并且总是适度,既不冷淡也不热情。是部分追求生活品质的人们青睐的那种带有恒温恒湿系统的房间,换言之,永远无法成为夏日开成十九度的空调或冬天噼啪燃烧的火炉。
在她们认识的前五年,对方为兑现赌约而许下承诺后,就再也不像过去那样习惯于用自己的死亡打趣。帕帕拉恰最后一次在公共场合提到自己的死是与她初见前一个月左右时的采访,后来她在视频网站上找到了那期影像。帕帕拉恰说,同样是被白色和神色凝重并压低声音说话的人群所充斥的房间,她更乐于死在米兰某品牌的展厅,而非医院的病房里。当然,那可能会给大家添麻烦,届时请多多包涵。台下传来一片善意的哄笑声。
至于认识的后五年——她们确立关系之后,帕帕拉恰便不再拿那些昔日的情人作为话题。曾活在只言片语中的名字如幻影般被时间逐个掐灭。事实上,她至今仍不知道那些人是否真实存在,可帕帕拉恰已经不再提起他们,她无从验证。
那个人的温柔在于为别人改变一些令他们不安的习惯——带着天赋般的洞察力,为彼此的相处营造最适宜的环境,且绝不声张。直到某天你自己将它们发现,像从片麻岩岩层中掘出刚玉。
可她往往又觉得,再没什么比帕帕拉恰的温柔更可怕的东西。因为她深谙埋藏在那份亲切之下的理性主义,帕帕拉恰从不做没有目的性的事。即便那种温柔背后的目的可能依然出于纯然的善意,但仍让她惴惴不安。可每当这种不安的苗头出现,不消半刻便会再度被那温柔浇灭,以此往复。
当她拽着帕帕拉恰的一绺头发、致力于将其最先烘干时,对方毫无征兆地回头瞥了她一眼。无机物般的眼珠向后转动,嘴角微微上翘。你看,又是这样——她有些头痛地想到。世上所有的火焰都在同一刻熄灭了。
医患或情侣,两段关系由她的十八岁生日截断。那一日是以色列人渡海时行走的干地,直到奇迹褪去,海水将来路掩埋,两种身份彼此覆盖。
在医学院就读的第三年,和先前为了争取时间而奋不顾身地前进的时期不同,如今她能够真正地将全部精力投注在医疗方面——尤其是针对帕帕拉恰疾病的研究,怀抱所有的希望站在起跑线上。她花费更多时间与帕帕拉恰探讨治疗方案的问题——当然,没有一件事称得上顺利,比如在她曾最想作为切入点的家族病史上就轻易碰了壁,因为她根本无法搞清帕帕拉恰的父母是谁,甚至连对方的出身也不得而知。帕帕拉恰看上去不是个美国人,但从身上凝结太多的意向这点来说,又仿佛是十分美国式的。
露琪尔隐约感觉到那段时间的帕帕拉恰心情不佳,似为某种忧愁所困——这很难得,她曾经以为没有什么能损害帕帕拉恰的心情(既然连死亡和生理期也不能的话),又或者帕帕拉恰平时过于擅长掩饰自己的负面情绪。于是她将其归结为对方工作上的糟心事,继续埋头研究,直到到了应该被称作她生日的日子——晚餐后,对方向她递出一个小盒子。
里面是支口红。
她一脸纳闷地打量对方,此时那个人正兴致勃勃地为两人斟酒,完全看不到前几日的阴霾。
“这是什么,品牌试用品?征求客户体验?”她不记得帕帕拉恰曾给这个品牌代言,帕帕拉恰让她旋转金色而非黑色的部分。其实这是一种明知故问,帕帕拉恰不会送她诸如此类的东西。
“我买的。我为你挑的。生日快乐。”帕帕拉恰将酒杯递到她面前,她接过,对方轻轻在她的杯缘处碰了一下。她没到法定饮酒年龄,但正如众所周知的那样,没在二十一岁前体验过宿醉的未成年人几乎和十六岁还没做过爱的健康青少年一样罕见。至于她,正是罕见中的罕见,是出率可能只有百分之零点零一的扭蛋奖励。
帕帕拉恰平时也极少饮酒,因此液体只在杯底浅浅地铺了一层。
她将那一点酒精一饮而尽,低头看着手心中的小玩意儿。这曾是被她认定为最不必要的那类消费品——她无暇关心的领域。不过在和帕帕拉恰的共同生活中,她不得不在某方面做出让步。比如那些对方为她买来的那些衣服,和她本不愿抱以丝毫关心的瓶瓶罐罐。可如果她不去使用,那么它们至多只能用以浪费垃圾桶的空间。
至于化妆,对方倒没有强求过什么,只是偶尔会故作姿态地坐在她旁边,一边舞动那些她叫不出名字的毛刷,一边对空气做出讲解。对方表示家里拥有的一切都自由她使用, 并为她特意展示了那些内容闪闪发光的抽屉和壁柜,里面不乏一些崭新的、明显是为他人准备的东西。她一次也没有碰过。
她曾经对帕帕拉恰的这份难得的执着感到费解,直到帕帕拉恰对她说,比起我,你也该多看看你自己,然后你就知道自己有多好看。一句话包含了对方所有的自负。此后她留长了头发——尽管也不是特别长,并且依旧紧贴头皮,又薄又硬。但当帕帕拉恰夸奖它时,她已能够欣然接受。帕帕拉恰说她的头发是她名字的颜色。我的宝石。那被她视为非人的物质同样用无机物的称呼回敬她,只是腻歪的要命。
“我不确定我是不是需要——”
“如果是你需要的东西,我平时会给你买。在你生日的时候,我自然是送我想送的。”
依然是对方惯有的神妙逻辑,同时又带有不容抗拒的说服力。人们通常将其称为歪理。
她把那支口红攥进手心。至少帕帕拉恰送给她的只是一支口红——而不是如一些愚蠢电视剧中所演的一打。也许对方完全清楚如果这么做的话,她可能会发疯。
随后帕帕拉恰朝她伸出右手、手心朝上,食指与中指交替着晃了晃。
“我不会还你的。”
“我帮你。”
她愣了愣,没能拒绝那份真诚,况且她确实拿不准具体操作。于是那礼物兜转一圈,回到送出者手里。十八岁生日那天,她拥有了人生的第一支口红。听上去很可笑。她没有小时候偷出母亲颜色最艳丽的那支收藏品往唇上涂抹的经历,也没有在十五岁时浓妆艳抹地去参加某场学园女王派对的体验,毕竟她没有母亲和人们认定的那种“正常的”校园生活。她的生命只剩下帕帕拉恰,而对方却致力于将她所舍弃的事物奉还给她。
她们在同张沙发上面对面坐着。石膏般的手捧起她的脸颊,将她的头颅固定在某个位置,就如捧起庞贝城太阳神祭坛上的头骨。帕帕拉恰靠得很近,这是她在几年共同生活中头一次产生的感觉。微凉的、有些黏腻的东西压到她的嘴唇上,缓步向外侧延伸。她们并非化妆师与客人的关系,倒像是两个女孩亲密无间地坐在房里,分享一件她们刚用辛苦攒下的零用钱合买的象征大人特权的事物,甚至还不晓得有唇线笔这种东西,只是笨拙地为嘴唇填充颜色。
她在这过程中始终注视近在咫尺的面庞,她不关心时尚,却明白帕帕拉恰长了张适合化妆的脸。她想起有次对方把毛刷递给她,坐在凳子上、仰着脸让她拿自己做试验台,自由发挥。她捏着那东西不知所措,失去了以往切开动物时的灵巧。一小簇粉末落在帕帕拉恰的脸颊上,她笨拙地为其轻轻扫开,粉末的形迹随着她的动作消失,而她预感到,在遥远未来的某一天,这也将成为手术的一环。
她在观察中有了新的发现。虽说她也许永远无法列举各个品牌的口红色号,却能轻易认出帕帕拉恰嘴唇的原本颜色。这意味着对方难得的没有装点它,或者刚刚的酒精为其拭去了保护色。可她认识的那个帕帕拉恰似乎扮相永远完美,却从未见过对方补妆。这又是个未解之谜。
对方结束涂抹工作,用小指为她轻轻晕染。大功告成之际,她终于得以开口说话:“你的嘴唇。”
“我需要补妆。”
“哦,那我——”
她正要起身,忽然有某样东西压到她的嘴上,冰凉柔软如去皮的李子。但她还未来得及品尝其中滋味,那对甘美的果肉已离她而去。帕帕拉恰的双唇新添上一抹霞光,于是她即使不去照镜子,也得以定评口红的色彩。对方一脸餍足,说,看哪,完成了。
她思考停滞,嘴唇发抖,不知是否该将此举当做玩笑而不置一词,亦或者学着那些青春电影里的样子甩上对方一耳光——可那人偏偏是帕帕拉恰,她不可能这么做,永远不。醒醒吧,露琪尔,她捉弄你呢。当她这样认定时,又有声音提醒她,帕帕拉恰向来不是会开类似玩笑的人。帕帕拉恰可是她的病人。说到底——该死——她干嘛这么在乎?
她试图保持冷静,就像所有那些发现病人向自己身上移情的、富有经验的医生一样。可随后却发觉自己不止嘴唇,连身体都在颤抖。并且当她意识到那份颤抖并非出于恐惧,而是源于另一种几乎想推脱给酒精影响的情绪时,她开始失去希望,并问出了毕生所能提出的最愚蠢的问题。
“你想让我做什么?”
对方只是摊平右手手掌,将它探向她紧攥的左手下方,收拢手指去勾她的手指。她感到拳头一点点松动,直到对方轻轻将五指插入自己的指缝里,并顺势缓缓托起,送至唇边。她原以为帕帕拉恰仅是为施行突兀的吻手礼,却看到对方的嘴唇顺着她的食指指节一点点向外延伸,而她的手指也顺从对方的力道逐渐摊平。那对嘴唇最终来到她的食指指尖,轻轻一咬,没咬着她的皮肤,而是含住了手套。雕像的头颅向斜后方转动——她目睹手套从左手剥离,如被撕去一层人皮面具。
“你知道该做什么。”帕帕拉恰歪头将手套吐到地板上,盯着她瞧,“就如你一直做的那样。”
当她戴着手套时,那是一双医生的手。而当她褪去手套的时候,那将成为谁的手?
她向前仰去,膝盖在凹陷的、柔软的悬崖边缘勉力支撑。帕帕拉恰的红发散落向外侧,如开满摇摇欲坠的蔷薇的花架蓦然倾颓。如今她卸下全部的名字和身份,是失去形体的游魂,可过去的记忆仍在,于是轻易地便能拨开那些幔帐、找寻到葡萄园的方角。她短暂地失去统治上的义务,于是只用探访自己最爱的风景,在那里长久停留。她采撷硕果,又去探访泉眼。那水是从黎巴嫩流下的溪水,甘甜如乳香,苦涩如没药。
方才浅尝辄止的李子再度被送至嘴边。这一次更热烈,是成熟至即将腐烂的果子。帕帕拉恰亲吻她时犹如溺水的人从口中掠夺空气——夺走海水淹没她们前的最后一线生机。她的身体因对方贴在她后颈的手掌频频战栗,影子被困在帕帕拉恰的眼底,一位无辜的女孩正在其中熊熊燃烧。
这一次她终于感受到温度,感受到呼吸和起伏。她认得那种呼吸,那是帕帕拉恰在棺木中发出的呼吸——被蝴蝶亲吻时的呼吸。她们为对方带去死亡,假装赠予彼此的事物比酒更美。帕帕拉恰的声音在这通往冥府的行进中不再连贯。破碎的言辞如臂膀般将她环绕。原谅我。她听到帕帕拉恰对她说。原谅我,露琪尔。
她至今没能理解那时对方是因何而道歉。
破晓时她在对方的臂弯里醒来,就如身陷花丛中。帕帕拉恰侧躺在沙发靠外的那一侧,揽着她的后脑入睡。她的额头贴在帕帕拉恰消瘦却有力的肩膀上,手臂环在腰间,膝盖贴着膝盖。她一时间难以判断究竟是脑袋、脖子还是肌肉更痛,浑浑噩噩地从对方的拥抱中抽身。不过她当即意识到这是个不谨慎的举动,帕帕拉恰朝沙发外围滑动,她立刻伸手去揽对方的腰,只可惜为时已晚,两人一同跌落到地毯上。
帕帕拉恰发出吃痛的呻吟,她维持着跪姿,朝对方的方向倾身:“……你没事吧?”
对方闻声看向她,半眯着眼睛,像在打量一个初次见面的人。蓬乱的头发因静电而劈啪作响——那时她突然有些理解了对方喜爱她头发的因由。接着对方的视线缓缓向上方移动,停顿片刻,又同原本揉着额角的手一同落下。一位刚从几百年的安眠中醒来、正逐渐适应状况的隐者。
随后一切恢复如初,那位身负伤疤的完全人侧过脑袋,笑着向她问候:“早安,露琪尔。”
她愣了愣,手狠狠地掐了一把无辜地毯的白色毛发,站起身。从下体传来无法忽视的黏腻触感,亟待清理。
“别这样。”她说。
“你是指我像恋人一样向你问早,而你无法承受。”
帕帕拉恰一针见血的特质此时让她觉得可恶得要命。
“我可是你的医生。”
“你猜怎么着,医生竟然和自己的病人搞上了床。严格来说——搞上了沙发。”
“如果这让你无法释怀,你可以认为它和我们平时做的那些没有太大区别。对于昨晚的事,我觉得很抱——”
“无法释怀的是你。如果你真想把它当成一个托词,不如和你的律师讨论这点。他们会爱惨这个说法——你一边咬病人的嘴唇,一边把手探进对方私处,为对方做了一次纯洁无暇的指检。”
“老天,”她觉得自己正处于爆发的边缘,帕帕拉恰在这件事上展现出一种她未曾想见的、并且无法理解的攻击性,像紧咬猎物咽喉的豹子,“你怎么不和之前干你的那些男人说这些?”
“因为你不是那些男人。”
露琪尔彻底沉默下来。她从不知道一个人可以这样混蛋,也不知道还有如此难堪的确立关系的方式。她们不该是这样的。至少她从未想过——不,她想过,否则压根不会出现昨天那档子事。意识到这点更让她怒火中烧。
昨夜入睡前,她不是没用残存的理性思考过自己即将迎来怎样的早上。也许帕帕拉恰会告诉她那只是证明她们亲密关系的玩笑、一次无伤大雅的尝试,或者干脆,那只是一场梦。她不确定那样的结果和现状哪种更令她无法忍受。但事实再次印证,帕帕拉恰从未在这种事上开过玩笑——可是为什么?她想起那句揉碎在喘息间的致歉,它闪回的方式暧昧又浅淡,效果和用叩击锤敲击膝盖无异。然而她还是记住了那一闪即逝的阴影,身体骤然弹起的瞬间。
她们成为了恋人。
帮帕帕拉恰吹干头发后,对方又进入那段用瓶瓶罐罐开演奏会的时间。她收起吹风机、拿过日记本,先一步回到客厅里。收音机一直开着。同居人卡其色的斜领束腰短风衣就丢在沙发扶手上,被平展开时传来一股她不熟悉的烟味。她偶尔会在房子里抽烟,不过和垃圾食品一样,是帕帕拉恰不在家中时独有的排遣。她将衣服翻了个个儿,发现领子被烫出一个洞。
挂好衣服,她回到沙发上坐下,对方才列出的方案进行最后梳理。电台播到了塞西尔·柯贝尔的《静谧无声》。那位骑士对女孩许诺说,如果她放弃大海,他将成为她的爱人、她的靠山和她的国王。别想!永远别想!她在午后三点逃走。雪花于静谧中飘落。一双手无声地搭到她的肩头,卷曲的发梢跟着跳上来,她闻到柑橘的芳香。果实贴在她的耳垂上。
“治好我之后,你打算怎么办?”
这大抵是帕帕拉恰第一次问她有关未来的事。她垂着头,长久地静默,笔尖拖出无意义的几何图形。她甚至腾升出一个念头,想要装作没有听见这个问题。
“我没想过。现在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她不敢想。
“我知道了,当我没问。”
有一瞬间,她以为帕帕拉恰生了她的气。因为对方捏住她肩膀的那一下是如此用力,几乎弄痛了她。可当她顺着对方远离的动作仰头,却发现帕帕拉恰表现出的仍是她所熟知的神态自若。并且还神采奕奕地对她说,今晚自己想读斯威夫特。
“把前男友写进歌词的那个?”
“写了一位类似于死去的戈多式配角的那个。”
她点点头:“晚安。”
帕帕拉恰摸摸她的头发,亲吻她的额角:“晚安。早点休息。”
我在静谧中等待夜色降临。帕帕拉恰离开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