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在给孩子们讲《背影》,不由想到了老父。
父亲已是耄耋老人,身体原本一直很好,可去年的一次感冒伤及他的心脏,不得不装上了心脏起搏器,虽说现在一切如常,在外的却很是牵记,时不时要去个电话,吃喝拉撒一一问到。父亲对我的唠叨尤其不满,总会拉长声音敷衍一句:“晓得啦!”每每听到此,我便会暗笑,因为小时候,我也总是这样敷衍他的。
小时候,我并不喜欢父亲。
我们家是典型的慈母严父,家中的规矩几乎都是父亲定的,拿一个吃饭来说,长辈未上桌小辈不准懂筷子,饭桌上小孩不准说笑,大人碗里空了,小辈要赶紧起来主动盛饭,夹菜的时候尽量夹自己面前的,筷子不准在碗里乱翻……我们姐弟稍有不慎,他轻则瞪眼警示,重则筷子便举了起来,敲到头上,生疼生疼的。
那时,家中的饭桌上三天两头出现令我生厌的白水煮豆腐,上面泛着一点点油花,飘着几根小葱,我的筷子总是绕过豆腐碗,伸向远处翻拣一点点的肉星。“啪”的一声,父亲筷子便会重重放下:“小小年纪,就知道挑肥拣瘦!”他用眼神示意母亲拿来调羹,一大勺豆腐便盖在我的饭上,“不吃试试看!”最终,那顿饭,是我和着泪水吞咽的,我自然再不敢当着他的面挑食了。
“不打不长记性!”这是父亲经常说的一句话。在我们家,父母在孩子面前有着绝对的权威,即使不满,我最多只敢背后嘀咕几声。记得有一次,父亲不知说什么,我一时不服回了一句嘴,正在洗脸的父亲手中的毛巾便挥了过来,我的手臂上便是一道红红的印记,火辣辣的。
父亲从不护短,我和别的小朋友闹别扭被别人告到家里来了,同样少不了一顿“家伙”。因为怕他责罚,我便渐渐养成了自己的事情自己解决的习惯,现在看来,这也再无形中锻炼了自己独立的能力。
父亲很勤快,也不准我们偷懒。每到周日,他就早早掀掉我们的被子,拿出事先准备好的锄头,带我和姐姐们到山边开垦荒地。我们每人都有规定的任务,一人一垄,父亲要求我们挖松土壤,平整好沟渠,不合他的要求就要返工。江南丘陵的红壤土质坚硬,不多久手上就会起泡,父亲最多看一眼,冷冷丢下一句“起茧子了就会好的”,后来几次劳动下来,发现手上真的起了茧子,自然再也不会起泡了,可当时却没少朝他劳作的背影翻白眼。
那时家里烧柴火,深秋时节,碰上周日天晴,他便会带着我们到远远的山里,砍回一捆捆的柴火。深秋的清晨,我们穿着破旧的衣服,背着柴刀,瑟缩着跟在他的身后,那路真远啊,似乎永远走不到尽头,露水滴在脖子里会让人浑身一个激灵,肩膀往往被压得又红又肿,可下个一周日,他依旧会迈着大步穿行于薄雾中,身后是背着柴刀一溜小跑的我们……
我一直觉得父亲不太喜欢孩子,成长的记忆中,他的笑脸很少,留给我的更多是他犀利的眼神,让我胆寒。在父亲的严责之下,我真记住了不少:对父母要无条件尊重,家务姊妹几个要分工做,大的要无条件让小的,和别人闹别扭时要先反省自己的过错,要帮家中分担力所能及的工作……而今面对许多父母感慨孩子难管时,我总会想起我的父亲,“不打不成器”或许有失偏颇,但过于的宽松溺爱又是否又有利于孩子的成长?当看着周围不少的孩子无视父母的权威,父母对着成长中的孩子束手无策时,该反省的是不是我们的父母呢?
后来,我有了胖儿,教育胖儿时,竟不知不觉沿用了他的规矩:长辈没有上桌小辈不准懂筷子,饭碗里不准留一粒饭粒子,小辈对长辈要无条件的尊重……记得胖儿小时候有一次发火摔门,我一怒之下就把胖儿推出了家门,吓得小胖在门口嚎啕大哭“再也不敢了”,或许这样的做法不一定正确,但胖儿再没做过类似的事。
可有一件事,我背离了父亲的原则。胖儿从小爱吃,我也就由着他的性子胡吃海喝,以致他小小年纪便腆起了肚子。父亲为此没少批评我这个当妈的:“他一个小孩子不懂,你要给他把关的。”胖儿回到父亲那里过暑假时,只要他的筷子朝肉碗里伸,父亲便会唠叨一句:“最后一块,要管住自己的嘴。”说着,还会用犀利的眼神剜我一眼,如同刀子一样。那时,我便很惭愧,愧对胖儿,更愧对父亲多年的教导。
人后,父亲曾不止一次对我说:“小孩子要疼在心里的!”是的,我也是很多年后才明白父亲是把对我们的疼放在心底的。
当年父母的工资除了支撑一家人的生活,还要负担外婆、奶奶的生活费用,每到月底他们便会捉襟见肘。那时,家里的饭桌上素多荤少,父亲的筷子也总在素菜碗里轻点,以致我们每个人都认定他——“爱吃素”。
小时候,我们家的小人书出了名的多,足足攒了几大抽屉,那都是父亲每次外出带回来的:神话故事,电影剪辑,外国名著……夜色中,我们姐弟总喜欢挤在一起抢着翻看,那时父亲脸上的皱纹总是舒展的——父亲对我们买书从不吝啬,只要你开口,无论多贵。初中到高中,我们家足足订了六年的《语文报》,只因我说过一句,我喜欢。
周日垦荒时,父亲总会提前一天整理好锄头,我那时人矮,他还特地托人打了一把窄窄的小锄头,比划着我的身高安好锄柄,再用砂纸细细打磨过,还要让我拿在手里试过才放心。那时,父亲开垦的荒地总在最靠近山的地方,地上总有许多大大的树根,一锄头上去能把人的手震裂,至今,到了冬天父亲的手就会裂开一条条口子,如同一张张猩红小嘴,于是,父亲的手上总会贴着许多胶布条,一开始是白色的,进而黄色,后来黑色……
秋日砍柴时,他总是帮我们把柴火弄整齐,用藤条捆结实,再托起来,轻轻放到我们的肩上,那时,他总是很关注我们的表情,只要我们眉头轻轻一皱,肩膀上的总量就会跟着一轻——他又把柴火拿了下来,抽调一些,捆扎好,再从旁边砍根小树棍子,走时给我们当杠杆,累时当拐杖。那时,我总惊叹父亲的力大无比,他肩上的柴火把他整个人压得往一边歪斜,每走一步,他都会发出低沉的“哼哧”声,可他还是跟在我们身后,稳稳的……
父亲对我的学业似乎不太关心,每天只是忙于工作,忙于一家人的生计,而我呢,也就这么晃晃悠悠、跌跌撞撞参加完高考,填报志愿的时候,还想着离家越远越好,只要不待在他的身边。通知下来了,他看着我,说了一句:“你呀,是个聪明人,如果能认真点该多好。”那一刻,我的鼻子酸酸的,我确实不认真,高考之前的许多夜晚,我上面一本历史书,下面一本武打小说,看完了金庸、梁羽生所有能找到的书,他感觉到了我的不认真,却不知如何跟我说,抑或他认为读书是自己的事,自己的责任自己应该承担吧。
……
就这样,带着父亲的烙印,我们一天天长大。虽说没有大富大贵,但平平静静,和和顺顺,不也是一种幸福吗?
不知从那一天开始,父亲原本挺直的腰背开始弯曲,原本有力的脚步开始拖沓,原本利落的话语开始重复——他开始征求我的意见,开始听从于我的吩咐,开始接受我的数落——父亲老了,我无所不能,如同霸王一样订立规矩的父亲老了。
于是,我开始习惯一遍遍叮嘱他,衣食住行,无一缺漏;我开始宠溺他,只要他流露出想要的意念,只要是我能够办到的;我和姐姐开始糊弄他,当他把剩菜放进冰箱被我们倒掉,当他把破了洞的袜子洗好放好被我们扔掉时——只要我们说什么,他总是相信的。
父亲真的老了,好在,我们已经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