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娲补天的故事讲完了,曹雪芹就开始讲人间的富贵荣华:
那红尘中有却有些乐事,但不能永远依恃,况又有“美中不足,好事多魔”八个字紧相连属,瞬息间则又乐极悲生,人非物换,究竟是到头一梦,万境归空。
这真是说尽了人世,可是这石头并没有“觉悟到空”——这一僧一道一上来,感觉就想给这块石头起个名字叫“悟空”,当然,这是我的瞎联想。巧的确是巧的很,《西游记》的主人公也是一块石头:
那座山正当顶上,有一块仙石。其石有三丈六尺五寸高,有二丈四尺围圆。三丈六尺五寸高,按周天三百六十五度;二丈四尺围圆,按政历二十四气。上有九窍八孔,按九宫八卦。四面更无树木遮阴,左右倒有芝兰相衬。盖自开辟以来,每受天真地秀,日精月华,感之既久,遂有灵通之意。内育仙胞,一日迸裂,产一石卵,似圆球样大。因见风化作一个石猴。
像不像?可见古人可以利用的讯息其实很少,描写状物的文化资源也差不多:总不外乎十二、三百六十五这些数字里打转转。不同的是,孙猴子并不是女娲留下来的石头,而是自己修炼的——差不多类似于野狐禅,草根,没有经过正宗的法门修炼。所以贾宝玉是通灵的宝玉,如宝似玉,而孙猴子连个人身都没有,只是石头里出来一个卵,大约相当于人的卵子,又见了风,就是给这颗卵子受了精,所以“化”成了一只猴子。“化”这个字在中文里是很有深意的一个词,春风化雨,臻入化境,那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一个过程。
因为一个是经过大地之母女娲娘娘锻炼孕育出来的,所以就有强烈的女性崇拜,在挨打的时候也需要祖母这个母权来保护,落魄了还要刘姥姥这个母权来帮忙。可是风给石头卵受精出来的就不一样了,真个是“风一样的男子”,生来就没有情欲,所以到了菩提老祖那里修炼大周天,没有了烈火情欲这一个坎儿,很快就得道了。一般的人哪,最难过的就是情欲的关卡,郭靖和黄蓉在密室里疗伤,就是一个运行大周天的过程,郭靖谦谦君子情窦初开,都忍不住要想亲黄蓉,更忍不住的就是看了外面的新欢夫妻洞房,直到被软猬甲刺伤。
闲话太多。曹雪芹真正开始写世道了:
当日地陷东南,这东南一隅有处曰姑苏,有城曰阊门者,最是红尘中一二等富贵风流之地。这阊门外有个十里街,街内有个仁清巷,巷内有个古庙,因地方窄狭,人皆呼作葫芦庙。庙旁住着一家乡宦,姓甄,名费,嫡妻封氏,情性贤淑,深明礼义。
了不得,女娲补天就是因为天塌地陷嘛,结果呢,这地方还就是地陷下去的地方——这块石头没有拿去补破了的天,却来了这陷下去的地,可能也算是一种退而求其次、差强人意的得偿所愿吧?“当日”地陷东南,说得好像是老太太在聊天:那天啊,我去菜市口买菜……就在这地之东南的姑苏城的西南方,有一座阊门——阊门在屈原的楚辞里叫做阊阖,是天门——可见这地方的确是通天(通皇室)。阊门外有个“势利”街,街里还有个“人情”巷,巷子“窄而且狭小”,却有一座“糊涂”庙。庙的旁边还住着一个人是“真废”。有意思的是,这个“真废”人的妻子是“风”——又是风,孙猴子就是风化出来的。风,就不长久,不停留,风要化过,才能停留、才能长久。
司马迁说,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忘,自古至今都是一样的,世道从来不见好过。到处是势利,动辄是人情,人多是糊里糊涂的废柴,肚量小,心眼窄。这就是曹雪芹写的世道。女娲炼石补天要救的,就是这个世道啊,就是这世道的人。非要这石头来这里看看,才会明白,当初不去补天,是多么幸运。
写大小说,讲完了宇宙时空,一定要紧接着讲世道人心的。曹雪芹这样,施耐庵也是一样,而且写得更黑。第一回洪太尉放出了妖魔,第二回写什么?写高俅:
东京开封府汴梁宣武军,一个浮浪破落户子弟,姓高,排行第二,自小不成家业,只好刺枪使棒,最是踢得好脚气毬。京师人口顺,不叫高二,却都叫他做高毬。…这人若论仁义礼智,信行忠良,却是不会。只在东京城里城外帮闲。…每日三瓦两舍,风花雪月,被他父亲开封府里告了一纸文状。府尹把高俅断了四十脊杖,迭配出界发放。东京城里人民,不许容他在家宿食。
真是不得了啊,被自己的父亲告了状——告什么?不知道,大概是不奉养之罪。做人做到最难的是,全城的人都容不下他。这样一个泼皮无赖,后来怎么样?“发迹”了。怎么发的迹?因为踢球踢得好,宋徽宗“直抬举做到殿帅府太尉职事”。这相当于,把今天足球踢得好的人去做国防部长。这世道,够黑够坏吧?曹雪芹写的坏,只是贵族之家、仕宦门第,却没有写那皇宫内院。而施耐庵不一样,他一上来就是一个荒诞的朝廷,所以才会官逼民反嘛。
吴承恩相对好多了,一上来没写世道多么坏,只是说孙猴子所到之处,“见世人都是为名为利之徒,更无一个为身命者”,其实还是一样,他看到世人为名为利,就是不管自己生命的质量、不管天命。但是《西游记》的政治意识的确浓,有意无意之间不断地强调“弱肉强食”的基本逻辑:孙猴子来到海边,“走近前,弄个把戏妆个虎,吓得那些人丢筐弃网,四散奔跑。将那跑不动的拿住一个,剥了他的衣裳”,看,狮子专挑软的捏。而且孙悟空能当猴王,也因为他第一个敢于进入水帘洞探路——其他猴子肉体凡胎,自然不敢。可是作为石猴,他可不一样:
那猴在山中,却会行走跳跃,食草木,饮涧泉,采山花,觅树果;与狼虫为伴,虎豹为群,獐鹿为友,猕猿为亲;夜宿石崖之下,朝游峰洞之中。
天底下有可以和老虎豺狼做朋友一起玩儿的猴子吗?自然界不会有,只有《西游记》和《狮子王》里面有。孙悟空受天地日月精华,所以才有那个能耐第一个进入水帘洞——艺高人胆大啊。
石猿端坐上面道:“列位呵,‘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你们才说有本事进得来,出得去,不伤身体者,就拜他为王。我如今进来又出去,出去又进来,寻了这一个洞天与列位安眠稳睡,各享成家之福,何不拜我为王?”众猴听说,即拱伏无违。一个个序齿排班,朝上礼拜,都称“千岁大王”。自此,石猿高登王位,将“石”字儿隐了,遂称美猴王。
瞧瞧这猴子,据说朱元璋是秉承“广纳良,缓称王”的宗旨,猴子的世界毕竟没有那么复杂,但是也必须和人世间一样,要“排座次”,“序齿排班”四个字真是厉害。子曰“必也正名乎”,做王的,第一件事当然是要定下名分、明确尊卑,要“拜”为王——光“尊”是不够的,必须要跪下去,朝上拜,才可以。刘邦本来没有名字,刘季嘛,就是刘家最小的儿子,可是当了王、当了皇,就不一样了,不能叫刘季啊,要叫个刘邦。孙猴子也不傻,当了而王不能叫石猴了,要叫美猴王。而且紧接着,美猴王做的事情就是“分派了君臣佐使”。
这就是无可奈何的,没人能改的,世道。如鲁迅先生在《两地书》里头讲的:一切理想家,不是怀念“过去”,就是“希望将来”,而对于“现在”这一个题目,都缴了白卷,因为谁也开不出药方。所有最好的药方即所谓“希望将来”的就是。
不知不觉又偏离《红楼梦》很远了。写完了世道,曹雪芹一转笔马上接上去一个“美中不足”——人心:
只是一件不足:如今年已半百,膝下无儿,只有一女,乳名英莲,年方三岁。
人世间永远不变的就是有个“美中不足”。孙猴子逍遥自在,也有个美中不足:
美猴王享乐天真,何期有三五百载。一日,与群猴喜宴之间,忽然忧恼,堕下泪来。众猴慌忙罗拜道:“大王何为烦恼?”猴王道:“我虽在欢喜之时,却有一点儿远虑,故此烦恼。”众猴又笑道:“大王好不知足!我等日日欢会,在仙山福地,古洞神洲,不伏麒麟辖,不伏凤凰管,又不伏人间王位所拘束,自由自在,乃无量之福,为何远虑而忧也?”猴王道:“今日虽不归人王法律,不惧禽兽威严,将来年老血衰,暗中有阎王老子管着,一旦身亡,可不枉生世界之中,不得久注天人之内?”
这猴子心是够贪的。但这就是人心,万古不变的人心。所谓人心不足蛇吞象,就是如此。
曹雪芹写了这“美中不足”,就开始写“好事多磨”——这个“真废人”马上就做了一个梦,听到仙子们在讲什么神瑛侍者和绛珠草的故事,这故事够“好事多磨”吧?而且马上就引出唯一的女儿也被拐子拐走了——这不是乐极生悲吗?曹雪芹总写了一段人世,又以一个甄士隐,一句一句地写了下来。
曹雪芹闲“人心”写得还不够,立即出来全书最大的反派人物之一,贾雨村:
葫芦庙内寄居的一个穷儒,姓贾名化,表字时飞,别号雨村者走了出来。这贾雨村原系胡州人氏,也是诗书仕宦之族,因他生于末世,父母祖宗根基已尽,人口衰丧,只剩得他一身一口,在家乡无益。
这真是大有文章的一段话。一个名“假话”字“实非”的“胡诌”人,住在“糊涂”庙,居然是个“诗书仕宦之族”——曹雪芹的整本《红楼梦》小说,写得就是高级贵族,是那些随时可以直接沟通皇帝的贵族门第,连一个贾雨村,落魄秀才,都是大家族出身。接下来一句话触目惊心了,也是曹雪芹最狠的一点:生于末世,父母祖宗根基已尽,人口衰丧。
《三国演义》写三国乱世,汉室倾颓群雄并起;《水浒传》写南宋昏世,暗无天日一烂到底;《西游记》写大唐盛世,求取真经永保太平。可是曹雪芹写的是“末世”。“末世”在道教系统里是一个大有渊源的词,按照潘雨廷先生《道教史发微》的说法,应该最早始创于正一派。道教的末世论,和“渡劫”有关——现在修仙小说很盛行,渡劫这个概念已经不需要解释了。简单来说就是道教的末世,是一个带有循坏意思的概念,这次没了,等到救世主来了,就可以刷机重来。可是曹雪芹写的——他当然是以家族为单位写的“末世”,是宕机:从来没有什么救世主。
怎么样才算是“末世”呢?曹雪芹有两个判断标准:第一是父母祖宗根基已尽,就是钱花完了;第二是人口衰丧,就是没人了。余华写《活着》,就是末世。小说一开头就是赌鬼败家子败光了家产,小说进行中不断地死人、死人、死人,最后活下这个败家子,彻底没有希望,一没钱、二没人,你拿什么复兴家族呢?所以这是“末世”。但小说名字还偏偏叫“活着”,够呛人,这个活着,是一种该死的没死,不该死的都死了,是一种想死而没死。这不仅家族是末世,人生,也是末世,毫无希望,毫无色彩。毕飞宇说中国近现代作家中张爱玲的温度最冷,单以《活着》而言,余华的温度也没比张爱玲高。
此外,几乎所有人都认为所谓“人口衰丧”说的是“数量”,但我认为,也应当包含讲“质量”。鲁迅先生在《随感录二十五》里讲的:
中国的孩子,只要生,不管他好不好,只要多,不管他才不才,生他们的人,不负教他的责任。虽然“人口众多”这一句话,很可以闭了眼睛自负,然而这许多人口,便只在尘土中辗转,小的时候,不把他当人,大了以后,也做不了人。
可见,光有人口数量的不衰丧,并还不够的。我们今天当然还是人口众多,人口最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