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算严格意义上的爱情故事
*be慎入
*不是好人也不是坏人 也并没有惊世骇俗的颜值。 两个普通人的故事
1.
唐伊关掉水龙头,掏出纸巾擦干了脸后,将眼镜稳稳地带回脸上。
“小唐,你好了吗?”女孩子脆生生的声音从厕所外传来。
“就来。”她又对着镜子理了理刘海,转身离开。
初秋的体育课,夏日余热未尽,少年人依旧充满着激情。下课已经五分钟,可田径场上的叫喊声却未减半分。球拍挥舞,篮球落地的几声闷响,仿佛诠释着他们永远也用不完的精力。即使这未必用在学习上。
唐伊和张晓芸走在走廊上,远远地望着楼下那群男生争先恐后抢球的光景,午后热烈的阳光刺得她发晕,她伸起手臂欲挡住了脸。
随即一阵欢呼声,张晓云也发出一声短短的惊呼。“余晟又是一个三分球啊。”
唐伊的手臂顿了一下,又轻轻地放下。目光所及之处,那个投进球的少年站在三分线上,笑的有点张扬。手上,脸上,尽是晶莹的汗珠,折射着光的足迹。黑色的衬衫此时紧紧贴在他的身上,他也并不在意,撩起衣服擦了把脸。
唐伊迅速转开脸。
张晓云又大呼小叫地说了几句,无非又是夸赞他的一些话。唐伊一句都没有听进去。她只是静静地站在左边,准备和晓云一起离开。
“怎么会有这么完美的人呢。上天不公平呀。”张晓云照例在结尾加上这句话,然后满足地拉着唐伊离开。
走前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这一瞥让唐伊看到了余晟的目光。他还是站在那里。手里拿着矿泉水瓶,却没有喝,只是沉静地看着她,但却不知道在想什么。
就像之前那次一样。
唐伊收回目光,一声不吭地跟张晓芸上了五楼。
2.
唐伊那天只是恰好碰见了。
羽毛球比赛前夕,为了多训练一会,她特地向器材室借用了羽毛球拍,那天训练后,准备还回去。
器材室很偏僻,在操场东南角,主席台后边的一间小木屋。她那时累得快走不动路,拖着腿到了器材室,把球拍放回原位,然后在借用录上画上了勾,表示已还,便准备离开。
旁边是一块小林子。这个地方来的人很少,所以林子里向来很安静,泛黄的地面上零散地铺着长久未清理的落叶,踩上去有沙沙的脆响。
可今天她却听到隐约的交谈声。
若是别人,她也便打算离开。但不同的是,那是余晟的声音。她对余晟并没有多大兴趣,不过就是一个很受欢迎的男生罢了。但不知怎么的,也许是受了张晓芸的影响,或是好奇心作祟,她放轻了脚步,躲在了木屋边上,默不作声地站在那,听人声的交谈。
“余晟,我…喜欢你!能不能做我的男朋友?”女生软绵绵的声音响了起来,带着羞涩与胆怯。
“不好意思,我并不想谈恋爱。不过我们可以做朋友。”余晟沉沉的声音响起,富有磁性,说出的话合适委婉,也并没有打破那个女孩子的自尊心。
“好吧…”女生似是失望。
一个俗烂的告白并被拒。唐伊默默评论,正打算离开,却听见那个女生再次张口。
“那个…余晟,我最近听说一件事,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你的哥哥真的对你做过‘不好’的事情吗?”女生的声音似有点期待,期待着他否认。
对面的人却沉默了。唐伊也沉默着,不禁去猜想‘不好’的事情指的是什么。
几秒后,那人开了口。
“没有。我哥哥一直对我很好,请不要传谣言了。也谢谢你的关心。”余晟如是说。
女生似乎松了一口气,“我就说嘛。怎么会有人信这种东西编造的谣言。真的是,不是真的就好啦。”
余晟低低地笑了一声,两人又说了句什么,便踩着落叶离开了。
唐伊抬起头,正见瑰色的落日慢慢被晚霞吞噬,她一时移不开眼睛。
直到一片落叶掉在她头上,她才回过神来,转过身准备回教室。
转过身那一瞬间她心脏漏了一拍。
余晟没有走。此刻却就站在她的对面,淡淡地看着他,仿佛与刚刚笑着跟女孩子交谈的人不过是性格不同的孪生兄弟。
目光不移。唐伊站在原地,感到窒息,不禁想向后退一步。
忽得余晟笑了,又露出了与平常一样的笑容,让那些女生心生荡漾的笑容。
“聊聊?”
3.
张晓芸对余晟最近与唐伊走得近大有不满。
“你是不是喜欢上了余晟?”张晓芸质问着唐伊,双手撑开拍在桌子上,身体前倾,像一只炸毛的猫咪。
“没有。我只是辅导他英语。相应地,他会教我数学。”唐伊避开张晓芸狐疑的目光,把桌子上的数学卷子收拾进背包,拉上了拉链。
“啊啊啊啊我才不信呢!唐伊,怎么能对你姐妹的男神下手呢!”张晓芸抓狂地叫起来。
唐伊放下包,静静地看着她闹。等对方终于安静下来以后,她才开口说:“我们觉得对方有擅长的科目。互帮互助,仅此而已。少女,别脑补了。”
不看看你同桌像是会谈恋爱的人吗?
张晓芸还欲说些什么,唐伊背上书包,已经踏出教室离开了。
A中对学生的管教并不严格,他们鼓励学生养成自律的品格。周五的下午他们就放学了,晚上及周末有非强迫性的补习,主要是提供给住宿生的。想参加就可以,不想参加也不会怎么样。
今天是周五。
唐伊背上包出了校门,就接到了余晟的电话。
“我已经到了。”话筒里传来男生略带疲惫的好听声音。
“正打算过去。”她踏上公交车,这是下班下学的点,车里人并不少。她抬手拉住握柄,漫不经心地转头去看窗外飞逝而过的景物,“吃过了吗?”
“不吃了。”余晟并不在意地说道。
最后唐伊还是捎了两个饼。
市图书馆内明亮安静。他们轻车熟路地走到最后一间自习教室。教室里也坐着几个穿着其他学校校服的学生,有的只是插着耳机在那玩游戏,有的百般无赖地转笔。当然也有人心无旁骛地学习,并无注意他们的到来。
“这道题我还并不太会。”坐下后,唐伊掏出上周考过的数学卷子,递给了余晟。
“我看看 。”余晟接过,低下头专心看起题来。
唐伊撑着脖子,默默地看他在草稿纸上写下步骤,动作干净迅速,一步一步。一点也不拖沓。
他低头专注的样子很好看。脖颈拱成好看的弧度,平日看上去显赫的侧面轮廓,在灯光下变得柔和。深黑的眸子一动不动。眼中所有便是注意力全部。
不一会儿他便把草稿纸递给了唐伊。“有个地方你用错了公式。如果换做另一个,会更好解一点。”
唐伊看完解析,郁结瞬解,不禁感叹,人与人的差距真是大。
接下来的时间便大多数是沉默。余晟偶尔问起阅读理解的答案,唐伊偶尔又拿着草稿纸去让他纠错。
时间慢慢流过。
“about换成concerning会更好一点。老师喜欢更新颖的词汇。”唐伊站起身来,俯身说了几句。余晟点点头,划掉重写。
走出图书馆的时候冷空气扑面而来,唐伊打了个颤。她下意识得把手往兜里缩了缩,顷刻便不禁感叹时间过的太快,马上就要入冬了。
4.
在那次撞见后,余晟真的跟她谈了很久。
他简笔勾勒出一些往事。唐伊听完沉默不语,然后问道:“你不怕我告诉别人吗?”
余晟摇头,认真说:“你不会。我知道,我们是同类人。”
从一开始就知道。
很久以前,余晟就开始注意到这个寡言少语的女孩。
她通常一个人低着头在校园里走路。偶尔和她闹腾的同桌在一起,少数几次的淡笑,便让苍白的脸亮了一丝生机。
她长得并不漂亮,头发很长,带着一副仿佛永远也不会摘下的金边眼镜。面色很白,看上去总是病怏怏。
余晟在球场时常看到她。当他打完球片刻休憩时,抬头便能看到她坐在篮球场的观众席上,专心致志地写着手里的本子,一笔一画的样子很动人。丁达尔效应发生时,阳光斜斜地撒落在她的身上。那一刻,时间都在她身边小心翼翼地减慢了速度。
余晟很好奇她在写什么。但每次,他只是淡淡看一眼,便收回目光。
我们是同类人。
余晟说出这句话之后,没想到唐伊居然笑了出来。眼角轻巧得弯了起来,闪着狡黠的光。
“所以呢?想让我保密吗?”女孩好像揭开了乖巧的面具,露出了狐狸的尾巴。
余晟张了张口,还未说出什么。
“要不就教我数学吧,余晟同学。让我数学学好。我就不会说出去的。”唐伊也认真地看着他。
…并不占上风的交易。
余晟答应了唐伊。
5.
枯叶落尽,捱过末秋。
11月份,唐伊也迎来了高二第一次期中考。
“唐同学,我想看看我的教导成果如何。”余晟调侃道,放慢脚步,走在唐伊的身侧。
唐伊只是淡淡道:“看不起我吗?”
两人又探讨了一下,期中考考完之后去哪放松一下心情云云。
轻松的话题在见到余万里的瞬间被拧断了发条。
余万里穿着合身的西装,左手搭在车顶上,右手拿着手机,不知在给谁发短信。黑色的头发随着风飘荡,那样子倒是迎来了学生们热切的注目礼。
“是余晟的哥哥吧。”
“兄弟俩都这么好看~基因真好啊。”
艳慕的声音窃窃响起。只有唐伊能感受到,余晟看到他的瞬间身体就僵住了。
他紧张了。
唐伊正想说‘我们换条路出去吧。’,只见余晟已经迈开了步伐。
“哥。”余晟低声叫了一句。平日里张扬的他此刻却低了头,像犯错准备挨批的小孩子。
唐伊见不得他这样。她很想说“算了余晟,我们走。”但是没有机会了。
余万里已经关掉了手机,目光含带笑意看着余晟。只听见他声音轻柔地说着:“好久不见。”
然后两人就坐进了车里,很快消失在唐伊的视线里。
余晟坐在车里一动不动,沉默地看着窗外。余万里慢悠悠地转动着方向盘,并不着急开口。
“那个女孩子是谁呀?小晟。”在过了两个红绿灯后,余万里终于问道。
“朋友。”余晟不冷不热地说道,双眼不离车窗。
夜色已然爬上枝头,城市里陆续亮起了霓虹灯,像朦胧易碎的美梦。
“女朋友吗?一点也不漂亮呢。”余万里开玩笑道。
“关你什么事。”余晟的声音沉了下来。
余万里无声地笑了笑,也没再说话。
黑色的车子驶入一家高级小区,停在其中一所别墅的门口。
余万里替余晟打开了车门,余晟听见他俯身在他耳边说着,像恶魔的低语。
“ 不听话的孩子。我想想今天晚上要怎么惩罚你。”
白净皮肤上新新旧旧的抽痕和伤疤,再次开出彼岸的玫瑰花,绽开罪恶的渊薮。血液为玫瑰染上了漂亮的色彩,歌唱着造物主的美妙,却又哀悼着灵魂的枯萎。
地毯上躺着破碎的花瓶,跟多年前如出一辙。 黑暗浸透房间每一个角落。
他躺在床上,思绪飘到了窗外,随一轮残破的月飞上夜空。
他听到女孩的笑声。
是谁…来着?昏睡前他模模糊糊地想到。
6.
“谢谢。”
唐伊接过班长手里的成绩单,白底黑字的纸上,只见数学一栏上赫然印着“135”的字样。
数学进步巨大,唐伊的排名也飞速向前奔了40名。
“看来你们的相互辅导很有效啊。”张晓芸凑过头,真心实意地感叹道,“要是这种好事轮得到我就好了。”
唐伊盯着成绩单发呆。
余晟已经一个星期没来学校了。
那个下午他的哥哥把他接走后,余晟就没来过学校。
期间没有给她发过任何短信,无论唐伊打多少个电话,对面都是“对方已关机” 。
传言据说他已经向班主任请假,去了国外旅游一趟,这又是迎来同学的一阵羡慕。
可是唐伊不相信。
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他哥哥会对他做什么?
一这样想一次,她的心便跟着绞痛一次。
她在多个傍晚,如常坐在观众席上。等下面的男生结束了训练,便走下去询问。
“同学你好,你们知道余晟去哪了吗?你有收到过他的短信吗?”唐伊靠近一个正在喝水的男生,小声问道。从前他打球时,她总是看到他们俩凑在一起聊天,看上去关系不错的样子。
男生打量了唐伊几眼,说道:“你是余晟的女朋友吗?”
唐伊没作答。对面却把这当做了默认。
男生盖上矿泉水瓶的盖子,并不在意,声音沙哑地说:“他只给我发过一首歌。没有其他任何内容呢。”
“什么歌?”唐伊赶紧询问道。
别野加奈的《forget me not》。
唐伊盯着手机上的油彩封面,点击了播放。
女歌手飘渺的歌声像从远方传来,音色脆弱透明,仿佛即刻能随风一起飘去。
歌词缓缓流出,细水流长,唐伊看到一个在水波倒映里的余晟。他像无数次那样看着唐伊,下一秒再次消失在摇曳的水波里。
“ For-forget me not,you'll forgive that,
但请你不要轻易忘却我 告诉我你会原谅我的过错,
But I'll forget our secret,
我将会把两个人的秘密沉浸于昏暗的深海,
For-forget me not,you'll remember that,
不要忘记我好吗 告诉我你会一直记着我,
But I'll forget your music,
但我会将你写的乐曲在安静的年月里焚烧成灰。 ”
唐伊看着略显浮夸的翻译,摁黑了手机屏幕。
她开始时常带着耳机,走在了北风吹过的校园里。身边好像还站着那个少年,会突然放慢他的脚步,和她再次并排走在一起。
他摘下她右耳的耳机带上,笑脸突然发愣。
“你也听这首歌吗?”
唐伊不作答,明亮干净的双眼注视着他。
他的笑突然变得忧伤。
在这首歌听到第200遍时,唐伊见到了在清晨走进教室的余晟。
7.
篮球拍在场地的地板上声音,回荡在偌大的体育场里。
一双骨节分明的手向上一扔,篮球划出一个漂亮的抛物线,不偏不斜地落在了球框里。
“好球。”唐伊坐在离球场最近的位置上,象征性地拍了拍了双手。
“来,哥哥教你。”余晟熟悉的笑容,像无数次扔进三分球时一样。
余晟隔了半个多月才回了学校。唐伊看到他时,他变得沉默了许多。
他们依旧一起学习,偶尔一起跑步。唐伊试图想了解他这么久的时间究竟去哪了。余晟只是露出她想象过的寂寥的笑容:“不要再问了。”
他重复道:“不要再问了。”
于是唐伊倡议,叫余晟教她打球。余晟惊讶之余又觉得有点好笑。
“你这个小身板,能打好球吗?”
唐伊依旧是那句话:“看不起我吗?”
此刻站在篮框下,唐伊捧着篮球,侧过身道:“还是看不起我吧。”
余晟闷闷地笑。
唐伊咬了咬唇,用尽全力把篮球扔了出去。
篮球完全偏离方向,打在了墙上,又弹了过来,那敲打地板的声音,像无情的嘲笑。
余晟终于笑出了声。
唐伊高兴之余又很无奈,逗他笑的代价太大了。
“站这,这个动作,对,还有膝盖。”余晟纠正着她的动作和力道,终于唐伊投进了一个球。
唐伊身体比较虚弱,平时跑步的时候也勉强,现在明明在冬天,身上也起了一层薄汗。
回头看余晟,却轻松自如,完全没有运动过的迹象。
人与人的差距…唐伊悲伤地想着。
余晟似乎不怕冷。在校服里面只穿了一件宽大的黑色卫衣。当他小跑着去捡球的时候,弯下腰,唐伊看到他脖子左侧的一道疤。
明明并不明显,却足以当她触目惊心。
“怎么了?”余晟慢慢走近紧盯着他的唐伊。
“他打你了。”唐伊听到自己颤抖的声音。
余晟意料之中地沉默了。
“为什么不还手?”
依旧沉默。
冬日余晖从顶层的玻璃窗外照进,如此惨淡,本该是温暖的,却没带来任何色彩。
沉默延续着,俩人都不想打破这寂静,仿佛多说一句话,都会从钢丝上,掉入深渊里。
“除夕…和我一起过吧。”余晟说了一句毫不相关的话。
“好。”
8.
唐伊才知道余晟告诉自己的,不过是所有故事的十分之一。他还瞒了自己许多。
那个下午,他只告诉他,他们兄弟关系不协调,父母出车祸时他幸而得救,可这幸存者的命运却被兄长当作害死父母的首刃。
他唾弃他,他咒诅他。
但余晟却没告诉她,余万里是如何在无人看见之处,施展着喷薄而出的暴戾与恶欲。
唐伊穿上了外套,理了理头发,带上了围巾。
“我要出发了。”她把短信发了出去,便坐上了出租车。
到达人民广场时,这里早已人潮涌起。路边的树枝上挂满了会发光的灯笼,一闪一闪的,编织出五光十色的幻境,让小朋友停下脚痴迷地观看。
余晟站在马路牙子边上,看到唐伊时,朝她挥了挥手。
“迟到了。”余晟严肃地说。
“…对不起。”唐伊默默道歉。
少年却自顾自笑了起来:“走,先吃饭去吧。”
黑色的毛绒大衣裹着他精瘦的躯体,她在他身后亦步亦趋。
这次期末考唐伊超常发挥,数学分数甚至超了余晟五分。
“真的出师了啊。唐同学。”余晟装作不爽地说,唐伊权当没听见,不理睬他。
“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人群倒计时。
“新年快乐!!”当摆钟敲在了十二点整,人们欢欢喜喜地迎接着新年。
对于新年,他们总是相信。
相信过去一年无论多么混乱芜杂,这一刻能把过去和未来生生化开一条线,上帝必定在接下来的一年里,暗暗地埋下了很多福祉。他们怀着自满的希望。
人类简陋的信心呵。
欢呼间,唐伊看向了余晟。余晟感受到她的目光,将头微微转了过去。光在他眼里划成细碎的形状,真正的神情捉摸不透。
“新年快乐。”她小声说道。
“新年快乐。”他看着她说。
突然间,唐伊感觉有东西倒塌了。修筑了十七年的城墙,顷刻分崩离析。大风鼓动着帐篷吹入了城,吹的她想落泪。
是什么东西?她不禁问自己。
当她多年后回首这段往事时,才后悔自己太迟钝。当自己明白时,已经太迟了。
9.
七岁的小晟在黄泥地上走着,没有穿鞋子,脚缝间充满土地的污渍。他身上是一件破旧的白色衣服 ,零零碎碎,单薄的身子看着弱不禁风。
他不理会偶尔其他孩子砸到他身上的铁罐子,径直走回了庭院里。
经过门口时,他看见了他们。
一个温文尔雅的男人挽着一个女人站在那,正与院长交谈,容貌和衣着,都与这格格不入。
余晟走过来时,女人也看了过来。她精致的妆容上略显惊讶之意。
小晟从他们面前走过,拐了个弯,又离开。
“那个孩子…长得很漂亮。”女人仍然望着拐角,“为什么…”
“ 可能是个意外的产物吧。他的父母直接把他送到这来的。”院长微微叹了口气。
“佳子,你喜欢那个孩子吗?”男人问。
很快余晟就搬出了孤儿院。
“张齐,我要走了。”余晟对那个最大的孩子说道。他在这里经常受欺负,是那个大孩子时常帮了他。
叫张齐的大孩子咧出一口不齐的牙齿,“晟,不要忘了我啊。”
不会的。他在心里默默地说。
“我总觉得,你以后会有一个很好的人生。”门外就是他们的车,佳子站在车前,露出温婉的笑容。十三岁的张齐在他离开前对他说。
他开始叫余晟。
余晟在后来一段时间内觉得张齐说的没错。他的新父母对他很好。这种感觉就像是从泥淖升上云端。
直到那天余万里回来。佳子微笑着对余晟说:“小晟,你哥哥今天回来了噢。”
那微笑里是什么?为什么带着悲伤。
原来我还有哥哥。
余万里从门口踱步而来,黑色的贴身外套勾勒出完美的身材。他的脸线条柔和,眼窝深邃,笑起来甚至有分邪气。
他看到了余晟,对他笑。
最美的玫瑰却是地狱的开端。
10.
倒春寒后就明显入春了。窗外破败的树枝抽出来新芽,身上的毛衣也渐渐换成了棉衬衫。
“这天气真是越来越好了呀。”张晓芸眨巴着眼,说着这话。
唐伊没应声,赵晓芸转头,见她拿出数学卷子,把错题工工整整地剪了下来。
看到她在做这事,张晓芸好奇地问:“对了,最近怎么没见你跟余晟一起去图书馆啦?这样的话你的数学成绩不会又变差吧。”
唐伊终于分给了她一个眼神:“不会。”
但张晓芸的话让她恍然。
除夕那天余晟说的话甚至大大超出唐伊的想象。余晟磕磕绊绊地讲着,不时深呼吸。她神色恍惚的听着,脑内几近一片空白,最后想起的仅仅是落下手心里的泪滴,却分不清是谁的。
“我需要…花时间去接受一下。”她听到有人这么说,然后发现是自己的声音。
在那之后他们就没主动联系过对方。偶尔碰见了,也仅仅是礼貌地点头示意,没多说一句话。
但球还是要看的。唐伊照旧拿着本子,坐在观众席上写着什么,偶尔向台下看去。
余晟完成了一个漂亮的灌篮,男生又是一片欢呼。
好像秋天那次一样。
余晟脱了衣服,向上看去,那一次她偷偷看了自己一眼,然后又躲开了目光。那时他也没好意思对着她笑。
但现在。她又若无其事地坐在那里写着字。余晟思考片刻,把矿泉水放在地上,迈开腿向唐伊走去。
“还在接受吗?”余晟坐到她身侧,随意地迈开腿。唐伊的笔一顿。
她摇摇头,“没,我已经想好了。这都没什么的。”
“没事,也不用勉强自己。”余晟扯了扯嘴角。
唐伊还欲反驳,余晟指了指她手里的本子,问到,“这是什么。”
“一些摘录和感悟。”唐伊大大方方地把本子递了过去。
本子很厚也很旧,看上去用了有些年。余晟动作减慢地翻开扉页,然后看到了一些稚嫩的句子和笔触。
“十岁开始用的。”唐伊解释道。
慢慢翻着,到后面,只见字越来越秀气,甚至还出现了漂亮的花体字。
“这是什么?”一张泛黄的卡片掉了出来,被余晟捡了起来。
上面用铅笔写着:不要忘记我。
“好像是个当时跟我差不多大的小孩送给我的。”
时光在这一刻倒流。他站在过去,站在时间的虫洞。仿佛窥见了自己的命运。
她早就记不起他了。
11.
“患者正在恢复正常,体温也回升,心跳的频率也开始稳定了。”女声似乎终于松了口气。
十岁的唐伊模模糊糊间,觉得像沉到了水底。肺像灌了五公斤的水一样,沉得很,喘不过气来。她看不清这个世界,一动不动,只能看见头上的水波,和水波里摆动的光。
好想就这样睡着呀。她对自己说。
但最终还是报住了一命。
她在重症呆了一个星期之后,转入了普通病房。那天,跟她一同转入普通病房的,还有一个沉默的小男孩。
“把这个吃完,妈妈就得去工作了。等会叫个阿姨来陪你。” 母亲把瓷勺喂到她嘴边,唐伊顺从地喝下了尝不出味道的粥。
母亲走后,她便盯着窗看。正值春天,窗外一片绿意盎然,她看见飞过的燕子,底下还有一棵小树。燕子落在上面栖息。
她想起一个澳大利亚的作家写的小小说。一个病人告诉另一个病人自己看见了窗外的什么,另一个病人心生嫉妒,为了得到观赏窗外的权利,见死不救,最终得到了靠窗的位置,结果发现窗外只有一堵光秃秃的墙。
想到这,她忍不住回头看了那个男孩。如果告诉他窗外的场景,他会不会这么做?
男孩像是得了失语症一样,从进病房起就没说过话。整天只是盯着墙上的电视看,也不知道有没有看进去什么。
唐伊也没有脸皮厚到要跟他讲话。她拿起一本托母亲带来的课外书,用那本厚厚的本子认真地写着字。
“你在看什么?”一个茜色的傍晚,男孩竟主动开口问道。
唐伊惊讶地眨巴着眼睛,看着他。然后把手里的书递了过去。
《城南旧事》。男孩没兴趣地扫几眼,把书还给了唐伊,又问他:“窗外有什么?”
唐伊看了看,转头说道:“燕子。”
12.
余晟噩梦般的回忆。
十岁生日那天,佳子和爸爸带着他一起出去玩。大家都很高兴,至少在车祸来临之前。
毫无征兆,毫无防备,佳子把他拥入怀。
破碎的玻璃,被血染红的眼,佳子深深地看着他。
“小晟…妈妈爱你。”
在灾难前,爱却显得苍白。
“扫把星。”再次见到哥哥时,余万里一扫从前若有若无的笑意,冰冷的眼神刺得他的心一阵一阵地疼。
他没理由去反驳,但只是难过得想哭。
在医院那段时间里,记忆仍未出逃,噩梦在他脑内巡演,半夜吓醒后,被汗浸湿的床单。
这样的日子十三天后,他开口说:“你在看什么?”
女孩的眼神有点惊讶。似乎没料到会向她搭话。
他只是无所适从了,他急切需要一个人跟他讲讲话。
他们开始聊天。女孩给他念书里的故事,他沉沉睡去,终于有了一个安稳觉。在两人都可以下床之后,他拉着她去看落日。
草坪在渺小的他们的眼里显得无边无际。他拉着她奔跑,野草扎在腿上有点疼,她的体力尚差,很快脸色泛白,气息有点紊乱。
但是没关系,跑到坡顶时,灿烂的落霞将他们拥抱,天空壮丽色彩让他们的呼吸都为之颤抖。他们一时忘记了自己。忘了彼此。
“你要活下去。妈妈告诉过我,无论发生什么事都要好好活下去。因为活下去才能有希望。”女孩的童音如是道。
于是那天起,余晟决定好好活下去。
出院时,他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不告诉你。等你下次找到我了,我再告诉你。”她挥手跟他再见,露出了得逞的微笑,像只小狐狸。
他执笔写下:不要忘记我。
结果一忘就是七年。
13.
夏天来得太快,高三离开学校后,他们顺理成章地成了高三,搬了楼。旧教学楼里风扇吱吱呀呀地旋转,桌子上卷子也越叠越高。
“想考什么学校?”放暑假的前一天夜跑后,余晟随意地问了唐伊一句。
“不知道。”唐伊实诚地回答。
也许也想去一些遥远的地方吧,去繁华的城市,或是干脆远得连家也看不到。不知为什么,唐伊总是会这么想。
但是妈妈会舍不得。
“不知道…其实我也不知道。”余晟沉思片刻,说道,“不如去首都吧。我很想跟你一起去看看天安门。”
不想去。唐伊一想到首都浑浊的空气,肺就隐隐作痛。
“那考完之后我们去哪玩?”余晟又问。
“坐火车吧。我想乘火车看遍一整个中国。”唐伊把自己心里的想法说了出来,又有点不好意思。
余晟愣了愣,笑了:“行。没想到你还挺浪漫的。”
又谈论片刻,他们背上包离开了学校。
“英语作文写完给我看看。”唐伊站在公交车上嘱咐几句。余晟笑应着,目送车缓缓开走。
他信步走回家里,打开了门,开灯。适应了强光后,看见了坐在沙发上,仍然是穿着西服一身黑的余万里。
上一次见到他还是去年末秋。那次他被他打得昏天黑地,去医院躺了整整两个星期才完全恢复。
余万里斜着眼看着他,把手里把玩着的打火机打开,咔嚓一声一缕烟从手指冒出。
他们默默对视。
“怎么不学乖呢?”余万里开口说。尖尖的虎牙好像能咬破人的后颈。
14.
在父母去世后,余晟才知道自己的这个哥哥有点“毛病”。他有很严重的偏执型人格障碍。
那时候余万里在国外念书,在家的时间也不长,只是偶尔会回家看看父母和他。
小时候的余晟很喜欢哥哥,因为哥哥每次都给他带来各种奇特的礼物,有时候还有好吃的土耳其软糖。每次余万里回家,他都会赖在他身上不走,跟他说自己在学校发生的有趣的事情。
那是他第一次窥见哥哥发病。
余晟手拿着飞机模型,想去找哥哥玩,却在书房未关上的门前看到这一切。
“你敢,我告诉你不可能,谁也别想把他从我手里抢走!”余万里逐步逼近,双眼瞪大,其间步满了红色的血丝。
“小万…不可以这样…你不要去伤害别人…妈妈求你了…无论是谁好吗?”佳子抽泣着,去抓余万里的衣袖,却被他推倒在地。
“他是自愿跟老子的,老子他妈有错吗?你们敢让他走,我就敢弄死他。”余万里抄起书桌旁的花瓶,狠狠向地上砸去。花瓶瞬间四分五裂,声响吓得佳子浑身颤抖。
“说实话,你们就觉得我他妈有毛病,才养了这个毛小孩来替代我,对不对?”
“不是的…万里…”
“老子他妈的不稀罕。”说完,他就夺门而出。
余晟看着余万里,手里的飞机模型掉在地毯上。他第一次看到哥哥露出那种眼神,好像魔鬼一样。
在父母去世后,他终于看到了余万里口里的“他”。
无论是冬季还是夏季,“他”都穿着一件褪色的衬衫,外面套着一件起毛的外套。哥哥把“他”带回家时不会告知余晟。他有时半夜起来能听到哥哥房内传来的一声声痛苦的呻吟。
有一天清晨下楼时,余晟碰到了“他”。“他”看起来一夜都没睡,脸上带着血迹。看到余晟时扯出一个笑。
“为什么?”余晟开口问。
“他”只是同样看着余晟。张开口却什么都没说。
到后来在夜里被余万里打得几乎晕过去时,他就想起那张带血的脸。转身而去的背影是沉默的山。
他感觉此时的自己很恶心。
15.
余万里见他不答,便不屑地笑了。他的面前堆满了酒瓶。他推开了酒瓶,站起身来,走近余晟,余晟闻到他身上烈酒的气息。
“你要是现在打我,我会死的。”余晟平静地说。
余万里大笑,眼泪几乎要笑出来。“我以前打你那么多次,你什么时候死了?哈哈哈!老子就他妈要打你!”
皮带挥落而下,一声一声脆响,余晟被压倒在地上,感觉到的却只是麻木。
为什么不反抗?女孩声音颤抖地问。
因为不敢。因为无法反抗。因为怕引起失控的野兽挣出牢笼,迎来又一阵更高的暴怒。
“为什么跟那个婊子搞在一起!”
他想起唐伊的笑容。唐伊很少笑,但笑起来就很好看,眼睛很干净,笑起来时像是会发光。唐伊有时候被说得不好意思,脸上会带着一点红晕,手轻轻拍一下他的背。此刻,他的背上鲜血争先恐后地涌出,像要滚滚入海的河水。
“你他妈的扫把星!为什么,为什么害死我的父母?”
他想起第一次见面时佳子惊讶的表情,准备接他回家时,穿着绿色的旗袍,脸上幸福的微笑,容光焕发。送他去上学时,她在他额头落下一个温暖的印痕。然后然后,她躺在书房的地上,止不住地抽泣。
余晟想说些什么,但是喉咙里满是涌上的血,下一秒涌入了鼻腔。他剧烈地咳嗽。
“为什么…都他妈的要离开我。”
这句话似乎是他说给自己听的。余晟又想起那个羸弱的男人,在清晨离开,蹒跚地走出他们家的门,腿上的血滴落在雪地上。
要结束了吧。
他支离破碎的意识这样想着。
记忆里那个女孩向他奔来,那是小时候的唐伊。她有营养不良的脸蛋,却仍然气喘吁吁地跑着。
“带我去看夕阳吧。”她恳求地说。
然后他们再次满心欢喜地奔过原野。星辰陨落,烈阳依旧灿烂,阳春三月,草长莺飞。凡是他们跑过的地方,荒芜褪去,万物生长。
“活下去才有希望。”唐伊说。
对不起。他看着双眼发光的唐伊说。
最后他看到的是那兽手里的刀。
16.
唐伊没等到他的作文。
在余晟的葬礼上,她看到了张齐。
大孩子已经长成了大人,让唐伊想象不出他小时候咧嘴笑是什么模样。
大孩子已经长大成人,小孩子却永远留在了那个夏天。
张齐也看到了唐伊,他的眼睛有点发肿,迟疑片刻,还是向她走去。
“你好。”他们握了握手。
“你是张齐吧。余晟跟我提过你。”唐伊道。
“那你应该是唐伊吧,余晟跟我讲他很喜欢你。”这是余晟的秘密,因为他并未说出口,他们也从未在一起。
但是此刻也无妨了。
这件事发生后,余万里被起诉,但因是部分民事行为能力人,且发病时意识不清醒,几近癫狂,最终将在精神病院度过余生。
唐伊去看过余万里,他坐在玻璃对面,冷冷地看着她,却又不是在看她。唐伊用尽肮脏的词汇去骂他,但他却始终目视前方,无动于衷。交流无果,唐伊放弃。
他们又聊了片刻,葬礼结束后,唐伊没有留下,选择离开。
我什么都没做。坐在车上,她对自己说。
他那么痛苦的时候,我什么都没做。唐伊紧紧抓住自己白色的裙子,距离不让眼泪掉下来。
可是我能做什么。唐伊感受到深入骨髓的痛与无能。
她闭上眼,看到了余晟的笑脸。
他笑着把球塞进她的手里,摆正她膝盖的角度。
他吃面的时候笑她的眼镜起了雾,然后伸出手想把她的眼镜摘掉,最后她打掉他伸来的手。
他喜欢吃韭菜馅的饺子,最讨厌喝牛奶。每次她喝的时候她总会皱起眉头。
他……
他死了。
他在纸上写下:不要忘记我。
于是熟悉又陌生的旋律回荡在她耳边。
“ But I can’t take a look search for you,
但我却不能够追寻到你的踪迹,
Far,far away your sight is kept we cannot see,
你的影子似四月无忧无虑的风筝 可我再也不能够找到,
It's not never ending and always reminds us of anything,
但回忆总是猝不及防涌上心头 让我无法相信这就是最终结局,
Fade away,
即使记忆会随风飘逝,
For-forget me not,you'll forgive that,
但请你不要轻易忘却我 告诉我你会原谅我的过错,
But I'll forget our secret,
我将会把两个人的秘密沉浸于昏暗的深海,
For-forget me not,you'll remember that,
不要忘记我好吗 告诉我你会一直记着我,
It's not never ending and always reminds us of anything,
但回忆的涟漪总是断断续续 让我无法直视残酷的结局,
Fade away,
即使过往的美好物是人非,
For,forget me not,you'll forgive that,
但你千万不要忘记我 告诉我你会原谅我的一切,
But I'll forget our secret,
我会将往事寄于清风 不再过问,
For,forget me not,you'll remember that,
请不要忘记曾经有一个这样的我来过你的世界。”
翻译还是依旧矫情。
在这首歌听到一万遍时,唐伊双脚离地,永远离开了。
后记
·余晟的周记
1.
她今天没有来。我有点不安,不知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打球也不安心。
还好她最后还是来了,还是坐在同样的位置。
真的很想知道她在写什么。
张齐笑我闷。谁知道我哪敢。
2.
她同桌好像对我有意思。真是可怜人家小姑娘了。
张晓芸跟我说话的时候,她就靠在窗上,眼睛不眨地看着窗外发呆。
好可爱。
3.
今天陈芯跟我表白好像被她听到了。
她刚走近的时候我就听到她的脚步,不过还好没说错话。
她居然叫我教她数学。这个感觉怎么说,脸上mmp,心里笑嘻嘻。
4.
今天好像不高兴,给她牛奶也不想喝。问她想不想打球,也不理我。
我做错什么了吗?
原来是我做错了那道数学题……然后她被叫上去写了一遍。
5.
她现在成绩越来越好了。我也很开心。
如果可以的话,在毕业之后表白吧,如果大学能去同一个城市就更好了。
她应该不会拒绝我吧…
·唐伊的日记
1.
爱情是文学的母题。语文老师告诉我们。
活到至今,我仍然不知道什么叫爱。有些爱像叫嚣在血管里,生生不息,而外人未必能看出什么。
有些爱很庞大,它容纳了太多的东西。神的博爱,圣子用鲜血洗净全人类的罪孽。世人的羁绊在神眼里不过是千千连环。神怀着悲悯,看人沉醉于此,又甘之如饴。
我忍不住去想象我的爱人会是怎样。若没有俊健的躯体和容貌,我会爱他什么。
也许会爱他的灵魂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