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是和白燃一起入的师门。
入师门前,我是家里的幺女,爹娘小心养着护着,凡我所求无不应允,渐渐养成了闲人一个,莫说琴棋书画,连女红都做不出来。爹爹说我没有手艺,不仅嫁不出去,生活都没有保障,硬是把我带进松鹤山,拜入山人门下。
我那时还是胖乎乎一个小丫头,手里拿着冰糖葫芦,小心翼翼行了跪拜大礼,生怕耽搁久了,冰糖就化了。
我旁边的男孩倒是规矩许多,敬茶之前像模像样地说:“江碧鸟逾白,山青花欲燃。弟子白燃,叩见师父。”
我不屑地舔出山楂核,心想,不就是会几句诗吗,拽什么。
“晓风,虽然你先叩的头,但白燃比你大一岁,以后他是你师兄,你是他师妹。”师父把白燃扶起来,“都说捉妖师要看天分,为师却以为勤能补拙。既入我门下,你们以后要勤勉不懈,捉妖有成,拯救苍生。”
“师父,苍生是什么,为什么要拯救他?”我问。
师父忽然露出豁豁牙,仰着身子哈哈大笑,一直笑到咳嗽起来。立在一旁的大师兄连忙上前拍背,嘱咐我们:“师弟师妹,我先扶师父回房。书斋有不少书,你们先去看看,晚膳前我会考,答不上来的不许吃饭。”
不吃饭怕什么,我有糖葫芦啊。我正要溜,却被一只小手揪住了头发。
“晓风师妹,书斋这边走。”
2
捉妖师的本分自然是捉妖,每个门派的看家本领都不同,有的用法器,有的用兵刃,有的用结界,而我们松鹤山则是画符。山下百姓都知道,师父年轻时一纸符文就捉住了一头传说妖怪,整个山头乌云缭绕、摇摇欲坠,折腾了七天七夜才安静下来。师父把妖怪的胡须扯下来做成一支毛笔,专门用来画符,寻常妖怪立时就能收入囊中。师父一符成名,后来自占山头,开创了松鹤派,那只毛笔也成了我们的镇山之宝。
这些都是师兄师姐告诉我的。他们眼见我因为懒惰不肯看书,已经被大师兄罚的一日日瘦下去,时常在练符间隙传我知识,每每下山也不忘给我带个冰糖葫芦。
不得不说,作为门派里最小的一个,我依然延续着备受宠爱的生活。唯一的不悦,便是白燃这家伙成日在我眼前晃悠,无论我逃避早课还是偷偷下山,他都要跟着,还恬不知耻振振有词。
“你可是师父眼中的乖徒儿,不要被我带坏了。”我翻过栅栏,拍拍手掌。
“你不知道法不责众?我跟你一起逃课,师父就不会说什么了。”白燃也翻了过来。
我嫌弃地瞥他一眼,“最瞧不上你这种人,有贼心没贼胆,想逃课就自己去啊,总跟着我算什么英雄好汉?”
白燃哼笑一声:“晓风师妹,大师兄布置的任务,你可做完了?”
想起这茬,我一下慌了神。
3
松鹤山有四座山峰,自从师父创立门派以来,山里大大小小的妖怪都被收拾得差不多了,平日里师兄师姐不得不用山间野兽来练习符咒,若是谁发现一只小妖,必会一哄而上。有一次五师兄捉到一只猫妖,竟然舍不得杀,偷偷养了三日,还去后山河里刨了一晚的猫砂。被大师兄发现后去禁闭石关了半年,出来时胡子都生跳蚤了。
其实也不怨五师兄,他学艺这么久,第一次见到妖怪,自然珍惜的不行。我们这行最令人无语的,就是能不能找到妖怪完全看捉妖师的天分。虽然师父说应以勤勉取胜,不要过度看重天分,但京师里游走的大捉妖师哪一个不是因为天分呢?没有吸引妖怪的能力,再厉害的捉妖师也派不上用场,但如何能吸引到妖怪,却没人能说得清楚。说不清楚的事,就要问天了,于是统统推说为天分。
除了师父,师门中最有天分的当属大师兄,他十五岁便捉到一只稀有妖怪九尾狐,名声很快在业内传开。那一年来松鹤派拜师的人整整多了一倍,门槛都要被踩烂了。大师兄并没有骄傲,反而更加兢兢业业,每日练习画符到深夜。他严于律己,却不宽以待人,对我尤其严格。
大师兄命我们月底之前用符咒捕捉十只野兽,否则半月没有晚饭。
“你再饿下去,就不好看了。”白燃递来一沓符纸。
4
拜入师门这么久,我渐渐看清了一件事——我对于捉妖实在没什么天分,别说稀有妖怪了,连普通妖怪的影子都没见过。既然没有天分,我也不强求,这几年画符水平没上去,倒自己捉摸着画起了花鸟图。
大概是受了我的影响,与我一同入门的白燃也不怎么上进,时常在符纸上写些风花雪月的酸诗,什么“天涯地角有穷时”,什么“取次花丛懒回顾”,什么“曾经沧海难为水”。我原本看不大懂,直到见他脸色羞红,才知道这小子学坏了,于是当做没看见,依旧画我的花鸟图。
我跟白燃坐在桃树下画符,桃花开得正好,引来一群蜜蜂,嗡嗡地惹人烦。我用定身符定了几只蜜蜂,看着桃花发呆。
“怎么不画了?”他顺着我的目光看去,只见一片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我在想这桃树结出的果子甜不甜。”我伸了个懒腰,起身便走。
“你去哪?大师兄说,近日山中常有不好的征兆。何况你还没捉到野兽呢。”
“别管我——我这有十只蜜蜂,已经可以交差了。”
“蜜蜂也算?”
“师父虽然病着,大师兄也不会真罚我。”
正在此时,一阵妖气猛地袭来,明澈的天空飞沙走石,鸟兽受惊四散。一道黑色的影子破山而出,直上云霄,紧接着山头传来阵阵警钟,远处不知什么轰然倒塌,烟尘升腾。
“这是……应龙?”我呆呆地望着那道黑影,直到白燃拉着我在晃动的山路上奔走。那时的我还不知道,在这震荡不安的钟声里,我闲散骄纵的生活已然走到了尽头。
5
“五十年了,那妖孽竟然能逃出生天……青扬,取我的龙须笔来……”师父枯木般的手指抓着大师兄的手,衣襟上已是血迹斑斑。大师兄还未言语,师父的眼睛已经浑浊一片,失去了光彩。
五十年前被师父封印的应龙逃逸,整个山门变成一片废墟,本就病重的师父终没熬过这一劫。我们清理了数日,才勉强搭出一个灵台,将白练挂在倒塌的廊柱上,对着师父的棺木焚香。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我根本没有反应过来,心中没有半分悲愁,只知道按照大师兄的交代,再不敢有所懈怠。
“晓风师妹,你在看什么?”白燃与我一同立在崖畔。
“我想下山。”这么多年过去,我忽然想回家看看。
“现在?”白燃显得有些急促,“不、不行。”
这是他第一次对我说不。
“别以为你比我大一岁,侥幸当了我师兄,就能命令我!”我忽然发作,连行李都不收拾便往山下走,“这一次,你不许跟着我!”
“晓风!”白燃在崖畔叫我的名字,声音回荡了很久很久。
那时我不明白,现在想来,他是早就知道了。三个月后我再回来,脸色苍白,面无表情,像丢了魂一样。应龙把整个镇子都毁了,我在瓦砾之中挖了三天三夜,都没找到家人的尸骨。镇子内外挤满了各地的捉妖师,一个个扬言要为民除害,拯救苍生。
6
“晓风,这是我亲自下厨给你做的,你已经多少天没开口了,好歹吃点。”十一师姐把食案放下,见我无动于衷,又默默退了出去。
“晓风,这是我走了很远才买到的冰糖葫芦,快,尝一尝!”六师兄等了很久,终于叹一口气离开。
“这种时候,还要师兄师姐为你操心吗?”白燃的话甚是刺耳,我却清醒过来。
“以前师父的教导,我总是不屑一顾,自以为岁月静好,混沌度日也无不可。可是现在师父不在了,松鹤派被毁了,家也没了,我却什么都做不了。”我抬起头,沉声说,“我不愿再这样下去。”
白燃见我如此,以为我终于想通了,神情有所放松,也有所欣慰。他并不知道,我正暗下决心,无论为了师父还是家人,都要手刃妖孽,必报此仇。
我尚有自知之明,先去找了大师兄,可他却说师父临终嘱托,要以门派为重,断不可为了报仇导致松鹤派后继无人。诚然,要捉住应龙必将聚集所有门派弟子的力量,且不一定能全身而退,两败俱伤还算好,最怕的是白白送命,有去无回。
我知道大师兄心性,他不是个贪生怕死的人,却是个对师父言听计从的人。想来他的心意不会改变,要报仇只能靠自己了。
我这些年画花鸟图,性情沉稳许多,知道这件事急不得,反正我最不缺的就是时间,等准备好了,再去拼上性命,即便失败,也要出这一口气。
7
那次之后,我一连好几日没看到白燃的身影。师兄们说,他现在勤奋刻苦,每日读书练符,只食一餐,睡两个时辰,却精神十足,一双眼睛甚是明亮。大师兄怕他走火入魔,特地劝过一次,却见他神思清澈,也不做干涉。
我自然不甘落后,废寝忘食地画符,三更半夜跑到后山捉野兽,险些跌落山崖也无所畏惧。我以为这是一场无声无息的竞争,却忽然听闻白燃捉到一只麒麟。
麒麟是仅次于龙凤的传说级妖怪,甚至超过了大师兄当年的九尾狐。山门中所有弟子都向他道贺,说白燃天分如此之高,将师门发扬光大的重担终要落在他的肩上。
我又感受到当日师父离世时的空虚和无措,心里一片惘然,沉默良久也不曾开口,只遥遥地望了一眼人群中的他。
我终于知道,什么勤勉不懈,什么拼死报仇,以我的天分,都不过是笑话罢了。跟白燃相比,我简直不堪一提。从那时起,我总会有意无意地避开他,就像避开我无尽的失落。
再次见到他,是一个无月的夜晚。
“我知道你在干什么。”白燃捉住想要逃走的我,“要是大师兄发现了,你会被逐出师门。”
“无所谓,反正师父不在了,没人替我说情了。”我甩开白燃的手,快速离去,没听到他的后半句话。
“晓风,我可以帮你……”
8
那天之后我便离开山门,一封信都没有留,包袱里藏着师父的龙须笔,这是我报仇的唯一指望。下山后的数年我居无定所,混在同行之间四处打听应龙的消息。他们总是乐于谈及此事,说应龙又在哪里现身了,甚至有某个名头响亮的捉妖师摸到了它的尾巴。
这里面的消息大多是假的,我一听就能分辨。直到有猎人说钟翠山这几日总是浓云密布,飞沙走石,我心狂跳,竟然一时僵住。
这样大的阵仗,必然是罕见的妖怪,十有八九是应龙。
我日夜兼程赶到钟翠山下,因为这几日的变动,村镇上的人都暂时搬走了。时隔多年,我终于又闻到了那阵妖风,更加肯定自己的判断。
我先用符咒在山下布了一个大阵,将应龙短时间困在里面,然后手握师父的龙须笔上山。黄昏的山道上静的出奇,仿佛回到了年幼时,我偷偷去后山闲逛,一转头就能看见白燃。
越往上走,山上的雾气越浓,已经很难分辨脚下石阶了,我险些摔倒。
“什么人?”我看见一袭白影,没有妖气。身影从雾气中走来,越靠近,就越熟悉。我仿佛看到了白燃的脸,一时不敢相信。
“晓风师妹,一别数年,你可安好?”白燃并不像我这般惊讶,他递过来一壶酒,神色从容。
我不知道如何开口,自觉接过酒壶,饮了一口。
“偷笔这件事,我帮你担了。”他说。
“难怪大师兄没有纠缠过,他要是想找我,我是断断逃不掉的。”
“你还是从前的样子。”
“怎么可能,”我苦笑,竟有一丝头晕,“岁月如梭,我是再也回不去了。”
“其实,有我在,你不必……”天旋地转,后面的话我再也听不清,闭上眼睛前我才知道,白燃的酒有问题。
9
等我醒来,已经是第二日清晨。本来空荡荡的小镇来了不少人,大多是捉妖师。我这才想起昨晚的事,符咒,应龙,还有白燃。
“晚到一步,又没赶上!”有人懊恼,“听说被一个年轻人给收了,白白错过名利双收的大好机会,上天真是不公!”
“那孩子也没落到好,虽说收了应龙,却把自己的性命赔进去了,尸骨无存,又是何苦。”一个老者长叹。
“我也听说了,是用符咒收的,这么高的天赋实在难得,只怪天妒英才啊!”
心里空洞得难受,我再也听不下去,失魂落魄地往山上跑。山巅空空如也,一整面崖壁上,龙须笔画出的符咒如藤蔓般缠绕。我望着崖下翻滚的云海,再也忍不住流下眼泪,这一哭便停不下来,仿佛这些年心中所有苦闷此时才得宣泄。
我傻傻地在山崖上伫立良久,想起他没说完的话,想起他写过的诗句,想起那一年我入师门,手里拿着冰糖葫芦,身旁的男孩朗声道:“江碧鸟逾白,山青花欲燃。弟子白燃,叩见师父。”
完
图文/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