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跟我说,我最讨厌情节了,也讨厌故事。因为那都是人们哗众取宠瞎编的,现实中哪有那么多偶然和碰巧?倒反而是人与人之间就像公车左等右等都不来,或者跑了半天也没赶上。谁要是想要按照《故事会》里那样生活,那真是愚蠢透了,一辈子都不会有好结果,最后还会在失望和激愤中死去。
她两道眉毛皱得像卧蚕:“这群贱人!”
这话说得我后背发凉,因为我就是个以骗人为糊口的专栏作家,每天以搜刮他人的言论和段子为始,以把这些言语的碎末烩成一勺结束。什么专栏,不过是口水池子当汽水卖,不过反正有人付钱——我还有什么不满足吗?
但她可是说中了本质啊,言语的回声就此像胖女孩软乎乎的巴掌伏在我的心口上。
胖女孩是村上春树笔下穿粉红西装全身宛如覆盖厚雪的女孩,会唱一支“出游的自行车也是粉红色”的粉红色之歌。不过看到与这一形象相配的真人,却是这样一番荧光粉的刺眼架势。
“好吧”,我边叹气边绑好安全带,“那你觉得人们应该写什么样的故事?”
“不虚伪的。”她向内卷的头发在耳朵边上一晃一晃。
为什么她每句话都像挥舞魔杖的魔法少女那么直接?!可是再被那魔杖敲打几百遍我也是变身不能啊!我只会做个陈词滥调的搬运工而已。现在的女孩子就不能给别人留些面子吗?
“诸位乘客请注意,飞机即将起飞,请让乘务人员帮您检查安全带是否牢固,谢谢您的合作。”
头发逸出淡淡香水味的空姐在拨弄我胸前的安全扣,她头上的蓝色小帽子碰到我的鼻子痒痒的。检查好之后,她嫣然一笑,把一个热腾腾的汉堡塞到我怀里。
“那个能给我吗?”胖女孩的眼睛就像漫画人物那样闪闪发亮盯住了我的汉堡。
“可以是可以,不过这个冷了会很难吃。最好趁热吃掉。”
“当然是现在就吃!”
我无计可施地看着她把汉堡拿走,撕开包装纸,跟自己的汉堡叠在一起,好像变成了超级巨无霸汉堡。接下来的景象实在让我叹服:她从自己的包里拿出芥末酱和番茄酱仔细地淋在面包与肉之间,那样子就像一个慈祥的祖母在给自己的孙子头发上倒香波……
真是有备而来啊,到底是多爱吃。
“我就是需要能量嘛。”似乎察觉到我的目光,她嘟哝了一句。
年轻真好啊……我默默地想。
芥末的味道打扰着我。不如还是睡一觉吧。我戴上自己的眼罩,头舒服地往后陷入飞机的座椅之中。
预期之中,起飞的轰鸣声和些微的失重感令人放松,尽管自下而上升高的盛景我已经看过多次,我还是掀起眼罩的一角,瞄着窗外小块小块的街道,城区,梯田,静静品味着自己远离城市的时刻。放下手指,我就再度回到独自的黑暗之中。
睡吧,能享受的单独时光很短暂。下了地就又有没完没了的短信和电话了。
也许过了一两个小时,正当我神游太虚之时,我感到了一阵剧烈的摇晃。象穿着溜冰鞋跌倒了压制不住动势的人一般,我的头重重撞了一下,还来不及喊疼,心里就咯噔一下。
拿掉眼罩,我看到了科幻片一般的场面:所有的座位都像在太空舱里一般飞了起来。所有人都绑在自己的座位上睡得好好的。
除了粉红胖女孩一人驾轻就熟地漂浮在空中。她粉红色的运动鞋踏在空气上,仿佛有弹性般。
她似乎在找什么人,把座位一个一个翻过来查看乘客的脸。睡着的脸流露无防备和无邪,当然也有的人是无知和无趣。流口水的可能是小孩子,也可能是老年痴呆。
但是到底是为什么要这么漂着啊?还有那女孩到底是谁!
随着她翻过的睡脸越来越多,她的面色也逐渐变得越来越凝重。因为没找到而焦虑吗。但是被找到的那个人,搞不好会很惨呢……
她向我的方向迈过来。我赶忙把眼睛一闭,下巴耷拉着。所幸她对我似乎毫无兴趣,没多看一眼。我一边在心里万幸一边把眼皮张开一点点,看着她向我前面的座位走过去。
突然,她的脸像被点亮了一般,舒展开来。看样子是找到了。我很想看看那个倒霉蛋长什么样。
“就是这个人!”她兴奋地嘟囔了一句。把对方的安全带解开。一个穿着艳丽,身材尚未发福的女人弹了出来。看背影大概是二十多岁,不过她转过脸来的时候,会发现虽然长得不算难看,但只是因为妆画得足,眉目间也隐隐有世故之感,大概已经迈入三十岁的后半段了吧。
难道是情敌之类的吗?若是以年龄而论,这可真是一段复杂的人物关系啊。
胖女孩从随身跨的方形小包里拿出芥末酱和番茄酱(啥?)拧开盖子一左一右握在两手,我看得头皮发麻。难道是要吃活人刺身?
还好并没有出现血腥的场面。她只是仔细地把两种酱汁交替浇在女人的身上,一边挤一边念念有词:
“装什么情感专家!写什么心灵鸡汤!搞得自己像教主一样,明明自己就嫁不出去,还好意思开导别人!骗子!欺骗少女的心灵!再也不相信你了!”
在她的浇灌下,女人的全身好像一座红豆冰山,流着弯弯曲曲的彩色轨迹。
真是孩子气的报复方式啊……我暗暗地想。
浇空了二二得四瓶酱汁之后,女人当然还没有醒。不过胖女孩似乎却已经满意了。她舔舔手上的味道,然后饶有兴趣地从口袋里掏出一串钥匙。有一个长长的粉红色的特别显眼。她拿着那把钥匙,嘴里一片嘚吧嘚,然后霍的一声,在空中划了奇形怪状的圈圈,继而插向那女人的胸口——
一片白光过后,女人消失了。但她原来的座位上,多出了许多东西。
垒得像山一样高的汉堡。
胖女孩拉过餐车,踏着粉红运动鞋,哼着歌轻飘飘地将汉堡们放进餐车的夹层里。一边搬运一边甩着空空如也的小挎包。
看见这幅景象,我不知该哭还是该笑,头脑一阵晕眩,胸口一阵烦恶,眼前一阵金星乱冒,就此又睡了过去。可能是我根本不敢继续醒着吧。
迷迷糊糊地,我还是被胖女孩推醒了。“别睡啦该下飞机了!”
乘客们都已经站起来,伸着懒腰揉着肩膀,整理自己的行李。
这也太平和了吧!可我根本不敢问胖女孩她刚才是否做了什么。或许,是我一个人在做梦也说不定。
胖女孩站起来,冲着我挥挥手,“再见!”她正要挤入座椅当中狭窄的人流之间。“谢谢你的汉堡!”
我挤出一个僵硬的笑容,垂下眼睛,摆弄自己胸前的安全带。
我的余光瞥见了她粉红运动鞋上溅到的红色酱汁。她吃汉堡的时候,我看得清清楚楚,可是一滴都没有落在包装纸外面。
以后坐飞机,我再也不敢吃飞机上的汉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