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精神说清楚是一个巨大的诱惑。
——维特根斯坦
到杭州还未满一年,这并不是一块我所熟识的土地,然而,千城一面的今日,它纵使谈不上绝代风华,仍然有足够的理由令人着迷。斯人已矣,杨柳依依。杭城印象虽不再是“暖风熏得游人醉,游人自挂东南枝”、“映日荷花别样红,荷花自挂东南枝”的西湖,那也是一股绝有别于此种缠绵情绪的生猛力量——这个时代最邪魅的存在——阿里巴巴。
因为阿里巴巴,如今的杭州被视为中国电子商务之都,网易把它的运营总部迁到了钱塘江右岸,华为的一个研发中心和中国移动的数字阅读基地都设在这里,中国四大物流公司有两家诞生在杭州,据说,这个城市里有十二万软件开发者……
宋代的城池已无迹可寻,如今一座崭新的都城在之江两岸野蛮崛起。繁华以近似浮夸的面目暴露于世,诱使无数狂热的个体应声而至,他们像是史无前例的钱塘大潮,更像疯狂滋生的密集细菌,不顾一切地扑向区区杭城。有些人成功占据了有利地形,开始变得游刃有余;另一些人还在浪潮中颠簸、扑腾,为了抢占一小块据点拼尽全力。所有的哄抢、挤兑,所有的交合、协作,幻化作无尽的泡沫,翻滚如马漫漶如云,一副水乳交融的繁华盛景!
所幸,此地倒有些好友亲朋,即便分散各处,却十足给了我莫大的慰藉。至少,遇见他们的时刻,我与这座城市建立起了某种熟悉的联系,首先触碰的不是冰冷的道路、楼房或者铁皮汽车,而是熟人的微笑、声音以及归属的温情。如此,我便可以把外围景物的嬗变当作已知事物的延展,所经历的时空置换带来的不适感,某种程度上被缩小到可把控的区间。我也不至于在这种生存环境的流变中滋生莫名的悲壮感,然后患得患失。
二
承认与否,偌大的城市与微茫的个体之间的对峙,今时今日尤为分明。一旦置入浩淼的时空之下,我仍是万千个体之一。隶属对峙一方的阵营。不成比例的架势,迫使你尊奉起达尔文定律:“最后生存下去的,不是最强势,也不是最聪明,而是最懂得适应环境变化的”。渐渐地学会转换身姿,学着变得聪明,晓得了一个无须质疑的道理:任凭一人之力,无论怎样固执地抗拒,到底是无法独活的,一旦溃败更是得不偿失,意义寥寥。况乎,这种固执的傲娇也不必作为可喜的勋章了,时代轮转,过分标榜的古典式英雄主义非但不能彰显个体独立和自由,那些刻意的自矜反是一种愚蠢的自陷。
不想被城市这头巨兽禁锢,无法轻易顺从了牵线木偶任由摆布的窘境。同时,自度无力承担一个人闯入一座城的巨大悬疑,哪怕这种状况被水土不服的心智过分渲染,我到底不会贸然挺身犯险了。
冒险意味着未来向你掩藏了它的轨迹,既不确定需要付出多大代价也不知道一触即发的会是什么,大部分人会因此焦虑,倘若最后功亏一篑、满盘皆输呢?内心的恐惧和旁人的指摘唯恐无从驱散,挑战宿命规约的勇士向来很稀罕,因而不堪冒险,或者情有可原。
人同此心,心同此理,说可以谅解,实是自我解嘲。不惮于此间的矛盾,却安顿不了交织的热望与恐惧,不愿主动触发这种内生的张力,因为结局是未知的。城市再大,我的前后左右已有无数人,我在犹豫什么;城市再小,东西南北中间只我一人,你且谨慎结论。
我不假思索地屈服了我的恐惧,冷落了我的热望,像卡夫卡的变形虫,惧怕自由和责任,所以宁愿藏身在自铸的樊笼中——我怀疑成为北漂的遭际,更怀疑面对此种遭际自身的反应能力。我再也不敢在众人面前拍着胸脯信誓旦旦。作别了无所畏惧的年岁,我时至今日也未能找到一种可靠的分寸感,自如拿捏。于是,另一种生存路径导演了今天的局面:谈不上好坏,距离热爱者与厌恶者都分别隔着十万八千里。
克尔凯戈尔说,“没有他可以渴望的过去,因为他的过去没有到来,没有他可以希冀的未来,因为他的未来已成过去”,没有豁然开朗的感觉,没有答案。
三
生活不会一劳永逸,它需要反复调试,我也不可能快速融入某个特定圈子,消除所有的顾虑。只是常态化的生活步调之外,亟待某些额外的填充,无论智力、经验还是情感。
想起上世纪30年代初的“太太客厅”:梁思成、林徽因搬到北总布胡同四合院后,很快聚集了一批当时中国知识界的精英。如诗人徐志摩、哲学家金岳霖、政治学家张奚若、哲学家邓叔存、经济学家陈岱孙、国际政治问题专家钱端升、物理学家周培源、美学家朱光潜、作家沈从文和萧乾等。这些人经常在星期六的下午,陆续来到梁家,纵横天下,品茗坐论。现在已不闻林徽因这样集美貌与智慧于一体的女神,却是连冰心之类的二流作家亦不及的一伙文化贩子径自泛滥开来,名目五花八门,却终究不得要领。
尝试去参加一些时兴的沙龙聚会,人气是一如既往的旺盛,情绪恐怕也不减当日饱满,灯光、座椅、饰品、小吃、书橱样样都是意料之中的安定团结,仿佛它们的神态皆是与生俱来。房地产商、化工厂长、培训师、UI架构师、在校大学生,这是他们的身份,诸如此类。而我也以一个“书商”的样貌示人,听他们说话,选择恰当的时机见缝插针,表达我的见解。说话时注意放慢语速,脑壳里趁机挤出几个专业术语,然后,恰到好处地搭配上成熟老练的手势,语毕,扫视众人的眼光,顺势放下手里的咖啡,翘起二郎腿,等候掌声和下一位……交流在你一言我一语,以及间歇的卡壳中持续,不过尴尬是不必的,下一道声波总能在反射弧完成前打破寂静。
即便来自不同的行业,大伙依然谈性颇浓,因为我们供奉的神明不是关老爷,而是互联网,我们迫不及待想要了解互联网的前世今生,以及与各自转型升级、拆招破局千丝万缕的关系。为此,谁都甘愿献出要价不菲的祭品,也都希望从对方口中抠出稍有含金量的字句。每个人都想要互联网大咖指点迷津,大咖虽不是濒危物种,数量也少得可怜,他们并不经常抛头露面。无妨,浸淫在互联网时代,大伙多少都有潜移默化的熏陶,几个共同熟知的互联网概念也便堂而皇之登堂入室,轮流在座中各位的嘴里蹦跶,激起一层层涟漪,余音绕梁,格外和谐,荡漾在咖啡馆隔间的空气里,让我们莫名其妙地觉得相见恨晚。
行文至此,已不需要就某种情绪展开辩论,我们自认为变成了城市生活的主宰,试图驾驭浪潮而不是相反,我们聚合又分散,我们理性又不安,我们的生活遵循井然有序的逻辑,我们的轨迹却展开类似布朗运动的格局。未来会怎样,未来是另一座尚未开发的城市,我们也许不确信它的运转机理,就像哲学家卢卡奇所说人的观念屈从于物化结构之时,旧的话语体系开始骚动,失控如影随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