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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条山下,河东平原,蒲坂故城。
时值深秋,万木萧杀,五老塬漫山遍野的青柿正是成熟的季节。人们将摘下的蒲坂青柿一车车运回家,削皮后晾晒成柿饼,街巷院落一席一席摆满了丰收的果实,人们笑逐颜开,忙得不亦乐乎。而杨如萍却没有心思忙活这些,她站在塬上翘首西望,焦急地等待着女儿繁花一行从西安归来。
繁花一早就给妈妈打电话,说外公杨来宝的遗体今天一定能到家,妈妈只要跟塬上掌事儿的交代好就行了。
傍晚时分,灵车终于到家了。掌事儿的在大门口用土坯压了两把带根的干草,并在门前挂上钱幡,“噼里啪啦”燃放了一大挂鞭炮。人们听到鞭炮声,看到压的干草,放下手里的活计,纷纷赶来帮忙。
杨如萍拿出早就准备好的传统的带纽门贴身绸布衬衣,让繁花为外公穿上,又依次套上了衬裤、棉衣和棉裤,然后把他头朝外停放在堂屋正中木板上。按传统习惯和美好愿望,寿衣不能用缎子面布料,也不能有毛皮之物,以免来生断子绝孙或托生为六畜。
掌事的拿出两枚铜钱用红绳绑好,绳头绑在了寿衣上,铜钱塞在嘴里,寓意“口含钱”。一只手腕处用红绳拴根筷子,另一只拴个放有小干馍的小布袋,并用红绳把两只脚踝拴在一起。门口放置瓦盆,燃烧“回头钱”。
帮忙的人在棺材里放上棉花籽、撒上五谷,然后铺上了外公生前盖过的被罩、黄色面子的褥子以及枕头,还有面子为红色、里子为白色的被子,寓意“铺金盖银”。
杨如萍对掌事儿的说:“俺大颠沛流离了一辈子,受了一辈子穷,吃尽了苦受尽了累,没享过啥福,也没有得着我的济。他现在就我一个亲人了,就这最后一回事儿了,别人有的规矩咱要办得漂亮;别人省着不办的,你都给办了,不要想着给我省钱。”
掌事儿的赶紧说:“大嫂,是这,杨伯是看着我长大的,来俺村没有愧对过谁,咱一定把事儿办周全了,一个过程都不省。他没有儿,咱办的比有儿的家庭还排场,全按老礼儿老规矩走。妥了,你放心吧,看哪儿不对你就喊我。”
他紧接着招呼人,在门房安灵棚。棺材前方摆一张围了白纱布的灵桌,桌上放“影身楼”、黑白遗照,照片前放三盘献食,献食前放一只点着香柱的香炉,桌子两端各点燃白蜡烛。架放灵柩的长条凳子上也点上了蜡烛,这在以前传统做法是放油灯盏。在灵桌两边摆纸扎的手牵马男童和系白鹤女童。
灵棚搭起来了,杨如萍这才放声大哭,边哭边数落父亲杨来宝:“哎呀大呀!你咋走那急咧!你知道你闺女没有伺候够你咧!繁花请了西安军医院最有名的大夫给你开刀治病,你咋那着急走哇!”
陪伴孝子杨如萍的,是塬上有名的媒婆杜月枝,现在年轻人外出务工自由恋爱,媒婆平时没有事干,就改行专门陪伴照顾女孝子,三天陪下来收费一千块。看杨如萍拉着嗓门,用梆子腔哭喊,犹如蒲剧苦情戏,杜月枝画外音似的跟着劝解:“人死不能复生,老少爷们儿都看着呢,你这就够孝顺的了,你大泉下有知,你办这么排场,他知足哩,养这么好一个闺女,一般有儿孙的家庭又能怎么着。”
杨如萍听见杜月枝这么说,泪如泉涌,汩汩而出,越发不可抑制,由一开始的嚎啕大哭、捶胸顿足,渐渐变成抽抽噎噎、泣不成声。像暴雨后的小到中雨,持久下起来也是一场洪灾。
塬上上了年岁的人们都知道,缺吃少穿的年代,人们日子苦得像黄连,而杨如萍的日子比黄连还要苦三分。
杨如萍打小命苦。上世纪七十年代,有一年大旱,夏粮颗粒无收,秋庄稼也种不上,粮食吃光了,草根、树皮捡干净了,乡邻们在田野里四处找寻野羊粪飞鸟粪,从中扒拉未消化的粮食。
那年杨如萍十三岁,父母带着她和妹妹杨如藻背井离乡,一路逃荒。这一路,饿殍遍野,有的人饥不择食,奄奄一息。观音土、大雁屎都成了果腹的食物。
他们从穷乡僻壤的洛南逃荒到了河东的蒲坂,被五老塬一户繁姓人家收留。繁家看上了杨家长女杨如萍,就由两边家长做主,与繁家长子繁重任定了亲。杨来宝两口子对这桩亲事很满意,高兴得合不拢嘴。定亲那天,未来婆婆再三打量杨如萍,用两只手搾了搾她的腰,围着她转了一圈,说:“赶明儿上街扯布去,给孩子做身衣裳。”
杨家随女儿如萍生活,纺棉织布、洗衣做饭、打猪草喂牛羊,挑水劈柴、洒扫庭院、收种庄稼,如同一家人。
繁重任和弟弟每天去上学,杨如萍也想去,可是一看到未来婆婆就发怵。婆婆的声音很尖利,笑声像是来自喉咙深处,有时会戛然而止。说话语速很快,永远正确,无论家里有什么大事,只要拿不定主意的,都是她最后一锤定音。繁重任每天下学回来,杨如萍就缠着他问这问那,繁重任也答不上来,就把书本给了杨如萍,结果杨茹萍后来比繁重任识字还多。
杨如萍十八岁的时候,与繁重任完了婚,婚后第二年生一女孩。下生那天公公婆婆脸色就变了,婆婆说:“生个妮片子有啥用,还不是个赔钱货?我就不生妮子。”婆婆搓着手,满屋子走动,事先预备下的红糖和鸡蛋、挂面都收起来了。“你看她那腰,细得只有一把,不生闺女才怪。”
第二天,婆婆越想越生气,看杨如萍没留意,把小孙女直接塞到了尿桶里,任其自生自灭。杨如萍非常无奈,却手足无措。
正巧繁重任回来,看到尿桶里哇哇大哭的小闺女,立马怜爱地抱在怀里。杨如萍央求繁重任把女孩儿送人算了,好歹留她一条命。
隔了一天,繁重任心里不忍,又把女孩儿要了回来。他瞥见母亲的脸更难看了,但是她不责骂自己的宝贝儿子。院子里来了街坊,她接过人家的小孙孙抱在怀里,给孩子拿饼干吃:“您家媳妇真中用,头生一个男娃,又生一个还是男娃,不像有些人,头生就是妮片子,赔钱货。就是个造粪机器。”
杨如萍听着尖利刺耳,一边恨自己没本事,一边流泪。她去找父母亲,父母表情木然。多次以后,杨如萍忍无可忍,她鼓起勇气,战战兢兢地对婆婆说:“还能生。”
“那你咋不生?你生,你生出来我伺候你。你行吗,你有那福吗?你连一点福渣儿也没有,就是个造粪机器。”
“还没生咋就知道不能生,不要说那难听嘛!”杨如萍看看父母都不替她说话,自己再不吭声心里会憋死。
“没有男娃,这是要俺老繁家断后吗?赶明你死了叫你臭屋里,百年之后你连个烧纸上香的都没有。”
“女孩咋啦,不是照样能养老送终。”杨如萍嗫嚅着。
“你要造反吗?我打你!”
没想到婆婆早就准备好了,就等着这一天儿媳妇还嘴呢。她声音尖利,吵起架来不饶人,站在伙房门口,开始跳脚。手里拿着把镰刀,瞬间上举,腰身一挺,同时跺脚。跳完脚又去抓杨如萍母亲的衣领,叫她出来评理。
杨如萍母亲说:“孩子小不懂事,您别往心里去。我们一家老小过来这么些年,多亏亲家周全,这都记挂着哩,我回去说说萍妮儿。您消消气儿。”
杨如萍看母亲出来说和,不知从哪来的底气,继续说她的理儿。婆婆说:“她还小?她不是嚼不动豆儿!谁见过大人说话儿媳妇插嘴的?说话带这么难听的?这日子是没法过了!”杨来宝气得啪啪打了杨如萍几巴掌,杨如萍哭着跑回屋。孤立无援,这仗还怎么打?她躲在床上啜泣,一睡就是三天,不吃不喝,谁叫她也不理。
杨如萍在里屋每逢听到婆婆对家禽家畜的呵斥就心惊胆战。有时公鸡踱进堂屋觅食,婆婆看见了,拿起笤帚就打,边追边骂:“杀材!我打死你个不下蛋的种!”杨如萍感觉自己多余,她在战战兢兢中度日如年。她跟自己男人商量:“咱赶紧再要个孩子吧,要不然你女人早晚得窝囊死。”可是自己例假越来越不正常,越着急越怀不上。繁重任卖了仅有的一只羊,带她去瞧了几个中医大夫,开了许多中药,先是四物汤加减,再是人参养荣补益汤,帮助调理气血,百治不灵。塬上老八奶说:“只要能吃进去饭,不用吃药。你使顺香叶熬水,烧开锅打荷包蛋,一天吃十个,三月保证好得利利索索。”老八奶说的比唱的好听,上哪每天弄十个鸡蛋去?婆婆还指着鸡屁股银行换油盐钱哩!
第二年国家全面施行计划生育,村干部积极,挨家挨户发动,倡导一对夫妇只生一个孩子。再往后形势越来越紧,为完成任务,村里设了计生专干,凡是生过孩子的就要去做绝育手术。
杨如萍从手术台上下来,面如死灰,心也如死灰。她回到村里,跟任何人说话都小心谨慎,在家就再也没有话了。
五老塬地头宽,人均耕地三亩多,农业活儿总也干不完。杨如萍去地里干活儿都是独来独往,别人回家吃饭,正是她干得最热火朝天的时候。阴天时,杨如萍用洗脸盆装很多脏衣服,带着闺女繁花去溪涧小石桥洗衣服。天渐渐黑了下来,飘起细雨,她丝毫没有回家的意思。繁花饿得走不动,自己没有奶水,就给繁花掰玉米棒、扒生红薯,躲到炕烟的屋子里,用火烤着吃。繁重任左等右等不见娘俩回来,叫着弟弟分头打着手电筒四下里去找。
繁重任老实木讷,在母亲和妻子之间受夹板气,不知如何是好,遇上她们吵架就躲出去。杨如萍说:“没啥活头了。”她给小繁花做了十岁之前的各种内外衣服,冬季穿的棉袄棉裤、棉靴、棉帽样样俱全,叠得整整齐齐,压在板箱底部。
一个冬季的下午,早早出去赶集卖柿饼的繁重任还没回来,虽然这柿饼不值钱,毕竟过年办年货就靠它了。杨如萍反闩了堂屋门,拿出早就备好的一根麻绳,用竹竿挑过屋梁,两个绳头拉一起打了个活结。她把小方桌挪过来,上面垫上凳子,踩着凳子勉强够着绳套。
她回到床边俯下身子亲了亲小繁花,看着她可爱的小脸蛋一扭,转向里侧继续睡去。杨如萍泪流满面,把繁花的棉衣盖在被子上,扑灭火盆里的炭火,转身上了小方桌,把绳套挂在脖子里,身子往下一坠,小凳子顺势就倒了。杨如萍只觉得嗓子像被人卡住般的难受,喘不过气来,她想喊救命,可是喊不出来。
小凳子砸到桌面上“嘎哒”的一声响惊醒了繁花,看到妈妈吊在房梁上,她哭着叫“妈妈妈妈”。爷爷听到繁花奇怪的哭声从院子里跑过来,发现门被反闩着,隔着门缝一看,一脚就踹开了堂屋门。拿一把镰刀,“唰”地一声割断绳子,杨如萍摔下来被公公抱住,放在床上。她一声不吭,双眼直勾勾看着门口。公公也一声不吭,叹着气离开。寒风吹着窗外高大的桑树孤零零的树梢“呜呜”作响,夕阳从枝丫间投射下来,打在窗户上时被分割得井井有条,落在屋内,无声无息。
杨如萍在床上躺了三天,不吃不喝,忽然把繁花叫过来说:“花花,妈妈带你进城吃火烧夹肉,去不去?想去的话不许告诉别人。”繁花乐坏了,使劲点点头,以前看别家孩子吃火烧夹肉,繁花口水啦啦的,曾梦想着哪一天也能这么享一回福,没想到美梦就要成真了,她终于可以在小伙伴中间炫耀一回了。妈妈在车站给她买了火烧,拉着她坐上了一辆大汽车,后来又坐上了干干净净的大火车,再后来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当繁花醒来时,已经到了一个很大的火车站。望着熙熙攘攘的人流,繁花很稀罕,“妈妈这是哪呀?我咋从没来过?”“这是天津。”
杨如萍带着小繁花离开家,她的父母和妹妹压根不知道,更别说繁家人了。家里乱成了一窝蜂,毕竟五老塬西边十来里就是黄河,河东岸就是铁路……街坊邻居来家里闲坐,问杨如萍婆婆儿媳妇和孙女到底咋样了?杨如萍婆婆说:“啥人啥福,啥人啥命。死了死了罢,就当打个二号盆。俺家又没有撵她走。”
经历了闺女杨如萍的风风雨雨,杨来宝跟妻子和二闺女杨如藻商量,现在没有生产队和互助组了,洛南老家现在也分了承包地了,不如单立灶单着过,不能和繁家在一起了。她们也都说早就该分开过了。
杨来宝说:“大妮儿嫁本地太受气了,主要是自己寄人篱下,没志气,想回老家去。”杨如藻问他:“多少年都不回家了,房子早塌了,现在没有经济条件盖新房。再者说,户口登记和承包地都分到五老塬了,还咋回去?”一句话问倒了杨来宝。杨来宝老婆说:“我身体不好,病病殃殃的,有一天没一天的。老话儿说:哪儿的黄土不埋人呢?我和你大就还在这儿过,但下一辈儿不能在这待了,我是够够的了。藻妮儿瞅家儿,回老家瞅去,我和你大不拖累你。”当下三口人都同意了。
再说杨如萍带着繁花到了天津,顺着人流的方向,出了火车站。在车上还行,一出站冰天雪地,可比老家冷多了。娘俩穿的衣服根本抵挡不了北方的寒冷,手脚生疼,面颊发痒,浑身发颤流鼻水。
杨如萍想的是,先叫繁花吃点东西,再找个旅社临时先住一宿。她问站前一间售货亭大爷:“有啥好吃的?”
“包子。”
“多少钱一个?”
“一毛。”
“啊?咋那么贵?”杨如萍蒙了。
“这是狗不理。名牌。”
“啥是狗不理?不管了,好就行,那我来几个吧。顺便问一下哪有旅社?”走三家不如坐一家,杨如萍明白,买了他家东西,再咨询问题,相当于顺带赠送信息,起码比别人真实。
“呶,车站旅社。”
顺着老汉手指的方向,果然有一家挂着招牌的车站旅社,招牌上的“国营”两字尤其惹眼。国营就是放心的意思,去了再说。
“哪的,有介绍信吗?”旅社柜台后面一个穿着半旧铁路制服的女人问。
“河东蒲坂的,没有信。”
“那你们不能住。”
“你看我带着娃,都是好人啊。这天寒地冻的,行行好,帮帮忙吧。”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日难。杨如萍抱着小繁花,光捡好听的说。
终于住下了,是八个人一间的屋,空气中混杂着烟味、骚味、肥皂味、脚臭味……但是这里很暖和。
“同志,你们这要不要临时工啊,我啥都能干,管吃住就行。”杨如萍安顿下来,就去问柜台那位安排她住宿的女人。
“不要临时工。那边要站前看自行车的,你要想去的话我给你问问。诶,老王,你们不是要人吗?这来一个女的。”正好,自行车管理处就在这里,工钱一天七块钱,管吃住。杨如萍满脸笑容:“这就多谢了。我能从这招待所搬到你们宿舍吗?”
王领导说:“宿舍条件差点,住的都是女的,大家都爱干净点,你进去后勤快点,现在我可以领你去,走吧。”
冰天雪地里,杨如萍开始了替人家看自行车。她拉着小繁花从停放自行车的场地这头走到那头,再从那头走到这头,一刻不能停,否则脚就会冻。她们手脚冰凉,脸皴了,嘴唇裂了,脚肿了,穿不进鞋子去。白天有时被取车人呵斥,杨如萍低眉顺眼不敢多说话。晚上好多人挤在一起睡觉,繁花尿炕,常被妈妈打屁股,只要孩子一哭,就有人不耐烦。
家乡千里之外,小繁花面对陌生的世界,每天哭着找爸爸。杨如萍很无奈,微薄的收入都攒不够回家的路费,只好写信让繁重任把孩子带回去。繁重任接到信飞一样来找她们,一见面就说:“咱们回去吧。”可是杨如萍头摇得像拨浪鼓:“你要是想让我多活几年,就再别说这样的话。只要她奶奶在,这个家就没我呆的地儿。”她铁了心。繁重任还是很高兴,杨如萍娘俩终于有下落了,只要闺女回到身边,杨如萍终究有一天会回来。但是,繁花再见妈妈,已是二十五年后。
繁重任爷俩走后,杨如萍的自由时间就多了。快过年了,辽河冰面开始消融,两岸的垂柳绽出新芽,微风拂过,万千条绿丝带像一把无形的梳子梳过,飘逸洒脱,无拘无束。她沿着河堤看成群的鸽子飞起,嘹亮的鸽哨响彻云霄,有时会忘了回去的时间。辽河的水墨绿透亮,能照得见人影,她想起小时候和妹妹在老家洛河玩耍的情景。
后来杨如萍跟同宿舍的女孩去凑市里在体育馆举办人才交流会的热闹,这可见了世面了。远远就看见贴的横幅标语,花一块钱买了门票,进去几乎被人流推着走。人山人海,摩肩接踵,大多是要大学生。她们后悔自己没学历,就只能干别人不愿干的活儿。到下午的时候,她们想回去,出口处有张桌子,桌子上有空白表格,说是市电解铝厂招工人,每月280块钱,管吃住。她们都想去,可是招工的没有管事的,也不知道行不行。她们填了表,记下电话就回去了。过了十来天,她们在旅社试着打IC卡电话询问,对方说都开始培训了你们还不快点来。就这样,杨如萍阴差阳错进了国企的大门。厂里一开始住集体宿舍,后来给她分了半间屋大小的单身宿舍。工友都很友好,组织力量强大而温暖,她的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杨如藻嫁回洛南老家后不久,母亲终因久病而逝,临终前交代杨来宝和繁重任:“我没有啥要求,只是百年之后千万不要跟俩闺女说,后事简办。一来是咱家里虽分了地,除了有粮食吃,却没有啥收入,穷得叮当响,没资本跟别人家攀比。二来是我早年没本事生来男娃,叫闺女为我送终会给祖先丢人。我也看过了,就埋在塬上咱自己家地里,朝洛南老家方向。”
中年丧妻,杨来宝一下子不知道该咋活了,白天下地干活还没啥,晚上回到家屋里没有人。一年后他开始有点恍惚,又过了一年有了痴憨迹象,简单生活常常不能自理。繁重任没办法,等繁花考上初中,就为她办了寄宿,带着岳父外出打工。因为没有技术,只能干些体力活儿,收入不高,居无定所。繁重任对岳父说:“大,咱们爷儿俩老这样,这也不是个长法,顾了这头顾不了那头,咱去天津找萍妮儿看看有没有啥办法吧。”
繁重任见到杨如萍,提出要接她回家。不提则已,一提这话,杨如萍的眼泪簌簌往下掉。她说:“大哥,我不是不想家,当初走的时候是抱定了永不回头的决心的。我一想到她奶奶,就不寒而栗。你要叫我活着,就放放手叫我安安生生过几年吧!”繁重任没有办法,只好回家。但老汉看到女儿杨如萍后,便不想再跟着繁重任漂泊,他要留下来跟杨如萍生活。他说:“萍妮儿,你妈没了,你得管我。”
在电解铝厂居住的这段时间,杨如萍有喜有悲,悲欣交加。欣喜的是终于和自己的父亲团聚了,如果能照顾好自己的父亲,也算对得起早死的母亲,也不再连累繁重任。悲的是自己无力养活痴憨的老人,一是自己只有半间单身公寓,室内只有一床一桌的空间,连上厕所都要跑到走廊尽头;二是收入微薄,勉强够自己吃饭,父亲隔三差五拿药挂点滴都要借钱,可是借了钱拿什么还呢?
不到三个月,杨如萍就捉襟见肘负债累累了,实在没有办法,就把父亲送回到了洛南老家的妹妹杨如藻处。杨如藻倒是不嫌弃父亲,家里房子不多倒是有地方住,经济不富裕但是家里有粮食,父亲就这样安顿下来。姐妹俩彻夜长谈,各自诉说别后的苦辣酸甜。说到动情处,俩人哭哭笑笑。妹妹一家人看不明白,给她们烧好了开水,随她们聊去。
在妹妹家住了三天,杨如萍决计要回天津去。杨如藻说,“你回来吧,住我这里也行,现在经济条件好了,房屋也宽绰,让你闺女和她爸爸也来,好歹咱们团聚了,过几年安生日子,别在外头漂了。外头再好,毕竟不是家。”杨如萍说,“回来我更养不活自己,农活儿我都不会干了,再说我一想到以前那些事我就没法活,有孩子她奶奶在,我就不能回去。我就这命,你让我走吧!咱大就连累你照顾了。”杨如萍摸摸父亲杨来宝的手,苦笑着离开了。没想到,过了两年,杨来宝又来到了天津。
原来杨如萍走后,杨如藻查出了白血病。一家人四处借钱,到处求医,卖了粮食卖牲口,卖了房屋又贷款,家里已经无处安身。杨如藻在医院治疗,租住在民房,看着使用激素过度导致骨质疏松的脸越来越大,明知会人财两空,可这病仍然得治,只要还有一丝念想。没办法,杨来宝只好又被送到天津。
杨来宝带来的苦难不大,但对于没有生存能力的杨如萍,就像数学里无限不循环小数,看似没有规律,却也总是除不尽,无解。这时候电解铝厂效益差,资不抵债,赶上“砸三铁”,铝厂被个体老板买断,管理却比以前更严了,经常加班。杨如萍发现自己的头发开始一根根往下掉,后来一把一把地掉,查不出原因。她胃口变差,精神不足,有过早衰老的迹象,她想起早死的母亲,越发害怕。没有办法,她打电话让繁重任来天津,把杨来宝接回五老塬,好歹比跟着自己强些,她已经自顾不暇了。妹妹杨如藻终究没有和病魔战斗到底,撇下俩孩子自顾自地走了。杨如萍料到妹妹终有这一天,有了充足的心理准备,便没有放不下的了。
繁花初中毕业后没考上高中,就在县城做小生意,后来和邻村的一个张姓青年结了婚。他们承包了塬上流转的地,满栽蒲坂青柿和冰糖心苹果。青柿是明清贡品,现在有了电子商务,很好销,一年稳有四五十万元收入,不光在家里盖了楼房,为了孩子上学在城里买了二百平米的学区房,比父母这一辈可强太多了。再后来繁花的爷爷奶奶相继去世,繁花就想着让妈妈回到塬上来,毕竟她一人在外这么多年也不容易。杨如萍也想回来,最近这几年铝业建材需求大,工资高了,攒了不少钱,她想等正式退休了再回来,自己盖两间房,养花种草看外孙,享受享受好日子。没想到父亲突然病危不治。
父亲杨来宝静静地躺在堂屋,他啥也不知道了,但是左邻右舍知道,也都在看着杨如萍咋办这场葬礼。父亲病重在西安住院的时候,杨如萍去塬上掌事儿的那里请教过老人后事咋办,掌事的说:“按说有长不显幼,有男不显女。杨伯没有儿,闺女也能送终,现在新事新办,不丢人。”虽然河东规矩不允许女子扛幡执灵,但“阿爷无大儿,木兰无长兄”这种情况下,闺女就要支撑局面。
杨如萍对繁重任说:“俺娘走的时候不叫我知道,怕闺女送终丢先人的脸。俺大苦了一辈子,都是穷困惹的,是我没本事,也没有孝顺过他。如今他走了,我要给他办得风风光光,我就要叫人们看看养闺女到底丢不丢人。”杨如萍叫掌事的预算预算,然后拿出自己的积蓄,叫繁花管着。她对繁花说:“怕啥,闺女也是传后人,只要过得好,就不丢人。”
杨如萍穿着白孝袍、趿着糊有白纸的鞋子,白纱布搂着头,按男左女右的规矩,露出右侧纱布穗头。别的儿孙们各自跪在铺有干草垫席的灵头灵尾,昼夜不离地守着。
闻讯赶回来的已出嫁的儿孙辈女宾各执一对纸幡和转灯,儿孙辈女婿送来了花圈、挽幛,前来吊唁。每回来一人,守灵的男女孝子都陪着大哭一次。
出殡的前一晚,繁重任、繁花丈夫、表兄弟等其他至亲打着白灵幡拉着哭丧棍,哭哭啼啼去祖坟前烧纸,把杨如萍母亲灵魂接回家。掌事的请示过杨如萍,央繁重任去地里看新墓窑打得是否合规满意。
出殡当天,吃过早饭后,乐队开始奏哀乐,准备行开门之礼,意在告诉门神,家里有事,请佑平安。同时也是通知亲友巷邻。
乐队敲起锣打起鼓吹起唢呐,哀声一片,和着哀哀怨怨的气氛,孝子们从门房走到在大门口,面向大门烧着纸钱,洒三杯奠酒,点挂鞭炮,一一行礼。行完开门之礼,亲友们便陆陆续续进门前来参加祭奠。这就是开门。
大门口账房处。表姐妹一众女宾,在鼓乐声里,各个拎着一个四格的红木箱子,河东人叫抬食摞。打开食摞上层方盖,里面是香、纸钱、白蜡烛、鞭炮以及四样干果,还有的放的是猪蹄、猪头、猪尾巴、二十七个猪头馍,还有的放两袋面粉。
待午前十一点左右亲戚基本上到齐、礼收毕后,就要准备行封口礼了。
杨如萍带着繁花和儿孙们开始给父亲整容。她们小心翼翼拿着棉花捻蘸着白酒擦拭,并把嘴里的“口含钱”取出,又把脚踝绑的绊脚绳取下来,盖好被子。
一脸憔悴却精神劲十足的杨如萍在先,从棺材小头往大头开始绕圈,繁重任、繁花和其他孝子依次紧随其后,和老人做最后的告别。这次瞻仰相当于告别仪式。
亲戚们磕完头、鞠完躬后,只听掌事的一声令下:“封口,盖棺——”杨如萍突然声嘶力竭地大哭,整个身体趴在上面不让盖棺盖,好像那是一道永远隔开她和父亲的门。繁重任和杜月枝想拉开她,可她就像疯了一样死死拽着不松手。“大嫂不要再闹了,让杨伯安心地去吧!”管事的也含着泪,只有他的话杨如萍听得进去,她慢慢恢复了理智:离别再痛还是要放手的。她慢慢起身,木匠王瘸子赶紧用木制三簧锁固定棺材盖,并上覆红布。
最后一眼看父亲,杨如萍只觉得天旋地转。别管父亲怎么样,他活着一天,屋里总有那么一个人忙忙碌碌,就有一天的大可以叫,以后天人相隔,相逢只能是梦里。没有了父亲,杨如萍瞬间觉得自己老了。这么些年,回想自己的作为,天真可笑,有什么忍受不了的,让父亲跟着受了那么多罪。
杨如萍觉得自己欠父亲的太多了,下辈子也还不上。父亲早年最难的时候自己拿不出钱来帮衬,现在自己有钱了,农村又有医保了。父亲病重去西安看病,繁花不仅不要自己的钱,还把跨省医保报销的钱也给了自己。看着盖上的棺材,她感觉自己内心的遗憾更加汹涌澎湃,涤荡心胸,冲击脑门。
掌事的拉长调门喊“出殡——”乐队高奏哀乐,杨如萍被杜月枝搀扶着,一手扛着灵幡,一手拉着哭丧棍,头上顶着焚纸瓦盆,脚趿着糊纸白鞋,倒着从家里往外退。
到了门口,护盆人把焚纸瓦盆摔碎在地,巷里帮忙的队伍抬着灵柩出门,孝子和其他亲戚随灵到了门口,齐刷刷地跪在灵柩后面。掌事的盖好棺罩,乐队奏《祭灵》曲,开追悼会,然后起灵。
杨如萍被杜月枝和繁花一左一右搀着往前走,她双眼模糊看不清路,鼻涕顺着下巴往下流,遇路口或者小桥、转弯处就要回身跪下迎灵。
杨如萍的双手麻木,感觉抓不住灵幡和哭丧棍,她哭到喘不过气,还是使出所有的力气哭嚎。她要把自己小时候逃荒要饭的苦、要把婆婆给她受的气、还要把出走天津及穷困时不能照应父亲的愧疚全哭出去,要把亏欠小繁花的母爱哭回来。最要紧的,她要让全村人看看他们眼里的“绝户”是怎样风风光光送葬的。
送葬的路两侧站满了看热闹的人们,他们抽着烟卷,表情轻松。一个说:“祖先的规矩算是坏喽!”一个青年说:“啥是坏?掌事儿的都没说不行,那就是行。以后这号事多了去了。要是规矩不能改,那就不能死人了?”一个老者说:“我活到这岁数,也算见过不少事,可在咱五老塬,这闺女披麻戴孝是头一回,办得比过去财主家还风光。”青年问:“过去没有后人的财主家咋着送葬?”老者说:“那以前,没有后人就过继,收养男丁。没有男丁可不得行。还有偌大家产不是嘛!现在村里有养老院,看病有医保,还过继啥!你们这一代算是享福喽!”“大家都享福,都享福。”
怀有身孕的和刚生完孩子不足百天的妇女,从起灵后送到回灵时的半道上即被劝回。掌事的这个时候忽然佯装无赖,向送葬的人们一一讨要烟酒吉利钱。一番吵吵闹闹后,锣鼓声传来、唢呐悲鸣,该返回的朝家走去,其余送葬的跟着灵车继续往墓地走。
队伍气氛似乎变得轻松了些,有人聊起了天。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和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将一根明晃晃的拴狗铁链斜挎在自己的肩上,格外醒目。他们牵着奶奶和妈妈的手,调皮地一蹦一跳,追逐田野里的蝴蝶,无拘无束,童言无忌。
到了墓地,杨如萍、繁重任、繁花与丈夫、杨如藻丈夫及儿子儿媳、闺女等至亲孝子守在墓前,其他跟随的亲戚退到地头处等候。墓前放两个装有干柴、香、纸、油灯、写有生平的砖瓦等东西的竹筐、一根由青蒿草编制的火鹞及一瓶喷堂的酒。
棺材下放进墓窑,掌事的把油灯盏和火盆放在了棺材盖上,然后用火盆内的火点燃了火鹞,交给杨如萍;又从棺材盖上取下红布披在繁重任身上;再用手绢包了一些土交给了繁花。杨如萍跟着繁重任,和繁花一路低垂着头,往家的方向赶,不管路遇何人都缄口不语。待会儿回到灵堂,上了香、行了礼才算解禁。墓地里等候的一行亲人,等待埋葬完,解了搂头粗布,再回灵堂行礼。这个时候又是掌事的大嗓门:“所有没坐席的亲戚,抓进入座,开——席——啦——”
此时的锣鼓、唢呐奏起一阵轻快悠扬的曲调,亲邻各自入席。
散席后,帮忙的乡邻收拾桌子的收拾桌子,洗碗碟的洗碗碟,大家分工合作,拾掇停当,把餐具、厨具、桌椅板凳归置好交由掌事的。乡邻们各自散去,没走的亲戚们坐在庭院里闲聊,把酒话桑麻。
亲邻们围坐一圈,对杨如萍这些年在天津的情况问长问短。杜月枝说:“大嫂子办事爽利,还是得去大城市,见识多,你看今天的事办的多敞亮,人人都夸你哩!”
杨如萍这几天把嗓子哭倒了,有些咽炎症状,缺水。繁花给她拿了药,吃一颗,再含一颗清嗓宝凉喉片。她顿了顿,沙哑着嗓子说:“亏得亲邻们帮衬,我差的远着呢。小时候我看村里人埋殡,地上起了深深的坑,又变成了高高的岗,就觉得人终究都会走这一步。到了清明节,地里噼里啪啦鞭炮一响,心里就悲苦不安,怕得很。以前穷啊,多少病无药可治,都耽误了。俺大要不是近些年有医保,这病也是治不起,他会能活到八十多岁?”
村会计小党说:“杨大娘要是不想做饭,现在咱村里有食堂,还有养老院,都是上了年纪的老人,他们子女常年在外,家里事村里都能管。你在家住闷了你就来换换环境,有人陪你说话。”
杨如萍笑了,说:“可别乱说,赶明儿城里人听说了,都来住你的养老院哩!看你还管不管得起饭。”
“那没事,咱都欢迎。别的不敢说,咱们中条山的风是暖的,黄河的鲤鱼是无污染的,塬上的果子可是出口级的哩!就怕来的人少。”
院子里一扫刚举行过葬礼的庄严肃穆,欢声笑语越过墙垣,飞向天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