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12-24

    对于父亲,我始终怀着一种复杂的感情。以至于多年来,我小心翼翼地躲避着一切关于父亲的话题。                                                                                  ——题记

                          失语的父亲

        爹老了,已是桑榆晚照。再怎么端详,也看不到他年轻时的样子了。那张黑白照片中的他,干练精神,像一颗挺拔的白杨,制式服装的右上侧口袋里半露出一支明晃晃的金属钢笔,一副知识青年的派头儿。小时候,我就特羡慕他那只钢笔,也渴望拥有像他那样的一支钢笔,可惜,他从不让我摸。也曾想,等他抱我时,我再趁机摘下来,把玩一番,可惜这样的机会也没有。甚至,在我少时的印象中,没有几句话是关于他的。

        少时,姐弟四个年岁相差很小,娘作为家里的主要劳力,她的大部分时间都消耗在能让我们饱肚子的田地里,爹不太干农活儿,却也忙忙碌碌的,做些非一般人能做的记账、算账之类的事儿。所以,学龄前,我就泡在住一个院里奶奶的屋子里。跟我的爹娘彼此生疏得像是亲戚。特别是爹,在我的成长中,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缺席者。

          那时候,爹一直在村集体担任“要职”,或是会计,或是支书,持续了很多年。在集体上工挣工分的年代,这样的身份是可以不下地干活的。所以,别人的爹,不是头发上粘着庄稼叶子,就是裤腿上带着泥巴,我的爹,永远都是一身挺括括的衣服。那时,大约大队是没有办公场所的,常见他或是跟着灰色制服,公社干部模样的人坐在我家西屋当门的方桌两侧的椅子上谈事情,或是跟我认识的乡邻聊田里浇水,公粮上交。他们的谈话内容于我太过陌生,我不感兴趣,只扒在奶奶住的东屋门口向他们张望。客人见到我,大半会逗我一句:“闺女,几岁了?”或者会说一句:“一看长相就是你爹的闺女。”爹才会少有地朝着我笑笑。

    他的笑,像久雨初晴,于我,很难得,所以,我极为珍贵地藏起那缕微笑,并且细细玩味,直至若干年后的一天,我还愿般坐在她的床头。

        前不久,爹中风了,轻度的。中风后的爹嘴角向一侧微微翘起,这一翘,仿佛更是影响了他的口语表达能力,他跟我的交流更少了。常常,我去看望他时,铺排在我们面前的是大片的空白,荒野般的寂静,我努力从时光深处打捞出一些往事,希望能打开他的话匣子,每次只是徒然努力。偶尔,他也会含混不清地跟我说起那件事的结果,饱经沧桑的脸上,从褶皱间生发出丝丝歉意,令我不敢直视 。

        我似乎早就忘记了,但当时明明是怨着的。九十年代初期,我从武安师范学校毕业,走上了邻村小学校的讲台。渐渐地,最初的工作激情在我青春的躯体慢慢消褪,厌倦、疲惫、挫败感厚重地笼罩着我。我的心理平衡被错乱地打破。这时,晚我一年毕业的哥哥,已在爹的求告下,分配到市里的一所医院工作,成了一名人人艳羡的城市人。想想自己,当初是如何在同伴钦羡的目光中走出村庄的。几年后,又重新回到了原点。我不甘心。于是,我在爹面前摔锅扔碗,故意不跟他碰面,甚而有意无意地讥讽他“重男轻女”。不更事的我任性至极,丝毫没有考虑过他的感受。现在想来,一个农民,特别是如父亲一般没有任何政治背景的农民,是怎样拎着一篮子鸡蛋,低声下气,踏进别人家的高宅深院,去跟一个仅仅是认识的在某单位做官的人说尽好话,才换得了哥哥的职位。在我当时充满虚幻色彩的青春的梦里,我希望我能融进城市那闪烁的霓虹里。可是,眼下,泥呼呼的孩子,一刮风就尘土飞扬的校园,破旧的办公环境,让我时时产生逃离的念头。我用表情表露出我的不快,我用极度低落的情绪进行无声抱怨。父亲似乎是感觉到了,没有说什么。他默默地从养鸡的邻居家里拎来一篮子鸡蛋,出了门。

        自从爹中风之后,他的一条胳膊就莫名疼起来,针灸、拔罐都无济于事。医生建议他多活动,于是,我总是看见他 在伸,甩那只胳膊。当我试图想帮他时,他似乎是羞怯地推开了我的手,嘴唇动了动,但没有说出任何话来。似乎是有什么东西把话卡在了喉咙。

        我的记忆中,爹就是一尊沉默的雕像。就那么无语地,默默地,注视着我的成长。

        中考那年,县里唯一一所重点高中的录取通知书飞落我家。我捧着自己寒窗苦读换来的那张纸,不知是该喜还是该忧,从父亲的脸上也看不出任何表情,我没敢去征求他的意见,只是默默地捡起了散落在墙角的初中课本。80年代的冀南农村,物质生活还不够丰裕,孩子们能考上中专,就能跳出农门,吃上指标粮,这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而高中三年,前途未卜,如若考不上中专或大学,还得回到农村,重复着父辈们日复一日的生活,所以,大多数成绩优秀的孩子会在中考时选择上中专。这不能责怪我们的父辈见识短浅,他们是农民,而农民能看到的就是来年的收获。爹希望更快地看到我的收获,我能明白,因为邻居家的芳姐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

        当年,邻居家的芳姐,在三年的高中生活结束后,与大学无缘,受到重创,无心恋战,卷起铺盖卷儿回到了农村,重复着父辈们“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耕生活。农闲时,就混在男人堆里,靠在一辆溅满泥点子的电动车上,在尘土飞扬的额马路边儿等活儿干。如今,孩子的拖累,生活的艰难,使得只比我大几岁的芳姐面容看起来苍老许多。

      录取通知书在我家那个木质的梳妆匣子里静静地躺了有一段时日,爹突然有一天跟我说:“收拾收拾,明天去补习吧!”原来,为此,他找到了邻居家的一个在某重点中学当校长的亲戚。当时,和我们一样想法的人不在少数。当年,浩浩荡荡的复读大军成了一道风景。朴素的农民观念里,这个阶段的收获是最实际的。

        第二年中考那天,好几位同学的爹就守在考场的警戒线外向自己孩子的背影张望,我没有看到我的爹。我还是以十二分的努力参加了中考,并最终被当时很吃香的师范学校录取,实现了爹的收获梦。

        活动累了的爹停了下来,目光散乱地盯着远处。我逗爹:“当年,我和哥一个考上大学,一个考上中专,你高兴不?”爹孩子般羞涩的神情没有逃过我的眼睛。

        他当然是高兴的。我依稀记得,二十多年前的那一天,他少有地在饭桌上跟家人说起了他遇到的一件事。他在给我去当时的公社办理粮户关系迁移时,负责办理的工作人员奇怪地问他,不是去年刚办了吗?怎么又办?他说,去年是给儿子办,今年是给闺女办。要知道,在当时农村教育条件落后,家长普遍不重视教育的境况下,家里能有一个考上大学已属不易,更别说连续出了两个,对于当时的场景,他没有给我们描述得更详细,不过,我猜想,他一定语气里满是炫耀。

        爹的失语,我已经习惯了。他不仅仅是忙,在他的内心深处,有一块外人无法企及的伤痛。

      爹天资聪颖,在附近村里那个只有几间教室,十几个孩子的学校读完了小学,就来到离家五里,当地最大的镇上“深造”。那时,正值六十年代的那场大饥饿,草根,树皮被一脸菜色的乡民们当作粮食吞下去,整个大地陷在一场前所未有的灾难里。他正值“半大小子,吃死老子”的年龄,自然也是每天饿得前心贴后心,在学校,填饱肚子成了和他同龄的同学们的心愿,求学倒成了其次。为了安慰咕咕叫的肚子,他和同学结伴儿去偷学校种的未成熟的茄子,躲在稀疏的麦拢里用手把快要成熟的麦粒搓开吃掉。最终,他难以忍受那种噬心的饥饿,带着行李,一路歇了又歇,自作主张终结了他的学生生涯。后来,跟他同窗的几个捱过那场饥饿的同学,按照政策都参加了工作,成为了国家干部,而我的爹,因为当时的半途而废,成了一个农民。多年后,邻村的一位德高望重的老校长,在提到我爹时,还连连表示遗憾,在他的眼里,父亲的聪颖是无人可比的。这也成了爹的一块心病,但倔强,自尊的他从不愿跟人提起,只是偶尔轻轻地叹一口气。

        爹终是老了,他似乎是没有力气再跟我提起任何事,我也任由着他,陪他度过安安静静的时光。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 序言:七十年代末,一起剥皮案震惊了整个滨河市,随后出现的几起案子,更是在滨河造成了极大的恐慌,老刑警刘岩,带你破解...
    沈念sama阅读 195,980评论 5 462
  • 序言:滨河连续发生了三起死亡事件,死亡现场离奇诡异,居然都是意外死亡,警方通过查阅死者的电脑和手机,发现死者居然都...
    沈念sama阅读 82,422评论 2 373
  • 文/潘晓璐 我一进店门,熙熙楼的掌柜王于贵愁眉苦脸地迎上来,“玉大人,你说我怎么就摊上这事。” “怎么了?”我有些...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143,130评论 0 325
  • 文/不坏的土叔 我叫张陵,是天一观的道长。 经常有香客问我,道长,这世上最难降的妖魔是什么? 我笑而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52,553评论 1 267
  • 正文 为了忘掉前任,我火速办了婚礼,结果婚礼上,老公的妹妹穿的比我还像新娘。我一直安慰自己,他们只是感情好,可当我...
    茶点故事阅读 61,408评论 5 358
  • 文/花漫 我一把揭开白布。 她就那样静静地躺着,像睡着了一般。 火红的嫁衣衬着肌肤如雪。 梳的纹丝不乱的头发上,一...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46,326评论 1 273
  • 那天,我揣着相机与录音,去河边找鬼。 笑死,一个胖子当着我的面吹牛,可吹牛的内容都是我干的。 我是一名探鬼主播,决...
    沈念sama阅读 36,720评论 3 386
  • 文/苍兰香墨 我猛地睁开眼,长吁一口气:“原来是场噩梦啊……” “哼!你这毒妇竟也来了?” 一声冷哼从身侧响起,我...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5,373评论 0 254
  • 序言:老挝万荣一对情侣失踪,失踪者是张志新(化名)和其女友刘颖,没想到半个月后,有当地人在树林里发现了一具尸体,经...
    沈念sama阅读 39,678评论 1 294
  • 正文 独居荒郊野岭守林人离奇死亡,尸身上长有42处带血的脓包…… 初始之章·张勋 以下内容为张勋视角 年9月15日...
    茶点故事阅读 34,722评论 2 312
  • 正文 我和宋清朗相恋三年,在试婚纱的时候发现自己被绿了。 大学时的朋友给我发了我未婚夫和他白月光在一起吃饭的照片。...
    茶点故事阅读 36,486评论 1 326
  • 序言:一个原本活蹦乱跳的男人离奇死亡,死状恐怖,灵堂内的尸体忽然破棺而出,到底是诈尸还是另有隐情,我是刑警宁泽,带...
    沈念sama阅读 32,335评论 3 313
  • 正文 年R本政府宣布,位于F岛的核电站,受9级特大地震影响,放射性物质发生泄漏。R本人自食恶果不足惜,却给世界环境...
    茶点故事阅读 37,738评论 3 299
  • 文/蒙蒙 一、第九天 我趴在偏房一处隐蔽的房顶上张望。 院中可真热闹,春花似锦、人声如沸。这庄子的主人今日做“春日...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29,009评论 0 19
  • 文/苍兰香墨 我抬头看了看天上的太阳。三九已至,却和暖如春,着一层夹袄步出监牢的瞬间,已是汗流浃背。 一阵脚步声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0,283评论 1 251
  • 我被黑心中介骗来泰国打工, 没想到刚下飞机就差点儿被人妖公主榨干…… 1. 我叫王不留,地道东北人。 一个月前我还...
    沈念sama阅读 41,692评论 2 342
  • 正文 我出身青楼,却偏偏与公主长得像,于是被迫代替她去往敌国和亲。 传闻我的和亲对象是个残疾皇子,可洞房花烛夜当晚...
    茶点故事阅读 40,893评论 2 335

推荐阅读更多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