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岁的我:
你好,我是二十五岁的你。首先祝我们都生日快乐。
我近来在一位咨询师小姐姐的帮助下,试着与真实的自我做连结,发现这十年来积压了不少未竟事宜。在一点一点处理的过程中,我越发心疼那个被迫成长、独立、坚强的你,所以我想以亲历者的身份与你说些心里话。我将要对你讲的故事,你可以选择放或不放在心上,毕竟我的目的不是批判或左右你的决定,只希望你对自己好一点,学会允许自己脆弱和不完美,并始终坚定地相信自己。
你人生的头十五年,说实在的,过得算是非常顺遂。而你未来的十年里,你会一次次跌入深谷,并在你以为掉到谷底后,发现那不过是个岩壁上突出的石头块,一不留神就掉到更深的地方。
你会慢慢了解,这世界的样子和你认为这世界应该有的样子大相径庭。对于这一点,二十五岁的我和十五岁的你一样感到无力。你还是要去经历你将经历的一切,我唯一能嘱咐你的是,不要试图改变这世界,也不要苛责你自己。突然离世的亲人,慢慢疏远的朋友,被质疑的梦想,是无常生命中最恒常的东西。
这十年来我最难释怀的事,是姥姥的离世。那年我高一,那天是12月30号晚上,一个周四,我在班级的QQ群里跟大家热火朝天地讨论第二天元旦联欢会的节目。妈妈好像接了个电话,也好像没有,总之她跟我说她要去医院看姥姥,问我要不要一起去。我沉浸在自己的兴奋里不舍得下线,试探着问妈妈不去行不行。
当时的我们都没有意识到,姥姥已经走到生命的终点。否则,我不会说不去,妈妈也不会同意我不去。
12月31号凌晨四点多,我被家里的电话铃声吵醒,电话那头是爸爸的声音。我这才意识到家里就剩我一个人了,爸爸说让我赶快下楼,他回来接我去医院看姥姥。那个时候的我对于死亡是没有概念的,我甚至问爸爸我要不要穿校服,要不要收拾书包,想着去医院看完姥姥就去学校。爸爸说,什么都不用拿,他马上到家。“姥姥快不行了”,他好像说了这么一句。
我坐上车的时候都还是懵的,车行驶到长安街,我脑子才逐渐清醒,开始意识到我即将面临什么。我不停地祈祷,姥姥,你等等我,再等一等我,我就快到了。
然后爸爸的手机响了,他零零散散说了些话,“在路上了……还有几分钟……已经走了?”
我眼泪唰就下来了。还是晚了。
到了医院,爸爸拽着我往急救病房小跑,可能是我哭得太狠,路人纷纷侧目。我先看到病房门口椅子上的姥爷,他听到我来,抬眼看着我,眼神空洞,整个人没有了生气,我感觉我的心被狠狠攥了一把,攥得生疼。然后有人问我,要不要进去看看姥姥,我就进去了。
姥姥的病床在房间靠右最里面一个,被帘子挡着,走过去了才见着人。入眼就是大片的血,染了白色的枕头和床单,姥姥躺在上面,微张着嘴,就像睡着了一样。时至今日,每次回想起那个场景,我都还记得当时的恍惚和不真实感,总觉得下一秒她就会醒过来,跟我笑着,说想我了,问我学习累不累,叫我“尕心疼”。这种恍惚和不真实感带来的冲击是如此令人难以招架,我浑身的力气被卸去,腿软得站不住,蹲在病床边无声地哭,不敢碰她的手。
将近九年过去,每一次想起,痛感是一样的清晰。这九年来我写过这件事很多遍、和不同的人谈过很多遍,可是丝毫没有减轻我的痛苦。除了想念,更多的是负罪感。我当然知道生老病死实在不是我能控制,我当然也知道姥姥见与不见我她都会在那个时刻离开,可是我没有办法原谅自己。我和咨询师说,这大概是老天爷给不懂事的小孩的惩罚。她红了眼眶说,这不是我的错。我说,我知道,但我就是无法与自己和解。
很长一段时间,我很羡慕小表弟。男孩子小时候体弱,动不动就发烧,也不知道是什么隔代心电感应,他每次烧退后都跟舅舅说他梦见姥姥了,姥姥跟他说了什么话,而他每次梦到姥姥以后都会变懂事一些。可我一次都没有梦到过姥姥。我想她,我每天看她的照片,我记得她的音容笑貌,但我就是一次都没有梦到过她。我想她一定是埋怨我的。
直到一个多月前,毫无征兆的,她入了我的梦。梦里她还是患了癌,准备去医院做手术,而我即将出国。妈妈先开车送她到医院,然后送我去机场。我过了安检,收到姥姥的短信,她说,她马上要进手术室了,要我好好学习,好好照顾自己,还有,她爱我。我开始哭,一边哭一边回复她,我也爱她,预祝她手术成功。我到底也不知道她手术成功了没有,先把自己哭醒了。
哭过了这一次,我突然就觉得身体轻了些。咨询师说,或许我这么久以来没有梦过姥姥,不是因为她不愿意入我的梦,而是我太痛而拒绝她入梦。两个月的心理咨询帮我拆开害怕触碰而密封好的盒子,我终于有勇气面对和承认我的伤一直没好且永远也好不了,也终于让自己相信无论发生什么姥姥都最爱我,我也最爱她。我终于接纳自己的悲伤,并学着用悲伤去缅怀。我跟咨询师讲起我很喜欢的动画电影Coco,里面说只要活着的人不忘记逝去的人,那么逝去的人在另一个世界就会永生。所以我不会再否认我对姥姥的思念有多深,亲人的离世是心尖上的疤,虽然难看,有时候碍事,但它们是逝去亲人曾活过爱过的证明。
你要知道,任何事情的发生,无论你当下认为它是好是坏,都是有它的意义的。六年前姥爷离世,虽然我因为在美国上学而无法履行陪伴他走完最后一程的承诺,虽然我依然难过了很久,但我出国前跟姥爷相处的那段时光是如此轻松和快乐,以至于之后回忆起来,温暖总能抚慰思念。
如果不是因为怀着对姥姥的愧疚,我可能也不会拥有跟姥爷的这么一段美好的回忆。你看,人都是这样成长的。你是个很少会后悔的小孩,请你一定要保持住,因为“后悔”这种情绪最消磨人的意志,你要紧盯着前方走稳每一步,别回头。你走过的路,你做过的选择,没有对错和好坏之分,你要勇敢承担一切可能性,然后伤心时便哭,愤怒时便骂,开心时便笑,唯独不要责怪自己。
这世上不可控和不可预测的事除了生死,还有人心。你大概永远也想不到,你这个好多人眼中的“好学生”,一路读到了宾大的研究生,竟然会被停课反思一年。
事情的起因是我犯了一个错。这个错说小是真不小,说大呢也大不到哪儿去,本质就是我心直口快,发了不该发的东西到朋友圈——哦,你那个时候还没有微信,朋友圈跟QQ空间有点儿像,只不过隐私性更好:不是在微信上互为好友的人看不到彼此的朋友圈,甚至我可以设置“分组可见”。就这样,在一个我信任的圈子里,我发了一条朋友圈吐槽我实习中遇到的一个学生,截图邮件往来,忘记抹掉她的名字。过了两天气消了觉得不合适,就删了。这一切发生在春节前一周。
然后我就得知我被告发了,在大年三十当天早上被叫到实习课老师的办公室。于是停实习,接受审查。一周20个小时的实习,还是我很喜欢的工作和同事,突然停了,我心里自然很别扭,于是本着对同窗的信任,我在名称为“Penn心理”的分组里解释了我发那条朋友圈的背景以及它的影响力,并表达了“为什么不按照咨询师协会建议的流程先来跟我讲而是绕过我直接上报”的困惑。
这一条朋友圈发了可不得了,那个告发我的同学又举报了我这一条朋友圈。据审查人员给我的反映,那位同学觉得自己被骂了超委屈,于是我成了不知悔改还欺凌仗义执言的同窗的“千古罪人”,直接导致事件严重性上升。
这一波操作我什么时候想起来都觉得很不可思议。
这件事让我最难过的并不是受惩罚,我早就想开了,犯了错就弥补呗,惩罚再不合理也得受着不是,毕竟是我犯错在先。我最难过的,是我原本以为可以信任和可以依赖的人,比如我至今仍不知道是哪个的同学,比如我曾经很喜欢的老师,比如那段时间关系很近的男生,要么在背后捅我刀子,要么冷眼旁观甚至避我如蛇蝎,令我错付一腔真心。
但其实这种事太常见了。研一时在校内的文化中心实习,因为办了朋辈支持团体而被校报采访,学生记者没有经过我们审阅就发了文章,导致某处用词不当,学校高层喝令审查文化中心,我的两个领导连着两周给我和我搭档开会,强迫我们将错误全部揽下来才准我们继续完成实习。在一个日托中心看小孩,午休时班里只有我一个老师,一个小孩醒了开始大声吵闹,怎么样都劝不住,我只好隔着连通的卫生间向隔壁班求助,却被那边老师训斥,还在我班老师开会回来后义愤填膺地报告说我没有好好看护其他小孩。我们舞团找一个小朋友舞团买服装,老师不同意卖,我们团里一个姐姐就挨个去问孩子家长租服装,一个家长拒绝了后还告发给老师,结果老师莫名发火警告所有家长不许出借。
你懂了吗,这就叫“人心”。在危机发生的时候,所有人都会不顾一切地明哲保身,伤害了其他人的利益也在所不惜,而在发现把自己择不出去的情况下,就一定会找一个替罪羊。这类行为还算好的,起码有迹可循。另一类简直就是防不胜防,我看过一句话,“你如果因为一件事或几件事突然得到了很多人的关注,或者得到了很多利益,那你就要小心并且开始低调了,因为有一些人看不得别人好,或者说很多人看不得你过得比他好”。甚至于像东野圭吾说的,你就算什么都不做,因为他们平庸,所以你的存在本身就是原罪,所以他们要靠攻击你来满足关于自身价值的幻想。
世界是冷的,你是暖的。我希望你做到的,不是去温暖这个世界,而是保持你自己的温度。你可以看透,我的确希望你看透,但你不要去迎合。你要继续喜怒形于色,要保持内心的干净,不要被同化,也不要失望。你是好奇的,倔强的,充满热情的,我希望你守住这些,无论生活变得多么辛苦。
以自己的信条在这世上生存,常常会摔跤,而且会摔得很痛,但这些伤口都是会慢慢愈合的。如果你弄丢了自己的本心,或许你会活得好,或许不会,谁也无法断言,唯一确定的是,你将会不自由、不轻松、不坦荡。你要努力让自己变得很强,目的不是不受伤,而是无论多少次摔打都不能让你臣服。
最后,我想送给你一段我很喜欢的话:“你还很年轻,将来你会遇到很多人,经历很多事,得到很多,也会失去很多。但无论如何,有两样东西,你绝不能丢弃。一个叫良心,一个叫理想。”
你可以迷茫和放纵,可以停滞不前,甚至可以倒退,但你一定要记得自己是谁,知道你为什么在做你正在做的事,并清楚地看见你想要到达的目的地。不要着急,路要一步一步走,你希望成为的那个你,总有一天会实现。对于现在的你和现在的我来说,只要真诚地、无愧于心地过每一天,就够了。
小孩,照顾好自己,我爱你。
二十五岁
2019年11月8日于美国费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