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乡村,最泼辣的树当属构树。“泼辣”是江汉平原的方言,指的是什么都能吃,不挑。
构树的确不挑,哪儿都能长。河汊边水土丰茂,能长。山石峭壁间,土少贫瘠,能长。猪圈臭气哄天,能长。砖房土屋的缝隙间,能长,细细歪歪地挑出枝干,迎风歌唱。我还看见隔壁邻居家的瓦房的屋顶,长出过一棵构树,起先纤弱如女子,后来腰杆粗肥。邻居家瓦房漏雨,查了缘由,原来是构树的根破瓦而入,盘根错节,硬是掀开了糊了水泥的青瓦,于是,把它砍了。
我家老屋后墙,也长着一棵构树。这构树长得奇,是从墙基的青砖缝中挤出来。砖缝其实并不能叫砖缝,中间没有裂开,只是凹陷下了一个小窝窝。小窝窝无土,堆了几片落叶,天雨时,清亮亮的雨水会把叶子漂浮起来。就这样一个拇指大小的小窝窝,一粒构树的种子,竟然在这里生了根,发了芽,歪歪扭扭地长成了一棵树。
构树长得快。我见它时,树不盈寸。半年后,树竟半米有余。树直直地,几乎是贴墙基生长起来,叶子不多,稀稀疏疏地几片,有些营养不良,绿中带黄。次年春天,构树竟然已一人多高。树皮已由青绿色变为藏青,直径已不可手握。杆上,生枝丫,一轮一轮往上,似乎想拖住头顶上的天空。构树的叶和别的叶不同,粗糙,叶大,上面织些白色细绒毛,像我年少时冒起的胡须。
七岁八岁狗都嫌。那时,我正好八岁,学校没作业,也无心学习,整日个闲着,就尽干坏事。到黄土屋子底下捅马蜂窝,爬山杨树上端喜鹊的窝,在乱石底下翻蜈蚣,跑到后面东风渠偷别人家种的西瓜,用火柴棍点冬季田埂上干得冒烟的野草,能想到的坏事悉数被我干完了。这还不算,还没事找事,放学也不好好走路,手碰到水田已经灌浆的稻子,就把它扯起来,脚碰到一棵歪脖子树,就狠狠地踹上两脚,谁家的狗出没在视线中,就捡起一块石头,猛地掷过去,看着落荒而逃的狗,哈哈大笑。尽管,这些树、草、狗,没有一个招惹过我。
有这德行,门后的构树遭了不少殃。那时正热播《雪山飞狐》、《霍元甲》的电视剧,我迷恋那武术高超的令狐冲、霍元甲,恨不得自己武功高强,行侠仗义。于是练铁砂掌,拿一块红砖,中空地搁在另两块红砖上,赤手劈去。砖很少被劈开的,倒是手硌的通红、生疼。练无影腿稍简单一些,不用道具,有树就行。练习的时候,后退几步,小跑助力,猛地腾空,伸脚,向树踢去。树疼不疼我就不必理会了,但是脚生疼还是知道,有一次踢树,用力过猛,结果扭伤了脚,瘸了一个月,才能正常走路。但还是不放弃,继续练。构树离家近,出后门转左即到,我常拿构树做靶子,构树嫩,一踢,树皮上会留下印痕,力气大的时候,树皮开裂,还有白色的树汁渗出,让人颇有成就感。
也练剑。我就亲手做了一把木剑,用槐木削成。有柄,有挡口,有剑锋。剑口,削得薄薄的,虽不及铁制的剑锋利,但猛地挥下,砍击柔软的泥块、草木,还颇见杀伤力。槐树木质厚实,拿在手中,沉,我却乐此不彼,整日介拿着一把刀,有时是炫耀,有时是几个小伙伴玩红军和日本鬼子的游戏,更多,是练剑法。剑法是野路子,想怎么出剑就怎么出剑,嘴中还“嚯嚯嗨嗨”的,真以为自己就是武侠高手。击剑当然还得有对象,人不行,刺中了被大人责打,稻草垛子也没劲,软绵绵的,不使什么劲,一刺,能把剑柄都吞没,觉着没意思。构树就成了练剑首选,劈,有构树的枝丫,刺,有构树的嫩树干,挑,有构树的绿叶。一番练剑,构树下,落下一大片叶子,整片、一半、大半片的构树叶,上面沾满白色浓如乳汁渗出的汁液,宛若泪珠。树干儿青一块,褐一块,伤痕累累。最惨烈的当属树枝,剑削过去,不至于折断,就半截儿吊在哪儿,连着皮,摇摇欲坠。
构树易招惹虫蚁鸟雀。它的树多汁,结红果,果鲜艳,甜,是虫蚁鸟雀喜好的食物。这,又为我提供了另一份乐趣。常做的事情是蹲在构树底下看蚂蚁,看厌了,便摘一片构树叶,挤出白色的汁液,画一个圆圈,把蚂蚁困在圆圈里,看它团团乱转,还嫌不过瘾,会直接挤一大滴构树汁,滴在蚂蚁身上,蚂蚁便再也爬不动了,被构树粘稠的汁液困住,不停地挣扎。夏天太阳毒,不一会,构树液汁液慢慢凝结,变得浓稠,蚂蚁再也挣扎不了,便死去了。当时,没想过这游戏的残酷,只觉得有趣。偶尔,还会碰到在构树上打架的天牛,于是把它捉来,装在一个小盒子里,用树枝儿逗弄它们打架。构树的果实招惹鸟雀,我就经常躲在另一边,窥视在构树上啄食红果的喜鹊、黄鹂、叫天子,总希望能逮住一只,把它养着。构树的果实曾经无数次引诱过我的视觉和味觉,只不过,因为父母一再告诫这果子吃不得,有毒,我才没有胆量去尝试。
父亲吃过构树叶。三年自然灾害,田地里颗粒无收,人们什么都吃,野菜、树叶、树皮,甚至是米糠、观音土。吃榆钱、香椿的嫩叶,那时是上好的待遇了,但你吃大家也都吃,村里的榆树、香椿很快就变得光秃秃的。接着又把目光投向构树,构树叶好吃,构树花过水,加点盐,蒸过之后,更好吃。先还能吃到构树花,后来,根本就没有花没有果,因为整树的叶都没了,它哪有开花的机会?”哎!“父亲长叹了一声,”可怜了这些树。”他接着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