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以后别这样做了”
“嗯。”
“其实我很羡慕你,有个妈妈,有个不算贫穷的家,我什么都没有。”
这是我与小霞最后一次交谈,自那之后我们相互默契的变陌生。
孩时的友谊就像口香糖泡泡里的空气,即便你小心翼翼,让泡泡不吹破,空气也不可能一直凝聚在泡泡里,它会渐渐的流失。孩时友谊不是戛然而止就是慢慢流失。我和小霞属于戛然而止的那种。
九岁我跟随父母来到这条叫“顺江”的地方生活,我家的小卖部是这里卖东西最齐全的,这里有高消费的渔楼,却没有一个供普通搬运工消费的小饭馆,搬运工们常常喜欢到我家小卖部,吆喝一声“老板,拿点啤酒、花生、方便面。”
然后搬几张凳子到门口的坝子里围坐着,鱼腥味儿混杂着方便面的浓烈气味儿在一阵喊酒声中蔓延开来,我时常就坐在不远处听他们谈天说地。
孩提时的我是闲不住的,刚开始,即便没有玩伴,我每天午后也要出去溜达一圈,吹吹河风,观察河面上一排排的养殖网箱有没有较昨日移动一点儿,然后逛到篮球场看看别人打球,慢慢又走回家。傍晚时分就倚在一角听搬运工们“六六六啊,三个九……”的喊拳,酒过三巡,他们会分享一个个真真假假关于这条河的故事。
小霞的父亲,是个酒鬼兼搬运工兼故事人,他每日必来一回甚至更多——一瓶二锅头加一个泡椒凤爪,雷打不动的搭配,使我对他印象深刻,每次一喝酒就上脸,话还很多, 可我不讨厌他, 他的故事讲得很好,但除了我和他那些醉酒的工友,没人喜欢。
他给我说:“小姑娘,你和我家小姑娘差不多大,你去找她玩啊!”
因为他,我认识了他家小姑娘——小霞。
小霞小我两岁,我认识她的时候她已经连续上了两年学前班了,因为不是本地人,在户口登记方面好像出了些问题,她的酒鬼父亲也不怎么在意,一直拖着,直到她九岁才上了一年级。
她每天放学很早,放了学就去河边捡费瓶子,废铁。没有人因此看不起她,相反她得到了很多大人的赞赏,我在父母的劝导下也加入了她。她对河边很熟悉,我就跟着她一起捡废品,我们各自拖着一个麻布口袋在河岸上找寻。
消水后的河岸像澡泽地一样湿软,湿泥里镶嵌着如手掌般大小的河蚌。
“诶,小霞,电视里演的,大河蚌里会有珍珠。”
“真的吗?要是我们能找到一颗可就发了。”
我们赤着脚,拖着口袋,四处寻找河蚌河岸上留下我们一串长长的脚印子,我们越走越远,只要发现更大的河蚌就从口袋中换一个小的出来,然后像投石头一样用力把它抛向河中。
“哈哈,把它抛到那么远,下一次消水也不会被留在岸上干死了。”
我们在河岸上跳跃追逐,乐此不彼的把那些小河蚌扔入河中,小霞坐到一块石板上想要清洗一下她沾满泥的脚丫,脚还没伸进去,就被我吓得一停。
“等等”
“你干什么啊,吓我一跳”
我朝她吐吐舌头,“你想不想听一个故事”
她把脚收回来,看着我“你说。”
“以前有一个人坐在岸上钓鱼,天气有些热,他想凉快凉快,就挽起一只裤腿伸进河水里,一伸进去他立马感觉到不对,有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脚,然后……你猜他是怎么办的?”
小霞认真的思考了一下,说
“嗯……他奋力的挣扎,喊救命。”
我好笑的看着她。
“不是,他立马说,好凉快啊,要是两只脚一起伸进去肯定更舒服,然后那只手就松开了他的脚,他立即爬起来就跑……哈哈哈哈,想不到吧!”
小霞显然毫不在意这样的鬼故事,她依然把脚丫子伸进河水里,不停的荡漾。
“你哪里听来的故事,这鬼也太蠢了吧!”
我也坐到她旁边,把脚丫子伸进河水里。
“你爸说的啊,你居然没听过。”
冰凉的水流从脚丫缝之间穿过,痒痒的,让人不禁笑出声来,荡漾着、荡漾着脚丫就干净了。
“他有说不完的醉话,我懒得听。”
刚消水的河岸,没有人钓鱼,我们坐在石头上讲故事——她的、我的、别人的,远远看去,这条河岸上只有两个模糊的小人儿——我们。
小霞坐在石头上平静的说:“我4岁的时候,我妈就带着我姐走了,她应该是嫁人了,走了之后从来都没来看过我,我那时候比较皮,没我姐听话,所以她走的时候就带走了我姐。”
我表示很同情“那你恨她吗,她没有选你?”
“呵~没感觉啊,本来对她就没什么记忆。”她的语气里有笑意,让我觉得自己想多了。
“她走了之后,我爸也不怎么管我,我肚子饿,自己第一次煮面,把锅盖着,然后气泡冲上来把锅盖都掀了起来,水漫得到处是,把我吓得不知道怎么办,直接把插板拔了,面也没熟,我还是将就吃了。”
“那你现在会煮了吗?”我好奇道
“当然了,不会的话,我一天吃什么?”
…………
…………
时间一分一秒的溜过
夕阳下影子被拉得很长,河岸也很长,我们拖着自己的宝贝,缓缓归去。
小霞说,消了水的河岸还有许多有趣的东西,比如鱼儿贪玩游到浅水区,便像倒地的笨熊,几番挣扎翻滚也无济于事;有些平整的草坝,水刚过膝盖,有许多的螺蛳,可以提个口袋捡回家做菜;运鱼的鱼车清空水箱时,会有许多小鱼苗被放丢在路上……
后来我们去徒手捉过鱼,捡过螺蛳,把鱼车里被丢弃在路边的鱼苗带回家养,还有那些河蚌,一颗珍珠也没有,全成了我爸和他爸的下酒菜。
我一直以为我们会很好的。有一天母亲说:“以后你不要和小霞一起了,那姑娘手脚不干净。”
母亲说,她偷拿了店里的东西,不止一次,我有些不敢相信,她一直是一副乐观的样子,也在尽自己所能的积极生活。
后来小霞父亲来补钱,我才真正相信这是事实。她再来找我的时候,我看见她小腿上有一道道的红印,她像往常一样问我:“去捡瓶子吗?”
“不想去,你自己去吧。”我内心有个疙瘩,认识了那么久,我觉得自己从来没有了解她真正是个什么样的人。
小时候总喜欢问为什么,为什么她明知不可为还要为之,我第一次主动去了她家,在一片竹林背后,是租的一栋老式木屋,房子一头住着房东——一位八十多岁的老人,另一头就是小霞家,走到门口,看见她正垫着凳子煮面。
“你要吃点吗?”
“不用”
房间狭小昏暗,安置了床后,连一张桌子也容不下,我坐在床沿上,看她煮面,露出的半截手臂上还有青色的条印,我不知怎的有些愧疚,低下头来,看见床上的被单很旧,像蒙上了一层灰,我从没听她抱怨过自己的生活,可原来是这样的,就像这间屋子是灰暗的颜色。
我坐了一会儿,想问的问不出口,只说了一句“以后别这样做了了。”然后起身准备离开。
“嗯。”
“其实我很羡慕你,你有个妈妈,有个不算贫穷的家,我什么都没有。”
她坐在床沿上吃着碗里刚下的面,只有葱花和盐的素面她吃得津津有味,这似乎是她对我没有问出口问题的回答。
她有什么?她什么都没有……
她有一个只会用竹条教训她,却不会在生活上给她一点照顾的父亲。
她有一个狠心的母亲,离开后再没来看望过她。
她那个酒鬼父亲除了会喝二锅头讲故事什么也不会。我无法想象如果我是她内心会生出多少怨恨……
我以为她应该是个纯真坚强的女孩儿,不过是因为我一直只是个看客,没有体会过她那些,说起来云淡风轻的故事,在曾经真正发生时给人带来莫大的苦痛,痛到苦到——即便心不再感受,记忆也印在脑海挥之不去。
教育、亲情、物质的匮乏而使她变成了一个坏小孩,但没有谁有资格去指责她。她的坏不一样,不是为了满足人七情六欲下滋生出来的各种丑恶,只是为了生活的需求。如果我们之间互换人生,我不知道我会不会变成现在的她,但她一定不会成为现在的她。
她不是个好孩子,但也不坏,她只是没有条件去做一个好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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