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牛,是上世纪八九十年代黔东山区一年到头要做的一项重要活路。那时,这里的人附着在土地上过日子,主食稻谷。稻谷从水田里长出来:水田里的泥要细腻绵软,才育得了秧苗,栽得住稻秧。为了多种一季农作物,在稻秧抽出的谷穗弯下腰时,把田里的水放干,让细腻软和的泥干结成板田,收割稻谷后翻耕。无论是让田里的泥进水变得细腻软和,还是翻耕板田,全靠牛脖子上架着犁枷拖着牛屁股后的犁口一脚一脚划出来,人力是无法完成的。因此,看牛二字,中心和重点在“牛”,其次是“看”,看着牛到安全的地方吃草饱了肚子,就算完成了这项活路。至于看牛的谁,非重点的。
牛是老实温顺的,加上头上有个在牛鼻子里穿了绳的笼头,一扯就痛,要牛去哪,扯扯系在牛笼头上的绳子,牛就明白了,按令执行。看牛简单省力,牵着牛绳让牛吃草,吃饱牵回家则可。甚至都不用牵牛绳,如果有草的地方没有庄稼作物,没有其他好战的牛,牛会自己找草吃,遇到坡陡地险的地方,牛自己知道退开,遇到来打架的牛,打不赢架,弱的牛会跑。事实上,长期与人共处的牛,明白人对牛的语言动作,懂得人的要求。就怕追着打架的牛不见一方趴下不撤牛头,还怕牛贩子随手牵走牛,牛才要被专人看。
这样不费力的活路,适合给没有劳动力的小孩儿。
小时候,最讨厌的家务活路,就是被安排看牛。
看了好几年的牛,几年里都有不快活。
春夏是用牛的集中时期,也是看牛的重要时机,牛吃得饱长得好才耕得了。牛喜欢吃嫩草,怕暴晒,看牛得早晚牵着牛到草地吃草。村里的边坡,要么开垦成了旱土种植,要么是林区,封山育林不许进去,牛能吃草的地方,主要是田坎上。父母忙着地里的活儿,总是把这项不需多少体力和技巧的农活分派我做。我怕牛,不喜欢看牛,但不敢违逆任务:家里的运转需要我。
母亲安排我跟堂姐学看牛。家里的公牛总是不安分,跟在堂姐家的个头更大的牛后,不时抬头东张西望。田坎上天天有人牵着牛啃,隔夜长的可啃的草很短,再说刚刚别牛啃过的,口水还嘀嗒着,新鲜的几乎没有了,常抬起头来找机会,趁牵着我的小不点人儿不注意,逮口秧苗吃,见小不点急吼吼地呵斥,尽量少逮点秧苗,把头往田坎边下方搜捡新草。有时候实在看不过小不点的老实巴交:不会牵我到别的田坎吗?整天让我跟在一个老家伙的背后,何以堪?忍不了了,摇摆着头往前冲几脚,吓得小不点扬起撵牛棍抽打前面的老家伙,才得一截新草田坎啃。可怜的小不点,被牛赶着往前小跑的堂姐一顿咆哮,还是没胆量和见识独立去为自家的牛找寻一根独享的田坎,忍受着顿顿嘶吼。本牛受不过,遇到有岔路口的地方,看见对面坡上有头母牛,借机发疯,挣脱小不点手里的绳子,放蹄飞奔,到达母牛吃草的地方,戏弄戏弄母牛,等母牛冷淡走开后,找一片好草地,慢慢吃,等着小不点委屈害怕着追来。小不点看我吃得好,不乱跑了,捡起牛绳儿,管着我防止我偷卷田里的秧苗。 老实的小不点,到十点左右太阳大的时候牵着我回家,眼睛多半放在我的肚窝区,观察我吃得饱与否,半因关心我,半因害怕被老爹责怪,若我肚窝没有满,小不点会因没有帮父母完成好事务而自责。
还好,不久后小不点长了胆量,开始算计选择每天早上牵我去的田坎,挣脱了堂姐的咆哮,但还是胆小,战战兢兢地牵着我,我撒野的脾性改不了,不时乱跑一气,让小不点从没有从看牛中获取过喜欢。
唉,看牛的活路,就这样:看牛的人不是主角,多少年过去了,叙述着,牛也成了主角。
那些年,我看牛,牛也看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