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让我用一个故事来证明《儒林外史》的伟大,那我会说是第48回《徽州府烈妇殉夫 泰伯祠遗贤感旧》。在我对古典文学的了解里,很少出现这样直接揭示人物灵魂、展示价值冲突的篇章。读得越细,越觉得触目惊心。
这一回的主角是一个徽州的老秀才王玉辉,六十多岁,没有什么经济来源,既不涉足官场,也不设馆教书,那他干什么呢?研究儒家的礼仪,考证编排民间的礼仪指南、识字课本和乡规民约。
他是只谋道而不谋食,自己甘愿过清贫的生活,也听任家里人生活困苦。他有四个女儿,守寡的大女儿住娘家。他是靠志同道合的儒生认同活着的,徽州学官余大先生勉励了他几句,他有了把自己的书送去出版的念头,想用这个名声成就自己的苦行。
这其实是条暗线,说明他已经深陷礼仪的世界不可自拔。小说明线上的故事是,王玉辉家的三女婿病死了,三姑娘哭得天愁地惨,对他说:“而今我难道又要让父亲养活不成?我要寻一条死路,跟着丈夫一起去了!”三姑娘公婆的态度是合情理的,二人惊得泪如雨下,说:“我儿你疯了!蝼蚁尚且贪生,我们会养活你。”
但作为亲爹的王玉辉却说:“亲家,我仔细想来,我的小女要殉节的真切,倒也由着她行罢。”你注意啊,他说得是“仔细想来”,很多人把王玉辉解读成老书呆子,他并不呆,而是用自己的价值观仔细衡量过了,所以才更可怕。那套体系是什么,怎么来的?后面再说。
接着,他对女儿说:“这是青史上留名的事,我难道反阻拦你?你竟是这样做吧。”这不是恐怖小说,但这话让人寒毛直竖。三姑娘年轻,可能从小受父亲影响,也信这一套话术。但亲爹的这句话,堵死了她后悔的余地,已经不是放任她去死,而是落井下石又把井盖给锁上了,逼她非死不可。
三姑娘的亲妈不干啊,骂王玉辉是呆子,看着绝食的女儿“伤心惨目,痛入心脾”,自己也病倒了。
其实就算用最严苛的礼教来看,也是没法自洽的:为了死去的丈夫而伤害母亲、不侍奉公婆,不也有违孝道吗?这期间,王玉辉在家依旧看书、写字,候女儿的消息——吴敬梓的这一句也写得厉害,消息,就是女儿的死讯。
王玉辉是情感冷漠吗?要是那样,这个人物就没有张力了。王玉辉在故意压抑人性情感,换取自以为是的道德胜利。
等了八天,女儿饿死的消息传来,他对要哭死的老伴说:“你真是个呆子,三女儿他而今已是成仙了,你哭他怎的?他这死的好,只怕我将来不能像他这样这一个好题目死哩!”接着,仰天大笑:“死的好!死的好!”这时,他的戏演到了夸张拙劣的地步,也濒临崩溃了。
注意,他那句话里,有个关键信息:死要有好题目。王玉辉对儒家道德的想象,已经进入了超自然范畴。他相信极端的行为可以制造奇迹,可以让女儿成为神灵。
现代西方汉学家研究:中国历史上的集体殉难行为,集中出现在南宋时代,面对蒙古入侵,先是大批文人,之后是很多老百姓,选择拼死抵抗或集体自杀,比如崖山一战,出现了从皇帝、丞相到十万军民全部投海的悲壮景象。
从心理上看:南宋的那些士大夫一直有道德焦虑,觉得只有这样的牺牲,才能在失败中对得起自己的职责,才有资格“青史上留名”,成为后世儒家的道德约束;至于民众的殉难,是他们感召下的从众行为。
这就是王玉辉所谓的“死的好”。当然,他直接理解为成神成仙,这是老百姓的认知水平。他的信仰坚定,但是思想品质不高,我估计他那三本书也写得不怎么样。
说起来,殉难在民族危亡之际是有意义的,有巨大的精神作用,放在日常生活里,“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却是扭曲的、毫无必要。但在压抑的明清时代、到了狂热的王玉辉手上,就把女儿逼上了死路。
其实,理学家程颐的那句“然饿死事极小,失节事极大。”是有上下文的语境,是在对价值观做排序,并不等同鼓动寡妇去饿死殉夫。不过是个用极端情况打比方的思想命题。
但真实世界里,王玉辉生活的徽州,因为盛产理学,是专出烈妇的重灾区,徽州历史上的烈妇有65000人。当地文人自夸:我们一个县的节烈比其他半个省都多。6万人的休宁县,从清初到道光三年,出了2200名烈妇,很可怕。王玉辉家三女儿的故事,也是有原型的。
徽州当地有一套熟练的表彰烈妇的流程。在小说里,余大先生立刻组织上报。过了两个月,批准王三姑娘为烈妇,进祠堂祭祀,门口建牌坊。
到了正日子,“入祠安了位,知县祭,本学祭,余大先生祭,阖县乡绅祭,通学朋友祭,两家亲戚祭,两家本族祭,祭了一天,在明伦堂摆席。通学人要请了王先生来上坐,说他生这样好女儿,为伦纪生色。”
王玉辉做了三十年秀才,拿一个女儿做代价,终于换到了这份荣耀。
注意,小说又一次写到了冰山之下的人性。王玉辉“转觉心伤,辞了不肯来”。不用旁的心理描写,只这一句话就够了。吴敬梓的下一句话也厉害:“众人在明伦堂吃了酒,散了。”都说礼教杀人,其实礼教主要还是劝人自杀,自杀之后,大家表彰表彰,吃一顿酒,抹抹嘴就忘了。
除了吴敬梓,很少有人体会到这场面其中的凶残。
至于剩下的责任,就要王玉辉自己承担了。
他老伴天天痛哭,他看着闹心,要出门去走走。有两个目的,一是要去见一个夸过他书的老朋友,换点儿安慰;二是去南京拜访庄绍光、杜少卿,如果能得到他们的推荐,书店就会刊刻他的著作,何况他女儿是烈妇。你看,女儿的死让王玉辉觉得手里多了一张牌。王玉辉一点都不呆吧?
下面的情节就开始惩罚他了。他这一路看着水色山光,心里凄凄惶惶的。到了那个老朋友家,老朋友刚死了几天,王玉辉在灵前摆上自己的书祭奠一番,又去了南京。他要找的几个人也一个都不在,完全扑了空。
他又去看前段时间举行过祭祀的泰伯祠。这可不是观光,他也是研究礼仪的,只见正殿上的仪注单已经落了厚厚一层灰,他还想看祭祀的礼器,但找不到钥匙,没有看成。于是,他连自己渴望的礼仪世界都进不去了,只能对一个熟人炫耀说:“那知我第三个小女,也有一番节烈。”
这个故事,从五四以来,一直被解读成是抨击礼教杀人。但吴敬梓当年还不可能做如此决绝的批判,他对苦行礼法本身是不反对的,但在这里,更多的是讨论范围和尺度问题。
小说对王玉辉的夸张做作和心计并不赞赏,但也没把他写成彻底的反派,王玉辉害人害己,但有种英雄主义似的虔诚,这个矛盾被写得很含混,也很饱满。
在王玉辉心里,天性的良知和情感,一直在和他信奉的礼教进行冲突。在礼教好像获胜的时候,情感中的悲伤却一下子来了。
他是小地方来的人,在苏州见到妇女坐船出游不挂帘子,就认为伤风败俗,心里正批判得起劲,忽然见到一个穿白衣服的少妇,想起女儿来,心里哽咽,热泪直滚下来。到这时候,他和他的信仰彻底落败了。
接着,小说里有一句话,不细看像闲笔,写得可真好,是什么呢?王玉辉忍着泪走,半路饿了进了点心店,这里有半句话:“那猪肉包子六个钱一个”。
这是大师的笔力:王玉辉为什么注意到包子的价格?女儿饿死,一方面是殉夫,一方面也是说“我难道又要让父亲养活不成?”是怕增加王玉辉的经济负担;王玉辉从家里跑出来,也没有几个路费。这半世的理学信仰,和一个猪肉包子的困扰,真是绝妙对比。
我们回到一个最简单的问题:王玉辉算恶人吗?我觉得不算,相信你也同意。读《儒林外史》时,我常常感慨“世人皆苦”“都不容易”。吴敬梓史无前例地把读书人的道貌岸然下面的完整心思揭示出来,让我们看到他们尤其苦。因为多了念头,也就多了矛盾,多了虚伪。
咱们再往深挖掘一步,王玉辉道德吗?感性上是不道德的,他害死了女儿;理性上也不道德。
康德有四条道德规则:
第一条是不要骗人,也就是诚信,抽象地说,是不能拿别人当手段。
第二条是不要自杀,也就是不要拿自己当手段。
这两条叫消极义务,就是绝对不能做的。
第三条是要发展自己的才能,这可以完善自己,抽象地说是以自己为目的。
第四条是去帮助别人,这不是为了获取回报,而是自己选择的道德义务,也就是以他人为目的。
这两条叫积极义务,就是需要努力去做才行。
这四条有思辨支撑,也有严格顺序。道德不同于法律,它的基础是自律。你看,为什么以道德为名义去胁迫、劝诱他人,也就是道德绑架是严重的不道德?就在于违反了道德的基本法则。
王玉辉信奉的孔子也说过“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其实进一步讲,就算自己觉得好,也没有权力逼着别人也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