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陈涵谨慎的擦拭着唱片上的灰尘,轻轻的把唱片搁在留声机上,指针放在唱片上,艾迪特·皮雅芙动听的法国腔在整个房间回荡。
荎来躺在地上打滚,大声的笑。她很开心,但没有原因。她认为开心就是这么简单,你想要开心,那你就可以很开心。荎来的笑声快要压过音乐,陈涵却并不觉得刺耳。荎来滚到陈涵面前,头发凌乱的散在地上,脸上因为酒精作用变得通红。陈涵倒着看她,美极了。那是一种心碎的美。陈涵凝视着她,她停止笑声,不避开陈涵的目光。
你找到你想要的东西了吗?陈涵问她。她说,找到了。荎来笑了。
陈涵俯下身去吻她。荎来没有拒绝。我们不能做爱。荎来突然说。你是有老婆的。她唇上的张合都碰擦着陈涵的唇。是的。陈涵回答。我们不能做爱,可是我爱你。荎来狠狠地吞咽了一下。我也爱你。她说。陈涵的眼中包着泪水,对上荎来冷冷的目光。
你来迟了。陈涵说。
2
陈涵是麻省理工的毕业生,毕业后回到北京工作,进了一家待遇很好的外企,IT精英,年薪过百万。陈涵在那家外企工作了近十年,也是在那家外企遇见了乔。乔是很温柔女人,相貌姣好,教养良好,从不说脏话,从不抽烟喝酒,没有过于暴露的衣服,头发也不烫不染。穿优衣库的亚麻白衬衫,李维斯的深蓝色牛仔裤,亚瑟士的白色运动鞋,即使年薪很高,也从不买奢饰品。他们的生活习惯很相似,早晨的第一班地铁,九号车厢,陈涵每天碰见她。公司楼下的咖啡厅,美式咖啡加奶不加糖,陈涵每天碰见她。下班路上的寿司爸爸,鳗鱼卷不加芥末,陈涵每天碰见她。渐渐熟悉起来后,陈涵向她提出交往的要求,没有过多的拖拉,乔直接答应了。一个月后,他们开始做爱。半年后,乔搬到了陈涵的公寓。
七年的恋爱不愠不火,只是到最后陈涵再也没有当初那种感觉。一开始觉得这样淡淡的也挺好,他在美国过惯了疯癫的生活。但到后来,七年的每一天都是重复的。或许是到最后陈涵已经麻木了,他清楚自己不爱乔,从来没爱过,一开始他只是觉得他需要乔这样一个女朋友来帮他适应这种平淡没有变化的生活,但现在,他也有了不得不对乔负担起的责任。他去周大福买戒指,当他面对一排排不一样的K金戒指时,他才意识到他的人生基本上已经结束了。如此平淡无常的一生,他第一次感到彻底的绝望。
陈涵在三十三岁这一年,向三十岁的乔求婚。乔完全没有犹豫的答应了。她知道自己没有犹豫的理由。陈涵丰厚的年薪足够他们两人的生活,乔从公司辞了职。陈涵借着婚假带她去度蜜月。
蜜月也很平淡,陈涵联系了三亚的一个家庭旅馆,租了套房子,半个月。房东请客人吃饭的时候,他遇见了荎来。荎来就是家庭旅馆的老板,一个人管一层楼,四套房子都是她自己打理。高中毕业就没继续念书,啃着父母留下的房产过日子,开了个家庭旅馆,一开就是十年。
3
三月的寒风带着一丝暖意从阳台吹进了房间里,充斥着迷乱的房间。茶几上堆满了零食和苏打水,贵妃椅上胡乱的堆着昨天收下来的干净衣服,沙发里卡着荎来昨天脱下来的内衣。荎来张牙舞爪的睡在沙发上。晨风使她清醒,照常的话她应该起来了,但她昨晚做了一个好梦,她不想醒来。意识到实在是不能再继续那个美梦,她从沙发上滚了下来,磨蹭了半天才站起来。今天她要请房客到家里来吃饭,必须开始着手准备了。
五位房客,有过来过冬的老爷爷老奶奶,有来蜜月的新婚夫妇,还有一个来写生的美术生。
饭桌上,乔问她,为什么想开家庭旅馆,还开了这么久。荎来穿反了毛衣,头发凌乱着,白色的毛衣上沾着番茄酱。她说,你永远都不能预知你的未来,就像我现在也不能知道衣服上的番茄酱到底能不能洗的掉一样,至少我开家庭旅馆我能知道我的生活有保障,也清楚我的每一天是什么日子。乔听出点道理来,点了点头。可每天都过着一样的生活,你会很厌烦很绝望。陈涵说。我并不绝望,我的每一天都不一样,我今天穿了白毛衣,那我明天换一件蓝毛衣,那么至少我这两天穿的衣服不一样了,我的日子就是不同的。荎来回答。没有人再说话了。
夜里,荎来跑到楼顶去抽烟。楼顶可以看到海边,路灯闪着远光,照到海面上,可以清晰的看见潮起潮落,日落日出。有时她失眠也会到楼顶去等日出。等到太阳出来了,她就在楼顶的秋千上卧着睡着了。她抽着一根一根的烟,毫无困意。
睡不着吗?陈涵突然出现在她身后。你不也没睡着吗,陈先生。荎来说。叫我陈涵,我可不是什么先生。陈涵说。陈涵掏出雪茄,点燃,站到荎来旁边,望向海岸线。直到他们俩脚下的烟头堆了一堆,荎来才跟他说话。不是蜜月吗?怎么不回去陪乔。荎来问他。乔睡着了,我睡不着。陈涵说。我承认你今天说对了,我很绝望,不过你也好不到哪里去。荎来说。我承认你也说对了,不过乔从不抽烟。陈涵说完掐下荎来手中的香烟熄灭。我可不是乔。荎来又掏出一根香烟打火点燃。
一个新婚的男人,大半夜不睡觉跑到天台来抽烟,怎么,有人逼你娶?
是责任在逼我。
乔怀孕了?
没有。
那哪儿来的责任?
陈涵沉默了。
你没谈过恋爱吧,高中一毕业就工作了。
是没谈过。觉得没意思。
那你现在要不要谈一个?
跟谁?
陈涵包着烟吻她,把烟吐到她嘴里。荎来把烟吐到他脸上。
怎么,觉得我渣吗?陈涵问她。
没有。挺喜欢的。
荎来笑,笑得很开心。又是没有理由的开心。
4
第二天下午,乔发烧了。陈涵说本来乔就有些感冒,中午贪嘴又吃了很多海鲜,就发烧了。他们去医院吊水,医生开了药让乔回来吃了睡一觉。乔说想吃臭豆腐,让陈涵去帮她买。陈涵不认识路,就去找荎来给他带路。
臭豆腐?你老婆口味儿真重。荎来一路上都踢着一颗石子儿。你说的那个地方有卖的吗?陈涵问她。当然有,是个烧烤不夜城。荎来回答。
其实你谈过恋爱吧。回来的路上陈涵问她。
是谈过。跟你们一样,七年。
怎么分的?
他去了大城市,我就留在这儿了呗。
怎么不跟他一起去?
不想。
不想还是不够爱他?
不够爱他。
他也不够爱你。
是你你愿意为乔留下来吗?
不愿意。
要是为了我呢?
愿意。
荎来停下来,看着他。陈涵不回避她的目光。路灯把他们的影子投在荒凉的街道上,海风吹过来,把荎来的头发吹散了。
那你会愿意为我离开吗?陈涵问。
我愿意。荎来眼中闪着从未出现过的光。
良久,等到一阵一阵的海风吹过,荎来眼中的光最终熄灭。快走吧,乔需要你。荎来说。她一个人走在前面,陈涵跟在后面,不追上去,也不说话。
5
凌晨一点,荎来趴在桌子上盯着小闹钟看。指针一遍又一遍的划着圈,就像她一遍又一遍的过着日子。她其实早就厌倦了,每天散漫的生活逼得她发疯,但她却也无法摆脱。她不是没有尝试过,五年前,她跟着林去了上海。等她回到三亚时,她全身上下只有两个一块钱的硬币,连买杯咖啡都不够。
陈涵来敲荎来的门。我们出去玩吧。去哪儿。随便,哪儿都可以。乔呢?睡着了。
荎来穿着宽大的酒红色毛衣,PB的男士运动裤,蹬着一双人字拖,啪嗒啪嗒的跟着陈涵来到海边。
现在海水很冷,海浪也很大。她提醒着淌向沙滩的陈涵。
我知道。陈涵向她伸出手。荎来愣了愣,这才把手给他。陈涵一把把她拉到了跟前。
荎来,你怎么这么晚。陈涵说。
你不也很晚吗?让我等了二十八年。荎来说。冰凉的海水冲到他们脚上,荎来想躲开,陈涵拉住她,吻她。荎来越推,陈涵把她抱的越紧。
我跟乔在一起七年,每天都一样,从没吵过架,从认识到结婚,我都没有爱过她。陈涵说。
那为什么要结婚?荎来质问他。
一开始是想要平淡的生活,到后来就有了不得不负的责任。我浪费了一个女人的七年,我必须用一辈子来补偿她。陈涵说。
真渣。
这就渣了?
你不爱她,却决定要跟她过一辈子比你浪费了她七年更渣。
也许你说得对。
陈涵牵住荎来的手,荎来没有甩开。他们沿着沙堤走,一路上都是他们的脚印。荎来的脚被冻得僵硬。他们在沙堤上坐下,陈涵把荎来的脚塞进他衣服里。
我爱你,陈涵。荎来突然说。
陈涵愣了愣,笑了。笑起来眼睛弯弯的。
我也爱你,荎来。不过可别是因为我帮你暖脚。
荎来放声大笑,好听的笑声在整个沙滩上回荡。
6
乔和陈涵每天早上十点出门,晚上八点回来,十点睡觉。乔的作息一向规律,没有人能打破。
林从上海回来,请荎来出去吃饭。乔和陈涵在天房碰见他们,互相打了招呼做了介绍。
晚上,荎来去请陈涵和乔喝酒。
乔去见她初中闺蜜了,今天晚上不回来。陈涵倚在门口。
林送了我一瓶小拉菲,本来想请你们俩一起喝。荎来说。
你爱上人家的老公,还请人家喝酒,下毒了?陈涵跟她开玩笑。
别闹了,过来喝酒。荎来说。
荎来用开瓶器抽出软木塞,倒在酒瓶里醒上。
你还懂醒酒?陈涵在沙发上坐下。
以前跟林没分手的时候,他一回三亚就带我去天房吃饭,点的酒全是拉菲酒庄的。荎来说。
荎来拿来两个高脚杯,上面沾着自来水,刚洗过。
将就喝,在我这儿不讲究。荎来说。
林找你复合吗?
不是。林要结婚了,是个上海姑娘。荎来把酒倒进高脚杯,陈涵看不出她是悲伤还是无所谓。她把酒杯递给陈涵,陈涵一饮而尽。
再来一杯。陈涵说。荎来不说话,给他倒酒。
我有很多艾迪特·皮雅芙的唱片,你要看看吗?荎来问他。
能放吗?陈涵问。
留声机在那边,不过有几年没用了。荎来指向墙角。
那就放吧。
直到酒瓶见底,陈涵卧在沙发上,傻笑。
荎来,跟我走吧。
那乔呢?
我跟她离婚,房子车子都给她。
你以为房子车子能补偿得了一个女人的青春吗?荎来死死的盯着他。
那林是怎么补偿你的?就一瓶小拉菲?或者几顿天房?
我不需要补偿,我们之间是我的问题。荎来躺在阳台上放着的席梦思上。夏天的时候,她常常在这里睡觉,等到太阳升起来,射在她的眼睛上。醒来时,她浑身是汗,头晕目眩。这样的醒来会让她觉得舒坦。陈涵扶着墙走到阳台,躺在荎来身边,抱住荎来。
等下辈子再娶我吧。荎来笑着说。
陈涵从背后抱住荎来,眼泪从眼角慢慢滑出。荎来转过身来吻他的泪,吻他的唇。
7
荎来,我下午四点的飞机,来送我吧。陈涵给荎来发短信。
陈涵再也没见过荎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