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妹,对不起!
黑妹是我从高一带到高二的学生,她是个完美的好学生。
她按时到校,从不迟到;她认真听讲,课堂上积极回答老师问题;她独立思考,按时完成作业;她的纠错本,条理清晰,解析准确;她乐于助人,经常和其他同学分享自己的所学;她是第一个到教室的,也是最后一个离开教室的……尤其是她时间观念极强,作为一个走读生,从未迟到过,从未!在这样的高中,这意味着她的校园生活没有太多的轻松和欢乐,每日都是枕戈待旦,每日都是书山题海,真正做到了“两眼一闭,提高警惕;两眼一睁,开始竞争!”
在教导那些偷懒、装病、惯于迟到的“懒癌晚期患者”时,我不由自主地拿她做榜样。“我们是有目共睹的,无论春夏秋冬、刮风下雨,你们可曾见过她迟到一分钟!更何况,人家还是走读!以后你们都先看看人家在干什么,再想想自己在做什么!”我热烈的表扬竟让黑妹黑黑的脸上泛起红晕,她不好意思了。我把那红晕理解为受到表扬后的“兴奋”!
于是,全班皆以“黑妹”为标杆。
“黑妹,你作业写完了吗?”
“没呢。怎么啦?”
“太好啦,黑妹都没写完,我们怎么写得完!哈哈!”
“黑妹到了吗?没到呢?那我们再聊会。”
“黑妹都可以晚点交纠错,我怎么不可以?”
全班同学奉行的原则简化为“两个凡是”:凡是黑妹写不完的作业,我们也可以写不完;凡是黑妹慢一分钟,我们也可以慢一分钟。
但就在昨日,黑妹竟然迟到了。
我5点40到校后,还没走到教室门口,只见轮值的班干急匆匆地跑过来。
“老师,黑妹没到!你要不要打个电话问问。”
“是吗?肯定是生病了,我这就问。”
我赶紧拨打她家人的电话,但却“无人接听”。莫不是路上出了不测?我不敢想,我必须马上去找她。我正下楼,一个风一般的身影与我擦肩而过,非常熟悉,我追上去一看,竟真是她,黑妹!
一个满头大汗,头发凌乱,上气不接下气的黑妹,焦急的面孔上,眉毛拧成了疙瘩。她大喘着气,哽咽地说:“老师,对不起,对不起……”
“你怎么了,是不是摔了?”
“没有,没有。老师,我……我……我睡太沉!老师,对不起,对不起!”她竟然哭了出来,愧疚、自责的表情全都写在她的眉眼之中。 “老师,我现在就去跑五圈!”说着,她便要走。
“你站住!你先去读书吧,跑步的事情以后再说。”早起再加上没吃早饭,我真怕她会晕倒。
“迟到了,都要受罚。我现在就去!”她依然坚持。没等我再说话,她已经跑下去,开始自我惩罚!
别的学生跑五圈都是跑跑走走,跑跑停停,有的还悄悄抄个近道,我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有黑妹的自我惩罚,是实打实的“跑”五圈。她黑黑的小脸此刻黯淡无光,头发被汗水浸湿,凌乱得贴在头上,脸上满满的,也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
“停下,别跑啦!剩下的3圈晚上再跑!”我命令道。
“老师,对不起!对不起!”
“你对不起谁啦?”我严厉地问。
“我……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全班同学,我迟到了,我迟到了!”她的泪水夺眶而出。
“迟到很正常,高中三年,你能保证不迟到一次?大家都是普通人,别太苛责自己了!知道吗?”
“可是……可是……我从不迟到的!我从不迟到!我从不迟到!”她一遍又一遍,重复着一句话,愧疚的表情被固执扭曲,眼神里迸射出执着的火焰,熟悉又可怕!
就是这团火焰,她也曾燃烧在另一个女孩的眼里。永远力争上游,永远拼搏进取,永远追求完美的自己,必须熠熠生辉地活在别人艳羡的目光里,生而为赢,奋斗不止!
“我必须这样!”她嘶哑的叫声把我的思绪拉回现在。
“你必须这样?哪样?不迟到不早退,做百分之百的好学生,成功、完美!是吗?”我平静地反问她。
“嗯。书上说,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自己选择的路,跪着也要走下去!老师,这是我的选择!”
“那你为什么要做这种选择呢?”我继续反问她。
“我必须考好点,上好大学。”
“那你为什么要上好大学呢?”
“找好工作,赚很多钱,当‘人上人’!”她斩钉截铁地说。
“你当‘人上人’,那谁是‘人下人’啊?大家的经济生活有差别,但人格是平等的。还有,你看看我们谁是跪着走路的?都是站着走的,你还可以跑着走,跳着走,唱着走,高兴的话就走快点,累了的话就走慢点,人生路,人人都有,但人人都不同,它不是赛跑,不用着急,也不用焦虑。倒是有一种人,连终点都走不到,就是把自己逼得太紧,累死或吓死在半路上的。你明白吗?”我慢慢地说着,希望能用语言把她拧成疙瘩的眉毛慢慢舒展开。我知道她一时半会很难完全理解我的意思,因为一直“跪”着喝鸡汤的人,是站不起来的,她甚至会视“站”起的人为异类,正如久居笼中之鸟,视飞翔为病。
黑妹的“梦想”是“做个完美的好学生,将来当‘人上人’,多么可笑的“梦想”,多么可悲的“梦想”,多么可怕的“梦想”。黑妹,人无完人啊,这不是“梦想”,这是幻想。真正的梦想带给你的即便有痛苦、彷徨、挣扎,但也能让你体会到生命的过程之美,能让人负重前行却面带微笑,流着眼泪却甘之如饴,无论成与不成,跨过高山和大海,内心都归于平静和满足;而幻想注定是雾里看花,水中捞月,它不仅无法实现,而且还会毁人于梦醒时分。
每年我都会遇到一些这样的学生,他们上进、刻苦、奋斗、拼搏、不甘人后,哪怕天资不逮,也从不放弃,认定了“天道酬勤”,坚信“勤能补拙”,“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物竞天择,优胜劣汰”,“比你优秀的人,往往比你更努力”“最怕你碌碌无为,还安慰自己平凡可贵”……可他们喝了那么多鸡汤,却内心焦虑、脆弱无力,一次迟到都会让他们久久难以释怀;他们日日励志、天天宣誓,精气神却只能保持三日;他们那么渴望成功,但却从不思考什么是“成功”?关于“成功”的想象,无非是“好成绩、好学校、好工作”,无非是“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无非是“蜗角虚名、蝇头微利”,真正的“好知者”“乐知者”又有几人呢?十几年的寒窗苦读,始终是围着名利的磨盘兜兜转转罢了。也有人说,我们都是普通人,必须吃饱了馒头,再读书,可问题是,有这种想法的人,吃饱了馒头之后,也不会去读书,因为他还想吃面包、蛋糕、牛肉、鱼翅……
李约瑟难题未解,钱学森之问还在。我们都是问题的制造者,但我们不想成为问题的解决者。我们都带着孩子在“成功之路”上拼命赛跑,早已忘记为什么要出发。
黑妹,对不起,是老师“小我”作祟,才将你一步步推向“优秀”的死胡同,让溢美之词化作纸枷锁,束缚着你,压迫着你,扭曲着你,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黑妹,无论你是含着眼泪坚持,还是懂得了之后放下,我都愿意真诚地拥抱你,但你要记住,这是不完美的我拥抱不完美的你,只有这样“不完美”的拥抱,才是最完美的拥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