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城市一同醒来。
他很困难才入睡,跟以往的许多夜晚一样。而且睡一阵,醒一下。直到耳朵里涌进来许多声响,他明白,黑夜无可挽回地消失了。
他先是按了按手机,关掉还没响起来的闹钟,而后穿过一屋子的物件,走向洗手间。途中可能踢到一个纸巾盒,或是一盒开了封的饼干。他没有在意。
墙上安静地挂着两支牙刷,好像两个殉情者,笔直僵硬。他取下蓝色那支,又放回去,换回红色那支,然后轻轻扔进垃圾桶,这才开始挤牙膏。他瞥见那瓶已经空了两个礼拜的洗发水。顺手也扔进垃圾桶。
房门后有一个挂钩,钩着一串钥匙,钥匙上有个小黄人。他把自己的一串钥匙也挂上去。两个小黄人。对着上方的镜子,他拨了拨头发,拉了拉肩口,朝自己笑了笑。
早餐铺的夫妇朝他点点头,老张问他,照旧?他笑了笑,点点头,从钱包里找出几张零钱。
同同上学了?他问,一边递过钱去。
老张努努嘴,在那边吃肠粉呢。家里东西不爱吃了。
他笑笑,接过包子豆浆,朝车站走去。
从车站旁的书报亭买了一份报纸后,他的双手就被占满了。
他站在人群中的姿势有点儿别扭,因为还有个单肩包在晃着。这个点的公交车站人很多。除了老人,几乎都拎着早餐。
他排在歪歪扭扭的队伍后面,一会儿他后边也是人。每次远远有公交车到来,就有人离开队伍去张望,然后迅速奔跑或者无奈地回来。更多的人是探出身子和脖子,然后像是喃喃自语又像是朝人群汇报,269,不,是289。
他倒是不太在意。只要36路在九点前赶来就可以。他跟单位请了假。
请假的过程并不愉快。
坐在长桌后边的主管正盯着屏幕看,一只手放在桌上,手里的烟签到好处落在烟灰缸的边沿。
他客客气气地递上自己的请假条。十分钟前,他刚在上面填上了请假理由。
什么理由,领导目光从请假条上移开。
精神状态不佳。他说,头疼。
看了医生没?
正去看。他战战兢兢地看着对方厚厚的镜片。
头疼到影响工作了吗?你的工作,是文字工作对吧,好像并不需要多操劳。你那,他朝窗台努努嘴,底下那些人,头从来不疼。
从三层的办公室望出去,先是看到窗台养的多肉,再远处,是一处正在修建的工地。隐约可见,几个带着鲜艳头盔的人正在上面走动。
气温高居三十度以上,已经持续快一个礼拜了。
算了,他把烟灰弹掉,狠狠抽了一口烟之后,吐出一长串白烟,你的工作我让小李帮忙看一下。如果没什么事,下午争取来上班。
他隔着眼圈,看着他签上他的名字或别的什么。
然后那件事就发生了。
先是人群一阵骚动,排在他前面的人忽然挤着往后跑,前面空出一片来,他就看见了那个穿着蓝色斑点服装的孕妇。
她侧着躺在地上,手里攥紧一个蓝色小包,表情痛苦。
他看了看人群,没有人上去。
类似的救人被讹事件,或许就在他手里那沓报纸上,也有新鲜案例。
接下来的事情很简单,人群拿着手机,记录下整个过程,无数人几乎第一时间,在社交媒体上发出图片视频,配上各种简短的评论。
他没来得及看,因为他正在说服一个刚交班的出租车司机。
司机在医院门口放下他们,并索要了比平时更多的钱。他的理由是,这是一趟危险的行程。那个孕妇一直在痛苦地呻吟,他说,我一直盯着后视镜。
他没有理论什么。
很快他们找到了妇产科。没有人在意这两个满头大汗的人。一层楼都是孕妇和家人,大家都拿着纸张等候医生或者各种检查。而且她表情虽然痛苦,肚子明显没有别人的大。
医生和他们进行了简短的交谈,然后冲他说,家属你先去挂个号,把钱交了,办一下入院手续。
那个女人虚弱地说,谢谢你了,这是我的病历卡。
他没有说什么。刚才在车上,他已经给她丈夫打了电话,没有接通,对方也没有回话。
把人安顿好后,很快有护士过来打吊针,她看起来好了一些。
真谢谢你,麻烦你了,钱,我马上转给你。她拿出手机。
没关系,你赶紧联系家人,我下去买点东西吧。你吃早餐了吗?
这时候他才发现,他的豆浆不知道丢在哪里了。
他再度坐上公交车。有人看他,窃窃私语。不止一个人。
然后有一个年轻女孩率先冲他微微笑。很多人都向他招手微笑。
他突然很尴尬。他想象的方式不是这样。
在想象和策划里,他应该是上某一个电视台的节目,表演某种才艺,然后在主持人的采访中不经意地交代自己上台的缘由。
那才是自己被大家认识的正确途径,也曾是她憧憬的求婚方式。
但这一切突然发生了变化。
他在本市唯一的步行街下车,步行街人迹寥寥。他先是在附近喝了碗豆浆,觉得没有常喝那家好,又试了根油条,咬了一口就放在桌上。
他经过一家奶茶店,看见员工正在擦拭桌子,阳光已经很明亮了,店里一个人也没有。
他接着从几家服装店路过,高音喇叭扯着嗓门唱着最流行的歌,店员无精打采地靠在收银台,正在谈论些什么。
然后他来到第一家珠宝店。
女店员看见他,顿时来了精神。她礼貌客气地询问了他的要求,然后不断从柜台拿出样品,又换回去,拿出新的样品。男店员从饮水机接了杯水给他。然后盯着大门发呆。墙上也有一颗摄像头,盯着那个方向。
他选了一对很小的钻戒。把其中一只戴在左手。另外一只收进盒子里,两个盒子收进一个硬纸袋里。临走的时候他拿起那杯水,一饮而尽。
然后他来到第二家珠宝店。
然后第三家。
他没有再买什么,只是认真听着每一家的店员,用一致的热情口吻和耐心为他讲解。
她们都打扮得很干净,脖子上或手腕上有一两样饰品。她们得妆容都很清淡,态度也很友善。
最后他来到第四家附近的一间奶茶店。两个中学生模样的孩子,挤着一张小沙发,正对着一个屏幕哈哈大笑。
他把戒指取下来,收进盒子里,点了一杯奶茶。
接着他开始发微信。
他点开语音,又往上滑动。
重复到第三遍的时候,那个男孩朝他这里看了一下。女孩也停下笑声。
还有可能吗?
他一字一字打好,一字一字校对。
还有挽回的可能吗?
他想了想,又加了个小黄人。
发送。
上楼前他到附近便利店买了瓶洗发水。
现在他坐在门前,抽着烟正在思考一个严肃的问题:我该怎么打开这扇该死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