吊唁

病房上空的吊扇“吱呀吱呀”地转,我就盯着它度日。

医院这种地方,我一刻也不想多呆。可医生说,像我这种骨折的,需要住一个月院。

标准的四人病房,被护士们布置地煞白。旁边床位躺着一个同样吊着腿的大叔。时间一长,我和他熟络起来。

“小伙子,怎么这么不小心,摔成这样?”

我皱起眉头,无奈道:“今年倒霉啊,出好几次意外了,只是这次伤得严重。”

这时候他睁了睁眼睛,好像来了兴趣,问我的属相是什么。

反正无聊,我同他闲聊起来,“属龙”。

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他听到我的属相之后整个精神都为之一震,但很快又被他压制下去了。

大叔咽了咽口水,又问过了我的具体生辰。口中连说糟糕。

我立刻问他怎么回事,但是见他神情凝重,不发一言,也只能干着急。

过了不大一会儿,大叔忽然睁开眼睛,悄声跟我说:“你这是犯了本命煞,今年凶多吉少,万分凶险啊。”

正好这时候母亲赶来送饭,撞上了我们的对话,急忙问怎么破解。

其实对于这类事情,我是不大愿意相信的,可是接二连三发生的意外让我不得不找一个理由来解释。

大叔先是打量我一眼,见我没什么反应,跟我母亲说了起来。

“你回去请一尊石敢当,嵌进老宅后墙正中央的墙根。再把孩子的生辰八字写到一张纸条上,压到石敢当下面。石敢当是为家里挡灾挡难的,这样一来可以让它替孩子挡去灾难,二来可以温养孩子的命运。”

他说得郑重其事,母亲全神贯注地听着,连声道谢。

母亲走后,大叔几次三番让我催促家里尽快去办。我想他也是一片好心,就打了几通电话,母亲说已经联系到请神的地儿了,一天之内肯定能搞定。

直到确定母亲搞定以后,我看向窗外泛黑的黄昏,才长长舒了一口气。

护士帮我们换过药,又看一会儿电视,我就睡了。

半夜迷迷糊糊醒来,睁眼看着黑漆漆一片的病房,我心里十分不安。

我很想尽快再次入睡,却怎么也不能。我知道魇住了,一时半会肯定是睡不下去了。

午夜的病房特别安静,“紧急出口”的牌子照得到处都是绿莹莹的。

一种难言的恐惧迅速涌了上来,我急忙翻个看向旁边的大叔,他背对着我一动不动,奇怪的是他竟然打起了呼噜。

而多日来的相处,我记得他是不打呼噜的。

我身上的寒毛瞬间倒立起来,将脖子以下的身体全部裹进被子里,紧闭双眼希望自己赶快睡着。

忽然一阵风吹过来,我能清晰的感觉到有人坐到我床沿上。

一霎那我全身的寒毛都倒竖起来,汗水打湿了被褥。

强烈的恐惧使我不敢呼吸,紧接着,我的身体竟然平行移动起来。

两只应该是手的东西在我身上用力,将我一点一点往床边推着。

终于“砰”的一声闷响,我连人带着被子掉下了床。右腿骨折处剧烈的疼痛撕心裂肺,我想大声叫出来,却发现怎么也张不开嘴巴,甚至手指头也不能动弹丝毫。

冷汗涔涔地流遍我的全身,我只能紧紧闭起眼睛,听着自己激烈的心跳声,和病床上的动静。可是自从我掉下床之后,只听到“吱呀”一声病床承重的声音,就又陷入了寂静。

巨大的心理压力使我朦胧入眠,再醒来时,见到自己完好无损地躺在睡前的位置,只是裹入被子里面的手脚都伸到了外面。

母亲又送来早饭,是她精心熬制的米粥。闻着大米的糯香,我心里踏实了不少,喝下半碗粥,吃了个鸡蛋,就再也没有食欲。

待母亲走后,我借着闲聊的机会,问大叔道:“昨晚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动静?”

大叔朴素地笑着说:“我睡得死,能有啥动静!”

将昨天晚上的经历和他说了,我希冀地注意着他的表情,希望他能有一点合理的解释。

他果然正色起来,一本正经道:“医院里也确实不太干净,你身子弱,容易撞到也是正常。不过话说回来,我早上醒得早,看你一直躺在床上啊,难保不是你做的梦。”

我一想也觉得合理,毕竟以前也做过几次类似的梦,就不怎么放在心上了。

往后一段时间,我几乎天天遇到梦魇,具体是撞邪还是做梦,我也不能分清。

母亲看我面容憔悴,问我怎么了。我由于过后,还是将最近发生的事向她说了一遍。再来送饭的时候,她带了一束桃枝过来,插到花瓶里,摆到我的床头。

奇怪的是,从那以后,我竟然再也没有做过那样的梦。

住满了一个月,母亲陪着我去办出院手续。在护士站,我趁护士不注意,翻到了临床大叔的病历:陈发友,左腿重度扭曲,粉碎性骨折。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他跟我说是骑摩托车摔的。联系起平日里听护士们的只言片语:那腿骨扭的,像麻花一样,准是和人斗狠被打的。

他肯定没有外表看起来那么老实!

我把疑惑说给母亲听,母亲不置可否,忙着托人找车子,把我运回了家。

初回家的几天里,我睡得踏实,吃得满意。

好景不长,我夜里睡得正香,朦胧间听到房门被急促地敲击着。

家里住得比较偏僻,夜里伸手不见五指,我尽力想睁开眼睛,却不能做到。

粘稠的午夜将我包围,我只能安静听着那动静。

先是“砰砰砰砰”像是用手掌在拍门,后来又变成“咚咚咚咚”的。夜里一向机灵的父母,这时候竟然没有任何动静。

忽然,敲门声停了,漫长的寂静更让我难熬。激烈的心跳声充斥着我的双耳,我竟然开始发抖起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卫生间的水龙头被打开,“哗啦哗啦”的流水声音更叫我毛骨悚然。

我这屋子就在卫生间的隔壁,我的呼吸已经不够连贯,随时可能断掉。

卫生间里翻瓶倒罐起来,就在不知道哪一个瓶子摔地的声音过后,又陷入了长久的寂静。

而我的心却提到了嗓子眼。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要么就快点弄死我吧。

卧室的门终于被敲击,那试探性的敲门声音,每次响起,都像是敲在我脆弱的神经上。

房门很快被推开,黑暗中有东西在屋子里走动。我可以十分清楚地感觉到它就停在我床边,可是不能动弹分毫。

我屏住呼吸,静静等待即将落下的命运,那根紧张的神经几乎就要崩断。

等了很久很久,却没有一点动静,不知怎么,我竟然昏睡了过去。

早上是母亲叫醒我的,我才看到自己一丝不挂地躺在地上,骨折处的包扎正在渗出殷红的血液。

想起昨晚的事,我背后凉风直吹。

说给母亲以后,她笑着说我精神紧张,魇住了而已,以前他们也有过类似的经历,过去了就好了。

当晚在我的强烈要求下,我和父亲睡在同一张床。

早早吃了饭睡下之后,我以为万事大吉。没想到半夜又迷迷糊糊醒了过来,继续重复昨夜的煎熬。

父亲带我去找了神仙牌,那老头一身农民打扮,其貌不扬。

听我说了情况,他夹起三张火纸点燃,闭上眼睛侧耳倾听,任它们烧到手指上,才轻轻松手。

他说:“我把了脉,若是不错的话,今年当是你的本命年。阳气虚弱,阴煞满盈,运道大凶。”

听了这话,父亲忙问怎样破解。

神仙牌一脸忧愁,叹一口气道:“运道的事,哪有外人能帮得上忙的道理?须得是自己处处小心,护存阳气精神,才能熬过。”说罢,他在香案上抽出一张黄符,咬破手指,蘸血写了一条符咒。

“这灵符只此一张,切记,一定要在最危急的时刻贴到胸口,或许能避过一灾。”

回到家里,母亲用红布绣了一个小锦囊,把符咒塞到锦囊里,挂到我脖子上随身携带。

当晚我抱着锦囊睡觉,竟然真的没有再碰到那脏东西。

在家里又养了一个多月,我的腿好了许多,已经能下地走路。

期间医院那大叔曾来问候,他住院早,腿已经基本痊愈。

他面色憔悴,双眼满是血丝。客套了没几句,他问到石敢当的事。

母亲没什么心眼,说仍在后墙压着呢。

几乎是那一瞬间,我捕捉到他眼中的一丝疑惑。

随后他也没多停留,寒暄几句话就走了。

过了两天,我的发小常笑过来看我。多日不见,他仍是又高又壮的样子。

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一起去掏过鸟窝,一起追过女孩儿,是无话不说的“革命友谊”。

互相说了最近的情况,原来他做司机并不顺利,改做理发学徒。他聪明又勤快,一年不到已经和老师傅打成一片,可以时不时上手理发了。

吃过了午饭,父亲在我房间支了条床,让常笑和我睡到一块。

我们谈了许多,可当我问起他女友时,他面色难看,只说了句“提她干嘛”,就转移话题。

沉默很久,就当我以为他睡着了的时候,他再次说话。

“咱俩是不是顶要好的兄弟?”

“肯定的啊,当年我被人欺负,还是你护着我来着。”

常笑长长出了一口气,道:“现在我想请你帮个忙......“

听语气,好像他后面还有没说完的话。

“你直说好了,能帮的我肯定义不容辞!”

他叹气道:“你刚才不是问我女友呢,其实......其实她死了。”

我感到分外诧异,慧慧的乌黑长发又在我眼前飘动,没想到竟然死了,我连忙问他怎么回事。

可常笑已经泣不成声,我没法再问。

刘慧慧是我们初中时候的一名同学,虽然不很漂亮,但胜在身材高挑,温文尔雅,在一众男生里有着极好的口碑。

那时候我和常笑是有名的“坏学生”,经常捣蛋,所以和那些好学生关系就很差劲。

但刘慧慧是个例外,她仿佛并没有那种好学生的傲气。

每次碰到我们有吃不上饭,或者挨骂的时候,还会好言相劝,拿自己的零钱给我们吃饭。

常笑总是啐了一口,然后拿起零钱去食堂大快朵颐。

只是我没想到,被这小子捷足先登。他和刘慧慧宣布在一起时,惊呆了我们所有人。

好像也从那时候起,刘慧慧格外内向起来,见到我也不打招呼了,静静躲在常笑的身后。

回过神来,我问常笑:“说呗,需要我帮你什么?”“后天是十七,慧慧就在那天下葬,我想让你陪我去送她一程。”

竟然是最近才去世的!

心里虽然有很多疑惑,但总是人家的女友,我没法多问,答应了下来。

又讲了一会儿话,常笑就离开了,第二天下午过来接上我,一起往老坟沟赶去。

老坟沟地如其名,是一个很深的山沟沟。

我们翻过了七八条山岭,才终于抵达村口。

这时候天色已经将黑,村子里的狗乱糟糟叫了起来。

走得近了才能看清,原来从远处看到的白色东西,竟是挂在老树上的白绫。

他们整个村子坐落在山沟两侧,高高低低一共二三十户人家。

摸黑走在村子里,看着迎面而来的残垣断壁,我心神不宁,常笑也脸色煞白。

举目四望,整个村子都笼罩在极致的黑暗中,走到现在也没有见到一个人,只有不知名的鸟叫在山里回响。

“别自己吓自己了,走过的夜路还少么?”我这样安慰着自己,快速向高处进发。

耳中“咚咚”的心跳声又清晰可闻,我总觉得后背凉风袭人。

路过一座低矮的屋子时,房门突然“砰”的一声大开,投射出微弱的灯光来。

见到光线,我狂跳的心脏平息不少。

走出来的是个满头白发的老太太,见到我们,她显然有些诧异。

“你们是外来的吧?我看着眼生。”

“是啊,我们来吊唁朋友的。正好想问您,刘慧慧家是哪一户?”

其实我并非摸不着地方,常笑肯定知道是哪一户。只是我想多个人一起,心里更踏实一点。

毕竟在我的认知里,这些年岁很大的老人,胆量还是很大的。

听说我们去刘慧慧家,老太太似乎怔了一下,随后淡淡地说:“正好我也去,顺道好了。”

常笑却极力反对,他说来吊唁人家,却要和生人一起,是很不尊重逝者的。

费了好多口舌,直到那老太说自己是刘慧慧的亲四奶奶,常笑才阴晴不定地一起赶路。

路途不远,大概二三里。可我却但从老太的只言片语间得知,刘慧慧死因好像有古怪!

刘慧慧家是在一座山岭上建的房屋,三间屋子拐个弯连着厨房和牛房,难怪上来的时候没有见到一点光线。

不大的院子里坐满了人,都是些老弱病残。想来也是,青壮年都外出务工了。

见我们到来,许多双目光在我身上游走,像是在看两条落网的鱼儿。

进到屋里,一条黑漆漆的棺材摆在堂屋中央。

我和常笑将带来的两沓火纸摞到纸堆上,半跪到棺前烧纸。

刘慧慧的母亲递过来两条白绫,和我们寒暄几句,就被人叫走忙去了。

晚上四奶奶非要拉我们去他家歇着,正好刘家没地方睡,我就拉着常笑跟四奶奶走去。

到了刘慧慧家之后,常笑就神不守舍起来,好几次我叫他,他都无动于衷。

四奶奶拉动门后的一条线,昏黄的灯光亮起。

她抱了两条旧被子放到一张柴床上,让常笑我俩就睡在那儿。

夜半,我突然憋尿醒了,又不敢一个人去,就叫醒了常笑。

外面月色如银,洒了满地。

我突然想到睡觉前还是漆黑一片,这时候突然放晴,有些奇怪。

一瞥之间又看到沟里路上闪烁着一条人影,我浑身发冷,下意识就要去拉常笑,回头却发现他已经不见踪影。

那个人影恍恍惚惚,像是一条孤魂野鬼。

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我悄悄返回床上,裹进被子里,哄自己入睡。

不知过了多久,我惺忪睁眼,四奶奶正面目狰狞地拿刀照我身上猛砍。

鲜血溅得她满脸都是,撕心裂肺的疼痛让我大叫出来。

四奶奶一边砍,一边念念有词:“忍忍啊孩子,一会儿就不疼了。”

我想挥动手臂去阻止她,可只剩了两截血淋淋的断骨!

眼看着刀光闪烁,就要劈到我脑袋上来,我突然大叫一声,睁开双眼。

入目的是深邃的黑夜,我惊魂未定,一摸被子,常笑还没有回来。

黑暗中四奶奶苍老的声音响起:“做噩梦了吧?没事儿,接着睡就行。”

可是我怎么敢睡?只能迷迷糊糊躺着,一时之间也不知道想些什么。

没一会儿,急促的撞门声响了起来,我以为是常笑回来了,跳起身子就要去拉动门栓。

四奶奶急忙拉住我,警惕地向我摇摇头,做出噤声的手势。

敲门声又响了几遭,我才听清楚那并非是常笑。

我清晰地记得他都是用指关节敲门的,绝非这样“砰砰砰”地像是在撞门。

随后也没有听到离开的脚步,撞门声就这样停了。

屏息大约一刻钟,四奶奶示意我回床睡觉。

我还想问她些什么,她已经躺下去休息了。

折腾了一宿,我没有一点困意。

现在我的脑袋里就剩两件事:找到常笑;赶紧回家。

似乎过了半个世纪,粘稠的夜色将我拖到了天亮。我才看到门上竟然残留有一些血迹,四奶奶却像是没事人一样,洗把脸就带我去刘慧慧家帮忙。

奇怪的是,夜里明月高悬,白天却阴云密布。

找遍了村前村后,还是没有发现常笑的踪迹,我不由得着急起来。

骇人的噩梦、常笑的忽然失踪、诡异的撞门声和门上的血迹,让我不寒而栗起来。

摸了摸胸口的锦囊,还在!我稍微安心一些。

随便吃了点早饭,就忙着准备纸扎火纸鞭炮之类的东西,等着送灵。

他们这里有额外的讲究,送灵需要在午时出发。

一应具备,午时已到,四个老汉吃力地抬起棺材,踉跄着往后山走去。

作为年轻人,我分到了一筐鞭炮,边走边放。

上了后山,临近的就是一座大池塘,塘里的水绿得发黑,看一会就头晕目眩。

山路就是从池塘边上的山体开凿出来的,勉强够抬着棺材通过。

墓地选在难得的一小块平地上,早早有人挖了一个坑。

下棺材前,一个精瘦矮小的老头又拿铁锹将坑里的土块扒了几下,却挖断了一条拇指粗细的黑蛇。

那黑蛇扭动了几下,就彻底死透了。

人群中顿时议论开来,事已至此,刘父只好硬着头皮让人们将棺材往坑里一丢,烧了纸扎草人,就开始封土。

刘父让我把全部鞭炮放完,我擦着火柴,一串接一串地点燃,却都没有炸响。

连我在内的人群都惊诧不已,有的破口大骂卖炮的坑人,有的如同我一样,冷汗涔涔。

只有四奶奶抱着一个斗,像是播撒麦种一样,往坑里洒了许多东西。

然后点起一串炮,噼里啪啦炸响起来。

四奶奶跟我说,慧慧死不瞑目,需要些钱粮祭祀,所以刚才撒的就是混了硬币的五谷杂粮。

跟大家解释完后,她附到我耳边神秘地说,等会快点离开。

可是常笑不见踪影,我怎么能不管他就走了?满天的火光冲天而起,那些纸扎的轿子元宝烧了一堆。

感受着脸上的灼热,我不禁想着:给死人烧这些,他们真的能收到吗?

这究竟是活人对死人的缅怀,还是活人对活人的作秀?

不得而知。

当晚我不得不留下,全村子人把村子和后山翻了个遍,都没有见到常笑的踪影。

最近的派出所也在百十里开外,想要报警也根本来不及。

入睡前四奶奶又叮嘱我一边:一切小心,早点离开。

这晚又响起了敲门声,敲了一阵后,开始低声呼喊我的名字。

常笑!

等我要开门的时候,四奶奶已经拉开了门栓。

常笑浑身湿漉漉的,一脸惨白,见到我就开始嚎啕大哭。

哭了一阵,他说此地不可久留,要我和他现在就走。

外面月色仍然很好,像水银一般铺了一地。

常笑冰冷的手拉着我就要往外冲,那门被砰的一声关上了,差点撞到常笑身上。

四奶奶凝视着常笑,脸上阴晴不定。

随后淡淡地问我:“你俩关系很好么?”

得到我的肯定回答后,她又说:“恐怕有些东西不这么认为。”

“这老婆子有鬼!不要搭理她的风言风语,我们走!”常笑拉着我又要夺门而出。

这回四奶奶直接横身挡在门框中央,让我们没法出去。

“你要走行,把这些小子留下!”四奶奶眼神往我这一飘,向常笑说道。

“你听我的不?她是要害你,快跟我走吧!”常笑说话时面无表情,声音却很大。

就在僵持不下的时候,门外传来一声尖叫,忽然窜出一个黑影,直挺挺向四奶奶撞去。

四奶奶叹一口气,回身格挡。

常笑趁这机会,一把推开四奶奶拉着我往外跑。

绕到门外,我才看到袭击四奶奶的竟然是一颗狰狞的长发头颅,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惨白可怖。

头颅一发现我,就放开四奶奶,发出刺耳的尖叫声,离地飘浮过来,对我紧追不舍。

突然发生的事情让我产生了应激障碍,只能任由常笑拉着往后山上跑,好几次我甚至能感觉到身后头颅的凉气。

很快我们就跑到了后山池塘边上,前面只有一条陡峭的山崖路。

身后头颅越来越近,不容我有思考的余地,跟着常笑就跨上小路。

跌跌撞撞走了没几步,常笑的头忽然一百八十度转了过来,阴森森地冲我笑。

“好兄弟,来陪我吧!”声音却是哭腔,充满了不可思议的诡异。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我几乎喘不过来气。我回头一看,那个头颅马上就要贴到我的后腰上。

我来不及有任何动动作,只觉得身体一轻,已经被常笑拉着跳下池塘里。

冰凉的池水让我清醒一些,求生本能使我我不停拍打水面,尽力挣扎着。

可是“常笑”的力量实在太大,拉着我往水下钻去。

很快我就开始缺氧,强烈的窒息感让我大脑空白。

难道我就要这样死了吗?

忽然我察觉到另一只手上传来一丝温度,接着就被一只大手紧紧握住,拉着我向上。“常笑”也加大了手上的劲道,我的手臂就要被他们扯断。

大手松开了我,紧接着“常笑”一声闷哼,也松开了抓着我的手。

那人拉着我快速上浮,不一会儿就出了水面。

我大口大口呼吸着空气,又被他拖到岸上。

这才看到,原来是同住医院的那个大叔。

大叔的衣服碎成布条,湿漉漉的,挂在身上。

看了我一眼,他又瘸着腿跳入池中,不见踪影了。

原来他的腿伤还没有痊愈。

缓了缓神,我才惊恐地想起来——岸上还有个头颅!

我屏住呼吸,警惕地寻找着它的踪迹,还好再没看到它。

这时候我跑也不敢跑,等也不敢等。只能盼望着大叔平安无事,早点上来。

月光煞白,将山林照得幽深神秘,不知名的鸟还在凄厉地乱叫。池子上每送来一阵凉风,都能让我心惊胆战。

好像过了几个小时,池子中央忽然剧烈地涌动起来,接着飞出一道人影,跌落岸上。

人影一瘸一拐向我走来,我才在惊惧中发现,竟然是大叔!

他吐出一大口鲜血,向我说:“我腿伤未好,不是对手。快取点血来用!”

我恍惚间想起童子血能驱邪,接过他的刀子,就要在手上划下去。

“慢着!”四奶奶不知从哪里走出来,制止了我。

“水鬼祸害无穷,只有童子血的帮助,我才能消灭它!”大叔义正言辞地说。

四奶奶哼哼冷笑道:“水鬼祸害不祸害暂且不论,我看你就是个祸害!”

说着她就打破一只精致的陶罐,放出那个头颅来。

奇怪的是那头颅虽然仍旧阴森,却不狰狞了, 而且竟然是刘慧慧的模样!

大叔见状,表情扭曲了一下,咬牙切齿道:“贼妖婆!你敢放我抓的鬼!”

话没说完,他一跃而起,挺刀向四奶奶扑去。

头颅挡在四奶奶身前,扑到大叔身上紧咬不放。

大叔吃痛,大喊大叫着退了回来。他目光一闪,趁我不注意,一刀在我手上剌出一道血痕,挥刀砍向头颅。

头颅凄厉地惨叫起来,松开了大叔。

“哼!陈瘸子!你忘了腿是怎么瘸的了?还在执迷不悟!”四奶奶冷冷道。

大叔不答话,挺刀又要杀向四奶奶,却忽然左腿一软,跪倒在地。

眼见着了道,大叔一咬牙,反身跳入池子里,就此不见了。刘慧慧头颅暴动,常笑行为诡异,大叔不知所终,四奶奶高深莫测,这一切都超出了我的认知。

扑朔迷离的变故让我混沌起来,我不知道该信任哪一个人。

冷静下来思考一番,我决定还是自己先走为好。

可四奶奶像是看透了我的心事一样,跟我说暂时不能走。

我不知道四奶奶的底细,也深知那头颅的恐怖。我没有逃跑的勇气。

“有很多疑问是不是?”四奶奶说,“最好先别问!”

“头颅是不是刘慧慧的?”我狠狠盯着她,问道。

“等会你就知道了!”

四奶奶带着我来到刘慧慧的墓地,借着月色,我惊恐地发现坟堆已经打开,棺材里空空如也,只剩一滩风干的血迹。

头颅呜呜哭了起来,在深夜里格外格外吓人。

“你不要怕,她刚才是被人施了术,现在不会害你了。”四奶奶拍了拍躲在她身后的我,道,“冤有头债有主,她只会报复那些伤害过她的人!”

“常笑怎么了?”

“他在被我追杀的时候,掉进池子里淹死了!哈哈哈哈,活该!”刘慧慧的头颅竟然开口说话了,“只是可惜,我没有亲自咬死他!”

“不知道怎么回事,他化成了水鬼。”四奶奶叹息着说,“很有可能是陈瘸子那小子做了手脚。”

正等我还想再问些什么,四奶奶瞪了我一眼,硬生生把我的话塞了回去。

问了我的生辰八字,她喃喃道:“不应该啊~”

又问我道:“你可招惹了什么人?”

“没有!”

“你又不是特别的生辰,单单本命年,阳气不应该这么弱。”四奶奶满是疑惑地说。

我这才忽然想起大叔让我压的石敢当,并告诉了四奶奶。

“这就对了,石敢当本是辟邪镇宅的祥瑞,将你的八字压到下面,等于是被镇住了!”四奶奶说完,又连续说了两个难怪。

随后她在我额头比划了几下,进一步压制我身上的阳气。

又施术让刘慧慧头颅里的阴气连接到我身上,好去感知刘慧慧的肉体所在。

刚一连接的那一刻,许多画面汹涌而来。

原来刘慧慧和常笑一直好到她死之前,起初一切都好,后来常笑像是变了一个人一样。

吃喝嫖赌样样不落,没钱了就向刘慧慧要钱;喝醉酒或者输钱了就疯狂殴打刘慧慧。

出身乡村的刘慧慧观念质朴,身子给了常笑,就认定了他一辈子,所以一直在拼命忍耐。

到后面常笑已经无力偿还赌债,眼睁睁看着刘慧慧被放债的玷污,却无动于衷。

事后非但没有善待刘慧慧,却嫌她脏,更是变本加厉地殴打。

刘慧慧总是默默擦干了眼泪,努力赚钱帮常笑还赌债。

可常笑已经堕入深渊,竟然主动让人来奸污刘慧慧,换取赌资。

终于有一天,刘慧慧再也无法忍受,为常笑做好了晚饭就准备出去跳进河里,也算解脱了。

谁知常笑输了钱,喝得酩酊大醉回来。看到面无表情的刘慧慧,以为是在对他摆脸色。

常笑酒劲一发,下手没有轻重,将刘慧慧活活打死。

惨死的刘慧慧怨气不散,本来安安稳稳下葬了也没事。

常笑心虚,怕刘慧慧回来报复他。又不知道从哪儿听来的传言,半夜溜走潜入刘慧慧棺材里,要将她头颅割下。

然而常笑见到的就是身首异处的刘慧慧。

她父亲知道女儿死得不清不白,生怕遭人说道,只想赶快下葬。由羞生恨,竟割下亲生女儿的头颅,以泄私恨。

刘慧慧怨魂找到通巫的四奶奶,求她施术把自己变成了厉鬼。

之前四奶奶撒的五谷杂粮和硬币,就是术法的一部分。

等她回到墓冢的时候,却发现身体已经失踪,于是只好附在头颅上,吓疯了凶残的父亲。

来报复常笑时,他却跌到水里淹死了。

后来被陈瘸子施术失去记忆,成了彻头彻尾的厉鬼,找上了阳气虚弱的我。

怪不得全村上上下下都找不到常笑,原来躲到棺材里去了。

看着这一幕幕悲惨的经历,我的泪水禁不住往下流。

四奶奶说可以开始了,便点了一炷香,施术将我虚弱的阳气散播出去。

香燃尽之前,能回来就回来了,否则要等到下个月盈之时。

术法一动,山林里鬼哭狼嚎起来,四奶奶告诉我不必害怕。

眼看着那香燃了一半,山间平静了不少,我开始着急起来。

“来了!”四奶奶喜道。

我这才远远地看到一具无头女尸僵硬地走来。

刘慧慧头颅迫不及待飞了过去,却被尸体一把抓到手里。

几乎是一瞬间,我看到四奶奶脸色变幻,她掏出一把符咒,急急往尸体上去贴。

可是尸体仍在暴动,将头颅提在手里肆意破坏。

四奶奶见状,又剌一刀我的手掌,符咒蘸了血,才镇住尸体。

正打算施术破除尸体上的咒术,黑暗处飞过来一个身影,将四奶奶击倒在地。

“又是你!”四奶奶怒目圆睁地喝道。

大叔一脸阴鸷,桀桀冷笑,伸手就向四奶奶抓去。

四奶奶就地向外打了个滚,勉强躲过一击。

“你竟然炼化了水鬼!”四奶奶惊愕道。

我这才看清,大叔的腿竟然不瘸了,虽然脸色煞白,却神采奕奕。

大叔大笑着说:“我养的鬼,不炼他留着干么?”挺起刀就要刺进四奶奶身体。

千钧一发的时刻,刘慧慧的头颅忽然挣脱了束缚,飞过来为她挡下了致命一刀。

狰狞的头颅在空中飞出去很远,滚落到了地上。

四奶奶得救后,露出一撮神秘莫测的笑容,就地做起法来。

我立即头痛欲裂,觉得有什么东西在把我往外面挤。

一时间天旋地转,眼前的世界仿佛都被虚化、扭曲,我拼命抓住脑袋里的一丝清明,还是被什么东西踢进了万丈深渊。

然后我清晰地看到自己和大叔殴打在一起,却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

夺舍!这个词清晰地出现在我的印象里。

“哈哈哈哈,我这童子尸鬼,你拼得过吗?!”四奶奶肆无忌惮地笑着,笑容里满是恶毒与贪婪。

大叔没空搭话,因为他正被“我”打得抱头鼠窜。

没有五分钟的功夫,“我”就将大叔打得奄奄一息。

“我”用石头一块一块砸到大叔身上,直到剩下一滩烂泥,四奶奶才命令“我”住手。

她轻蔑地看我一眼,冷冷道:“小伙子,痛苦不了几天,过了慧慧的五七,你就丧失意识了。”

这时我才知道是她把我害了。什么连接慧慧,什么寻找身体,全是忽悠我的。

我真想一把将这老太婆掐死,可我控制不了我的身体。

接着她又取出一个小陶罐,将常笑的鬼魂装到里面。

回到村子,白天“我”是四奶奶的劳力,晚上就去偷婴儿,供她吸食精血,延年益寿。

持续了半月之久,村子里几乎家家举丧,都说是刘慧慧回来作恶,请了个有名的神仙牌来。

好巧不巧,那神仙牌竟然就是父亲带我去找的那位。

可惜我现在身不由己,不能求救。

这天夜里,四奶奶让“我”去除掉神仙牌。

没想到他早有准备,在住处布设了一座巨大的法阵,我一踏进房门,屋子里立刻天雷涌动,电光四射,毫不留情地击打到“我”身上。

很快“我”就奄奄一息,倒在地上无法动弹,雷电仍然流转在我的皮肤表面。

“唉!你终究还是没有躲过。”神仙牌叹道。

接着将“我”放到一口大锅里,加了许多稀奇古怪的东西一起煮。

忽然门外风声大作,神仙牌披上道服,取了一沓符咒和一柄小剑,推门而出,却再也没有回来。

不到天亮,我睁开了惺忪的双眼。

大锅已经破碎,神仙牌面容扭曲,躺在门口的血泊中,已经气绝。

门外四奶奶被那柄小剑钉死在树上。

我找了很久,都没有找到神仙牌装鬼的容器。

天边已经泛白,我只好捡起四奶奶的小陶罐,瞥了一眼神仙牌胸口烧焦的符印,快速离开了这是非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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