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每次见到我都会跟我说他最近写的小说,情节也好,构思也罢,热情满满,一副斗战胜佛的模样。情节有时候忍俊不禁,有时候想潸然泪下;有时候不明所以,有时候难的糊涂。总之,他讲的有趣的,无聊的,违背道德伦理的,反正市面上卖得好的小说题材他都涉及,就连他大学时候特别不屑的软文,也轻车熟路。
“不错。”我有口无心。
他留着平头,一点点胡渣,老爱叼着烟,但是不抽,偶尔会放在鼻子前闻一闻。
“烟这玩意你得会。”他有一次跟我说。“就像酒。”
他有点想劝我,或者向我布道某种理论,让我放弃不抽烟的习惯,但是苦于没有好的借口。他知道说服不了我,就像大一到大四一直劝我吃香菜,但最终还是失败。他所坚持的在我眼里,总是不可能也无多大意义的行为。无论大小,只要他认为值得一辩的事,都会花一两天时间在我耳边反复说明。有一天我跟他说,传销的人不能把你拐走,因为怕你把他们都劝从良。他笑,说不会,我只想劝你从良。
“你这是逼良为娼。我本是良民。”
“还不够,不然你写的东西,不会这么消极。你笔下的世界濒临奔溃。”
“没有奔溃,它只是展现出比较真实的面目。”我不以为然。
不知道为何,我始终没有嫌弃他。我记得,毕业当天晚上,我和他从散伙宴回来,两人一起走到操场,酒劲未去,脑袋昏沉,漫无目的找个位置躺下,两人望着黑的不能再黑的星空,我问他,你是否喜欢干一些没有结果的事,比如,宣称自己写的小说有一天能出版,比如喜欢的姑娘能答应你的表白。
“是吧。”他打了一个嗝。“没结果的事也需要有人去做。这个世界其实不需要英雄,更多的是希望出现我这种平凡的像根芦苇的人。”
“世界是英雄创造的吧。”我叹息一声。我不知道世界需要什么,因为我连我自己需要什么都不知道,何况这么笼统的世界。
世界总是告诉别人世界需要英雄,而从不肯大胆的说平凡的人更加急迫的需要被善待。胜利归于历史,失败则是糟粕。他语气平淡的跟我总结。
“你喜欢的那个姑娘始终没答应你的表白。”我淡淡一说。
“嗯。我喜欢她的发型。”他没在说下去。
操场上三三两两的师弟师妹围在一起,就像我们曾经的那样,开些无关紧要的玩笑,说些喜闻乐见的绯闻,聊些不着边际的琐事,再玩个老套的游戏。笑声一阵阵的像风吹来,落在耳边竟有些羡慕。
“你知道,她留着短发。”他突然开口,“这个世界总有人喜欢短发,是吧。恰巧是她留着,恰好是我喜欢,不凑巧的是她不是为我留着。就这样呢。”
他的语调很消极,这样说他一点不为过。现实生活中我比较乐观,而写的东西不知不觉的变得伤感。他和我相反,现实生活中他认为一切都是缘分使然,而笔下的世界却天马行空,夸张到甚至毫无逻辑,读它的人如果事先没有毁了三观,那肯定是看不下去的。因此他写的东西被人嘲笑无数次,就连文学院的教授都觉得他写的东西一无是处。语句不通顺,故事情节不连贯,人物总会莫名其妙的消失,也总是出现莫名其妙的对话,最后主角没干成一件事,配角倒飞黄腾达。
“哪有主角做事情是一直失败的。”我无奈的劝他。“没人喜欢失败的人生,所以你应该写高富帅如何艰苦创业,或者智商爆表的人如何打败黑社会赢得美人归的故事。”我喝了一口茶。“这种故事读起来让人有代入感,人人觉得幸福美满,正能量爆棚,说不定老教授推荐你的文章进当地的杂志。”我又补充了一句,人生已经艰难,不必再为难别人。
他笑着,习惯性的摸了下巴那点胡渣,说,人生本来就是这样,雪上加霜,一无是处。
他要的冰水上来了。清水盖过几个冰块,清澈透明。夏天的上海倒影都热起几个泡沫。
“中午我请客,你要吃什么。”我再次把菜单推给他。
我们毕业十年了,刚到上海时的那种窘迫消失无影,现在更多的是从容,或者说认命也无妨,鬼都不知道我们经历了什么。我换了五份工作,现在自己创业,有自己的小团队,人不多,但也乐呵;而他从始至终的坚持写作,现在在一个互联网公司上班,去年荣升编辑,以前被别人枪毙,现在可以枪毙别人,不说有多少满意之处,自己也熬出点鸡汤来了。而这份工作工资不多,紧巴凑合,偶有出差,倒也有声有色。
他翻了几页菜单,盖上。“你陪我去一个地方吧。”他用鼻子闻了一下烟,然后把烟放回烟盒。
“饭还没吃。”我稍有不情愿。
“从我一次。”
这回他的坚持迎来了胜利。
我看了他三秒,从他眼里我看到了某种不可描述的温柔和坚决,一股未有过的顺从在我心里闪过。我喝了一口茶,说,这次跟你,便和他出去了。热气从四面八方猛撞过来,头发上沾着的丝丝冷气刹那烟消云散。穿过马路,我们坐9号线到了佘山站下,再转公交过去。
“这来过。”下了公交我有些失望,饿着肚子,我竟有些抱怨。
他走在前面。“我昨天晚上想了一个情节,你说会不会有人到佘山跳下自杀。”
“不高,跳下来死不了人吧。”公园大门吹来的风有些凉意,这个问题简单明了,我没有多想就能作出回答。
“确实,那饿着肚子呢。”
“有区别吗。”我没有用反问的语气。
他没有接我的话,一直往前走去。有些伛偻,已看不出年少那种轻狂。他毕业之后依然写着东西,虽出版的文章未署他的名,但已经足够他开心了。我呢,毕业后就放弃了写作,现在开着一家小型文娱公司。曾想着赞助他出一本小说,被他拒绝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所坚持的“不可能”信念。
“我买个书号送给你吧。”我和他坐在路边的小摊撸串,他说他两天没吃东西了,可我仍想表达帮他出版一部小说的意愿,不管是否蹩脚,是否是别人眼中的一无是处,我想帮他,也算圆了我一个曾经的梦。何况,他的小说并不糟。
“不用,请我吃饭就好了。”他用手擦了一下嘴。“我跟你说,我前天写了一个短篇,情节大概是一个男人为了去北极,把二手房卖了,但为了卖个好价钱和人打架,最后群殴被打进医院,房子遭拆,最后一头撞死在挖掘机上了。你说好笑不好笑。”他啜了一口酒。脸上尽是僵硬的笑容。
“一点不好笑。”我从没奉承过他,这次也是。
“什么?”他回过头。
周末去佘山的人很多,挤满了路。
“你说人为什么要有理想。”我突然问他。
“为了不可能的事情吧。”
他回过头继续走。有些行人在下山,有些人在上山,有些人不知道要上还是要下,我有时候在想他们存在的意义是不是告诉别人,这个地方很受欢迎,你值得来看,仅此而已呢。如果把人生比喻成一场局域内的单机游戏,路人甲乙是否就是他完成任务路上的树木、石头、甚至一条河?你跑错了,他们无意中会挡你一下,更多的是你跑在路上他们只是在观望。你不盯着他们看,你走的顺顺利利,要是你盯着他们看,便会撞上他们跌一身伤。
“休息一下吗?”他突然停下脚步。
“不用,继续走吧。这身体还没废。”
多年过去,我对佘山已经没有印象了,它只是一座山,一座我告别他的地方。他跳下去,砸在地上的声音,我也忘了。关于那座山的所有记忆,已经被岁月消去中和。只是当年我看着他被盖上白布,然后我往回走,匆忙走进地铁站时,我突然明白了他说的“为了不可能的事情吧”这句话的意思。或许我们试图用理想这个词,掩盖所有的不可能,可我们连什么是不可能的事都不知道。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理想不就是这样吗,在自己即将迷失自我的时候,提醒自己不要违背自己曾经许诺给自己的愿望。
为了不可能的事情,我们才这样在意未来的世界吧。
对于他来说,写作是为了表达他自己的不可能。在曾经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背着我的不可能走了很长的路,现在该轮到我替他背这个不可能了。
八年前我跟他说,理想是一件华丽的衣裳,上面爬满了不可能。
他回我说,“可能吧。我觉得,或许理想是支不可能的舞,舞是我不可能的理想。这样更贴切。”
我们相视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