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惑
妻虽有腿疾,不能走远路,更不能负重,但她从其娘家回来说,俺二嫂薅老张草卖了一百多块钱。于是钱迷心窍的,叫我接送上幼儿园的孙子孙女,她与也在滑集租房服侍孙子上学的一老妪,冒着三十多度的酷暑下地薅起来。
她同别的妇女说,我最不能看他趴那写写的。这个他当然是指我。这还算好的,十多年前,我就好摇圆珠笔,不管摇出来的是颗粒不结的稗草还是不能吃的瘪谷,我仍摇。这虽然在完成教学任务和干完家中她分的活后的“三余”时间,但是她仍厌恶我,在一次家庭又烧起战火大吵大闹之后,对着来消防灭火的邻居妇女,他竟说,我最不能看他死桌子上了。一个“死”字,吐出了她的无情,也喷出了她对我及我只种不收的爱好的刻骨仇恨。但是我不能改变你,你也别想改变我。我常想,人各有志,我又没耽误做你分给的活,如果人都像你,只知道日出而起日落而归地干活,连电视也看不懂也不看,那人不都成了劳动机器了?而随着擅做思想工作的时间老教授的谆谆教导,她看不能改变我,就让步了,说,你想干啥干啥。特别是近几年,孩子一个个雏燕似的翅膀硬了,羽毛丰了,都扑楞楞飞了出去,她更不再干预我了。
然而,时间老教授的劝说,原先是水,现在竟变成了油,把她那本已熄灭的火又浇复燃了——年初,我在北京自费出了本散文集《野刺梅》,花了一万多,可仍是一堆“稗草”——卖不出去。于是,她又开始烦我了,说,钱都是你慌的吗?你的工资不假,但我干家务活了,你工资应有我一半。就又吐了那句我最不能看他死桌上了极厌恶我的话。但我性格执拗,仍相信“过程是美好的”蛊惑人心的话,仍不甘举手向生活投降,仍挤时间“死”桌上。而妻为了不让我“死”桌上,就给我安排事做。于是她自己就在滑集街上找活干,把接孙子孙女上幼儿园的事推给我了。她帮药材刮过药根,给做生意的农户干过农活,哪怕一天仅挣二、三块钱,也不嫌少,也以为比我趴或者叫死桌上的颗粒不收强百倍。我虽是站讲台喝粉笔的,但家庭经济拮据,特别是在滑集镇租房侍服孙子辈就学后,啥都得拿钱买,月月工资月月像只碗似的底朝天,因此,我不得不让步,把家务活接送孙子孙女全包了。
这次她从娘家回来,以为可发现了新大陆,即找到了生财之道,又找到了不让我“死”的门路。看着他扭呀扭呀的背着老张草,不,背着一袋袋钞票回来了,我心里也像将要娶新娘似的甜,想一袋晒六斤,一斤四元也二十多呀!一次见她又背一包一瘸一拐地扭来,就喜滋滋地上前接了说,下次我去接你。谁用你接,把凤彪(孙子孙女)侍服好就管了。每天早饭后,我就慌忙把她薅的背平顶房上晒,三四天,就晒了七、八大袋,她叫我用脚踏车带着,去阜南县的张楼卖。天知道,我们是老猫衔个猪尿胞,瞎喜欢。
说卖没卖,她娘家也是侍服孙子上学的一老婆婆,来俺家坐,一看说,你薅的啥草这么多?那哪是老张草!老张草只长秧攀地上,长不起来,不开花——你这草遍地都是当然好薅了。妻脸一黑,又一沉,像晴朗的天空,忽然不知从哪飘来满天乌云,问,谁说的?那老婆说,你这院里就有,说着甩动一双小脚,在院里找了一棵,薅给了妻。我们一看,那草绿莹莹的,嫩的像韭菜,十斤二十斤也难晒一斤。这回妻像粉丝掉到水里软了条,而她仍在笑,笑容还越积越厚,但与哭差不多,很沉重,很难看,那笑容里的无奈尴尬神经质,如果是砖块水泥条等建筑材料,足够盖一座五层大楼。看着她那难看的傻笑,我心里倒有几分舒畅,想,这次你咋也步我的后尘走只种不收的路了?而妻跑了五、六天,腿痛复发,疼得夜里不能睡,不得不去医院治疗。连去了五、六趟,花了一千多,还没有结果。这样,我们也算平起平坐了,想,看你还好意思说“我最不能看他死桌上了”——我们夫妻都成了有种无收的一员了。不,还有那位常与她一齐去薅的那老婆婆——这又使我想到我的一位侄子,他种十多亩地,年末一打一算,去掉机耕、农药、化肥种子钱,仅盈利两块八角钱。
选择比努力更重要。我与老婆及我众多农民兄弟姐妹,怎么都选择了有种无收的行业了?
2005.11.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