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7年初夏,我还不满11岁,在村里念小学三年级,因为朝屋顶扔石头、敲碎邻居的水缸、放跑村民的家猪等一系列恶作剧,成为远近闻名的顽皮小孩。一天午饭后,我和同学们照例在学校二楼屋檐下乘凉,不知怎么聊起了溺水的话题。我们村背枕大山,面朝贡江——江西的母亲河赣江由章江、贡江两条干流合而成之,贡江是一条大河,当地客家人直接唤之为“大河下”。临水而居,自然一面可以享受鱼米之丰,一面也不得不面对水患,溺水事件常有发生,至今依然如此。
彼时我已经偷偷读完了两代人的语文和历史课本,也看了不少杂书,不免有些心高气傲,常常语出惊人——譬如我经过观察,宣布天上的白云是炊烟聚集而成,黑云是工厂废气积累所致,把一群小孩骗得连连称是。碰巧我们刚从语文课上学到“挣扎”这个词,聊溺水的时候,我便借机发表了一番惊世骇俗的谬论:即使不会游泳,只要不停的“挣扎”,人就能浮出水面,不会彻底沉下去,坚持“挣扎”就不会死。为了使他们信服,我还添油加醋地举例说,我平时放的那头耕牛,平时也不会游泳,有一次掉到江里,挣扎一番就游到岸边自救了。在场的同学们满脸狐疑地看着我,却又不知该如何反驳。我又一次牢牢掌握了话语权,兀自洋洋得意,仿佛口袋里装着整个世界的真理。我还太小,还不懂得“出来混的,迟早都要还”的道理。当然,我很快就要懂了。
一晃暑假到了,大家各回各家,各找各妈。90年代的赣南乡下,暑假对小孩来说,既是天堂,又是地狱。喜的是不用上学,没有作业——唯一的一本暑假作业册,往往到了假期最后几天才如临大敌地胡填一气——我们有层出不穷的玩法,譬如烧火、戏水、捉迷藏啦,抓蟹、捕鱼、叉泥鳅啦,做弹弓、炮筒、火药枪啦……此时江西第三制糖厂尚未倒闭,农民还大规模种植甘蔗,小孩可以随便拔着吃。忧的是有永远干不完的农活,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小孩也是重要劳动力。在烈日下割水稻、晒谷子、除杂草、摘豆子,远没有想象中那么诗情画意。
我现在很怀念而当时无比憎恨的有这几项工作:一是捞水萍喂鱼,这东西在岸上看时漫水田都是,实则体积极小,弯腰用网捞一上午也没有多少,我总是腰酸背痛地等到爸爸快来验收时,才往鱼塘里尽量远地洒出去,显得劳动成果丰富一点;二是割水稻,稻叶像锯齿一样割开我的皮肤,留下一道道血痕,不怀好意的蚱蜢、蚂蟥、瓢虫、毛毛虫、蚊蝇不停地袭击我,往往让我浑身又热又痒,暴躁不已;三是摘花生——农民没钱买油,要靠花生和油菜籽榨油——花生苗一捆捆堆积成山,我孤独地坐在中间艰难地把花生摘下来,很快手指就酸痛不已,玩伴们的嬉闹声隐约从远处传过来,而父母不断从地里把花生苗挑回来,你可以想象我是多么的绝望。
有一天,表弟带着镇上的一大群小孩回老家玩,返程时到访我家。当时家里一贫如洗,但善良好客的母亲还是热情地招待了这些小客人,倾其所有做了一顿丰盛的饭菜。镇上的小孩是体会不了其中情义的,而我却印象深刻,因为母亲连深藏缸中的最后一点腊肉都拿出来了。托他们的福,我也跟着大快朵颐。趁父亲不在家,我又不失时机地提出“护送”表弟回镇上。母亲没有拆穿我,顺口答应了。
舅舅在镇上开家具厂,与村里不过一江之隔。但江的两岸,是泾渭分明的两个世界。表弟们不仅不用干农活,还可以尽情地用小霸王学习机玩“魂斗罗”、“坦克大战”……舅舅一家热情地接待了我,舅妈还特地交代两个表弟,说我难得来家里玩,要把游戏机让给我多玩一会。
一天中午,我和小表弟亿仔正在玩游戏,舅妈忽然严肃地交给我一个任务:大表弟万仔不见了,准是去江里玩水了,一定要把他带回来。我和小表弟带着这个光荣的使命来到江边,只见万仔果然和一群小孩在江里闹腾。我带着夸张的语气警告了万仔一番,并宣布了他回家以后在劫难逃的挨揍命运。万仔显然有点慌了神,但他很快镇定下来。他先是打感情牌,恳求我们协助掩盖他偷偷下江戏水的事实。随后,他干脆手舞足蹈地引诱我们下水,不断渲染水中的凉意和乐趣。我和亿仔毕竟也是玩性未泯的小孩,脚踩着滚烫的沙滩,全身淌着大汗,很快就在万仔的诱惑下信念坍塌,把舅妈的吩咐抛得一干二净。我们不仅没有把万仔抓回去,反而心一横,衣一脱,赤条条加入了戏水的童子军中。
起初我们只是在沙滩边尚未没膝的浅水区打水战,但很快就不满足了,开始往外围走。走了十来米,水依然很浅。我喜欢逞强的性子,这次给我算了个总账——为了显示我的英勇,我忽然像一匹豹子一样往深水区冲,准备水齐肩就停。但是,上天并没有给这个及时止损的机会。我豪情万丈地冲了没多远,忽然脚下一空,跌进了泥沙断层处深不可测、水流湍急的河沟里——当地方言称其为“濑”。我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实实在在地呛了一口水。我知道大事不好,开始手足乱扑,张口大叫,想让玩伴们救我一命。很遗憾,他们和我一样,是十足的旱鸭子。我就这样被水流卷向下游,尽管拼命挣扎,但力气越来越弱,头伸出水面的频率越来越低,终于完全被江水吞没。不久之后,我就彻底沉入深水中。我双眼睁开着,由于体内灌满水,肚子撑得很痛。我感觉到自己不再是喝水了,而是伴随着抽搐在往外吐水。水里越来越暗,水面越来越模糊。我手脚一松,彻底放弃了抵抗。我知道,我要死了。
人在将死时,大概会异常清醒,当时我被一种巨大的悔恨和不甘包裹着,竟然想哭。又被冲了一段后,也许是求生本能导致的幻觉,我居然看到水面上有个巨大的白色的泡沫箱!由于体内全是水,轻微的动作都会带来剧痛,但我还是抱着最后的希望,忍痛用最后的一丝力气奋力挣扎,像炮弹一样反弹向水面。我的头刚出水面,就被人抓住了。我像一棵白菜一样被人拎起来扔进一艘小木舟内。我一边疯狂地吐水,一边遭到施救者劈头盖脸的严厉训斥。“哪里来的短命种,哪里不好玩要跑到江里来玩……你这个打短命的……”他们的义愤填膺让我一阵疑惑。后来我才知道,救我的是一对英勇的少年兄弟,他们是渔民出生,按照当地的迷信说法,渔民靠江吃饭,不宜救落水者,否则灾难会转移到他们身上。他们的善良和侠义盖过了迷信,在危难之际搭救了我的性命,也拯救了我的家庭。我永远感激他们。
回到岸上时,亲人们已经赶过来了,他们惊魂未定,面如土色,并没有教训我。父亲回家时,见母亲在赶牛滚田,误说了一句儿子淹死了。母亲闻言大骇,险些一头栽进水田里,父亲赶紧补充说救回来了。后来母亲带着我携酒礼去谢恩,恩人家坚辞不受,只是提醒我们一定要去敬河神。于是在一个诡异的刮着阴冷大风的傍晚,母亲带着我来到出事的江边,杀鸡洒血,烧纸焚香,祭敬河神。我清楚地记得,由于风太大,我们怎么都点不着火。我恐惧地感到,风是要再把我卷进河里。
转眼间,又到了开学日子。俗话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我差点淹死的消息早已传开。我有意避开几个同学,生怕他们还记得我说过什么。但故事的高潮还是来了,开学几天后我就被一个同学拦住问:“你不是说只要挣扎就不会沉水里,怎么你自己差点被淹死,你怎么不挣扎呢?”我脸一红,假装没听到,转身离开了。
这次事件后,我并没有闻水色变,反而在同龄的玩伴里第一个偷偷地自学了游泳,无师自通地掌握了“踩水”这一高难度动作。17岁那年,趁着水位低,我第一次横渡了贡江。后来,我又陆续游了赣江、瑶湖、长江、东海、南海等水域。随着年龄的增长,我越来越注意安全,即使江里人很多,我也会随身携带一只不妨碍游泳,但关键时刻可以救命的充气球。
大学毕业参加工作后,我又和当年的救命恩人一家联系上了,从此常有往来,彼此视为亲人。2015年春节,我抱着四个多月大的儿子登门拜访,告诉恩人的父亲,他的儿子当年救的不只是一个人,而是一脉人。老爷子闻言点头,笑的非常慈祥。
作家格非曾有一个比喻,说一个人在水中挣扎,把脑袋伸出来,呼吸几口新鲜空气,感觉肯定很舒服,而文学能够提供这样的可能性——“把头从现实的重压下伸出来”。格非说,有了这样的幻想,人才会崇高。我自幼好读书,有时干完农活,泥巴还没洗干净就捧起了名著。即使被农村复杂的环境和人性笼罩着,我也坚信外面有一个更文明的世界。后来我从村里念到镇里,从镇里念到县里,从县里念到省城,也游历了不少地方。书越读越多,路越走越远,我却离儿时想象的那个世界愈加遥远了。
也许根本就不存在一个我想象中文明、纯净的世界,我也不是一个纯粹、高尚、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但如果回到那年夏天,我依旧会坚定地告诉我的小学同学——只要不停的“挣扎”,人就能浮出水面,不会彻底沉下去,坚持“挣扎”就不会死。
作者简介:曾林,笔名玄河,赣南客家人,1986年生,中国金融作家协会会员,江西省作家协会会员,江西省金融学会副秘书长,在 《星火》、《创作评谭》、《文学与人生》、《读写月报》、《南昌晚报》等刊物发表小说、散文等数十万字,现供职于某金融机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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