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在众人眼里，林小山哪有忧愁过？
无论村里混个熟脸的，还是光屁股扱鼻涕一并长大的，还是回乡后闹得恁火热的，甚至那自下娘胎就跟随他，一直以龙眼树底为遐意栖居地的看家狗老黑，何曾见过一趟半回？
按例说婚也结了，孩子也有了，宅地宽敞得可以当地主了，种植区也有模有样地花开果笑了，生活过得也是可以了，还有啥可愁？退一步说，假使生活实在窘迫，也会有‘’吃公粮＂的姐妹兄弟们罩着，这个八百，那个一千地轮番供给，饿着谁行，能饿得着同一肚脐（同胞）出生的小弟吗？
这是村里人说林小山的话。他们一旦打林小山家自留地路过，必由大门口远远朝里瞅，看能不能瞅出个子丑寅卯来。有不明就里的人，也会像闲嘴的八哥，好奇地探问旁人一句：
‘’这地偌么大，是哪家个？＂
旁人似乎认真回答他了，他脑袋瓜愣怔了好久，才感慨着说：
‘’前趟我过来，这还是块沙地，仙人掌四坡扎，蔓得老高，想不到还没几年，变化偌大，惊人哩！＂
又或者这样说地主：
‘’年那（现在）的侬子（年轻仔）成器（厉害）噢，一做事就叽哩哇啦，风风火火做成了！＂
又或者顺便捎搭林小山家人：
‘’他家全是吃‘’公家饭＂的人，何愁没钱供他做事，哪像喃（我们），想借个三头两百，都没个人搭理！＂
说话的人自怨自艾，出气似地乱踹路边的小石块，一路踹过去，石块唦唦响，后来大概是出了点意外，或脚趾头扎破了，或闪了一下脚崴了，只听得‘’哎哟＂一叫，紧接是懊恼的一声呻吟：‘’母（妈）诶，痛死我！＂
其实林小山开辟这自留地，资金自负担，未曾借谁一毛半厘。他们想当然地替林小山着想，还想得稳稳当当，妥妥贴贴，简直太有心了！照这理说，林小山能有啥愁可忧呢，除非是好日子过得腻烦了，扮个哭脸玩玩，真是可笑之极！
26、
林小山没愁可忧，这是众所皆知的；但林小山为人排忧这事，除了朋友，没谁知晓。
譬如一个驻外朋友回家探亲，出发前必拔林小山电话：
‘’喂，山吗？＂
小山一听声音，已知哪个，于是惊讶着应他：
‘’是我，老鬼，久不见，干啥呢？＂
‘’我要回趟家，一小时后到。我先过你家歇歇，再回去好了！＂
‘’噢，知道了！＂林小山晓得他说的‘’歇歇＂是吃饭的意思，于是丢下电话，二话不说，赶去那间原是厨房，现作杂物间的旧瓦房，舀上一铁筒子干玉米粒往庭院外随手一撒，同时扯高嗓子举声吆喝：
‘’咯咯咯咯…咯咯咯咯…＂
正在园地里四处觅食的大红公鸡，毛亮阉鸡，毛花鸡雏，颤巍小鸡，全部乌云压顶，咯咯咯一路狂奔过来。林小山蹲下身前后左右端察，瞅准只老口的捉了，磨刀霍霍杀了，丢进锅里，紧接着骑上铁驴，赶去市场买菜回来，又忙着做菜。等至鸡熟了，饭熟了，菜也炒好了，他刚想坐下歇口气，只听得隔壁麻将厅里旁观者‘’哇＂的喝彩声，和麻将牌‘’啪＂的一声脆响，心想定是老婆杠上开花了。刚想挪步去凑下，这当口朋友的奥迪，已稳稳当当地停在了大门口。
饭桌上两杯热汤下肚，朋友就像连绵夜雨里潜伏田畦的绿皮青蛙，呱呱呱聒噪开了。物价高，供房难，油价涨，工作烦，压力大，叽哩咕噜，谷子芝麻一箩筐，听得林小山耳根打鼓，啌啌啌响，再往后酒越喝越浓，于是舌头大了，云雾来了，境界高了，天大地大我大了。林小山赶紧急刹车，给才刚下四方桌，又上饭桌的老婆使眼色，叫撤酒端饭。朋友倒也听劝，乖乖把饭吃完，水涮下脸，踉跄着出外头透口气。林小山泡壶浓茶给他解酒，休憩了会儿，神定了些，才小心翼翼上铁驴骑他回去，车撂这边，明天再取。
这局就这么个功德圆满了。
这是林小山生活里常有的事。不止是外出朋友，家里那茬酒友酒仙，也一样折腾人，倘一过来，定整得林小山呵欠连连，才心满意足，尽兴而归。
27、
但林小山哪能没有忧愁呢？
譬如一头猪，吃饱了睡，睡腻了起身绕场地转，转昏了嘴里嗷嗷叫，提醒主人它实在饿了，是该到时间用膳了；又譬如园地里那茬鸡或鸭，或狗，到了点上供食稍慢些，满地乱飞乱跑，乱闹乱吵，直扰得人心惶惶，似乎一时半会都忍耐不住。像它们那样倒好，但人哪能够一样呢？
身单影只时代，念想着找个女崽脱单，找了女崽，缠绵久了又念想着结婚，以堵人嘴眼；一旦结了婚，定得努力生仔，生了仔又得舍命挣钱养仔，供上学，供住房，供结婚，供完孩子供孙子，供大孙子进黄土…
与林小山一样年纪的村里人，都有已光荣晋身爷辈的了。不在爷辈之列的，孩子也打了鸡血般蹭蹭蹭往上高，上完小学上中学，上完中学上大学，上完大学在城里找着班上的上班，没找着班上的，回乡凑合找媳妇。当然在他这辈，没结婚的也还有，只不过数量不多，是个省略号，可以大意着忽略不计。有哪几个人像他，小孩如今才怯怯着探出个芽头，像个刚长出绒毛，晃悠晃悠的小鸡仔？
而且打拼在外的老铁，有车的有车，有房的有房，有车有房的，车子房子兜着，一回家来神气得扎眼。即使不提那茬，单提家里这茬，自个有能力盖楼房的，楼房有三、四层；没能力自个盖上的，爸妈垫上老本给盖了。你瞧你瞧，连他的发小阿亮，女崽还没个影，如今也计划动工了，这能不令人心有触动吗？
28、
陈峰家的升梁酒席，在吊足胃口的十万头鞭炮最后一声‘’轰隆隆＂震天响后，终于开席了。三亲六戚七姑八婆左邻右舍一起给力，摆椅的摆椅，配菜的配菜，上桌的上桌，偌大宅地里一时人声鼎沸，像烈火猛攻下的大口铁锅里，不断翻滚白浪的热汤。
邢也亮拉小山一起入席，同席的凑巧还有半年前，与陈峰在他家喝酒的朋友林壮。另外几位也算面熟。毕竟是村里人，即已上席，即是同乐，即使不是太投机，一上桌面，和来和去，话也可哈哈着说，场面不至于尴尬。这就是村里人的憨厚处。宴菜一齐，林小山正眼一瞅，真是琳琅满目，一应色香俱全：
皮酥肉嫩的琥珀色透亮烤猪
脆嫩酥香的粉黄油酥牛排
本土风味的金黄渗油白斩鸡
味醇汁浓的豆鼔焖碳黑鳝鱼
柔软顺溜的茄汁嫩白日本豆腐
浓妆淡抹的烩色口爽全家福
…
这不是本地菜谱，定是陈峰花了重金，自哪请来的师傅所配菜，这款式倒像星级酒店订宴，林小山心里揣测着，不由得发出一声惊叹！
未完待续
2020.02.08.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