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魂灵



我是在晨练时摔倒的。

我有冠心病我是知道的,但我从来没把它当回事,仍然每天早上坚持跑步,然后回家洗澡、吃饭、上班。这天早上,我像往常一样坐电梯下楼,来到我家附近的山地公园。开始跑步时,觉得胸有点闷,但并不发喘,自以为没事,继续开跑。跑过开阔地带,爬上一道山梁,突然胸口像顶上了一根杠子,还没有来得及用手去捂,就向后倒了下去。

倏地,我从我的身体上一跃而起,飘荡在半空中,在身体周围上空盘旋俯冲。我本能地想回到自己的身体里去,可怎么也不行,好像谁拿着铁扇公主的巨型扇子,要将我搧向更高更远的天际去。

这时,那位四十多岁的中年女人,站在离我的身体不到两米远的地方,她在惊诧之余立时大声喊叫:

“晕倒了,有人晕倒了。快来救人呐!”

不一会儿,老老少少一群晨练的人们就围拢过来指指点点,在那里大声小气地议论,就是没人敢靠近我的身体。一个年轻女孩说:

“哎呀,可别动他,小心家属来了讹咱们。”

一位中年人说:“这种情况可动不得,一动就没救了,赶快打120。”

还是那位中年女人,一边往人群中挤进来,一边拨通120,说了我的情况和位置后,接着又说:

“谁会做人工呼吸,先做做人工呼吸看。”

一个和我年龄差不多的男子说:“对呀对呀,哪个老乡懂医,快帮帮他,再过一会儿恐怕就不行了。”

“我是护士,请让我进去!”

一个年轻时尚的姑娘,穿一身浅红色运动装,通过人们闪开的那道缝隙走近我的身边。她俯下身子,把她那涂了淡淡口红的嘴唇对准我的嘴唇,开始轻重适宜地给我做人工呼吸。她努力了足足有十分钟,然后站起身来,轻轻地摇了摇头说:

“老先生没有反应,恐怕是不行了。”

我飘浮在半空中很是感激这位姑娘,眼圈都红了。可我处在飓风之上,根本无法下来回到自己身上,我知道这下完了,没救了。

120来了,两位男子、一个女士一边急匆匆跑过来,一边叫人们迅速让开。那位女士摸了我的脉搏、听了我的心跳,说“还有个悠悠气”。甭管有救没救,他们都要死马当作活马医,这是他们的责任。女士给我鼻孔里插上氧气,挂上吊瓶,两个男子又轻又缓地把我挪到担架上,然后抬着我的身体慢慢走到救护车后面,把我放到了车子中间的防震架上。他们三个一上车,关上后面的双扇门,司机就打开警笛,一路叫着往医院赶。见此情景,我赶紧缩成一团,连着打了十几个跟头,猛地向下俯冲甩开那股飓风,尾随在救护车的后面而去。

到了医院急救中心,刚值过夜班的两位医生睡眼惺忪地等在那里,着急巴慌地开始抢救。他们在我鼻孔里插上管子,通上氧气,又用电击板在我心口上不断地电击,试图让我心脏复苏,再次跳动起来。尽管他们使尽了浑身解数,急得满头大汗,我的身体还是没有反应。我在急救中心门外眼巴眼望,想配合医生们。就在我试图往里面俯冲的时候,却感觉到自己被裹在一个我也看不见的网兜里,把我拉向后方的高空。我正想喊一嗓子,却开不了口,那声音憋在胸腔里结成个疙瘩,堵得我十分难受,我觉得自己都快要散架了。不一会儿,医生就宣告我没救了。然后他们把我抬到运送尸首的担架上,用一张洗得灰白的单子把我的身体从头到脚盖了起来。我心里说,不行不行,我还在这里呢,怎么就说我死了。我被“囚禁”在半空中,连一丁点儿办法都没有,只能垂头丧气地暗自落泪。我实在想不通,就那么一摔竟然就死了,人的生命原来是如此脆弱、不堪一击。

停了不多时,医院叫来了警察,警察从我的裤兜里掏出了手机。我看见他掏出我的手机,我自然就知道他要联系我的家人,好将我的死讯告诉他们,让他们来处理我的后事。我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刚想把手机密码369369告诉他们,那警察竟然已经把手机解了锁。我这才恍然大悟,警察要破解我们的手机密码,就跟玩儿似的。我真是闲吃萝卜淡操心,不想想让分离的灵肉怎样能赶快结合到一起,却在这儿替警察着什么急!我发现那警察从解锁后的手机里打开联系人的“群组”,从里面扒拉出来“家人”一栏。他看到了没有姓名,只有老伴、大儿、女儿、小儿等等称呼的一串手机号码。只见这警察思忖了一下,直接拨打了我小儿的手机。

“喂,你是古怀仁先生的儿子吗?”

在清晨的空气里,警察的声音格外响亮,我感觉得一清二楚。不知道我小儿是怎样回答的,只听那警察又说:

“啊,是这样的。你父亲在晨练时不慎摔倒,突发心脏病,没有抢救过来,病故在医院里。请你们家人过来料理后事。”


警察可能觉得人们一般都喜欢小儿子,给小儿子的宠爱会多些,小儿子肯定和父母关系密切得多。可是这个想法在我们家里是无效的。我家大儿、女儿都还算有出息,就小儿没上成学,出去打工弄了个女的回来,可回来时肚子都大了。你说咋办?不成也得成了。结果他媳妇生产时,他个龟孙却不知道浪荡哪儿去了,月子里把我们老俩累得腰酸背痛。女儿说是我们把他宠坏了,现在报应来了,将来说不定我们要死在小儿手上。大儿只一句话,就把他妈气个半死:“你们不是稀罕生嘛,这是木匠做枷——自作自受!”吃满月酒的时候,他小子竟然像闻到酒味儿似的,老早就跑回来了,抱着他的儿子乖长乖短的。不知道从哪儿钻出来他一堆狐朋狗友,在宴席上喝得东倒西歪,然后他又和那帮人一块儿浪荡去了。我看着乖巧的孙子,心里说,但愿他长大不要像他这不争气的爹!

等了有将近一个小时,警察等得早已不耐烦了,还没见我小儿的身影,就又打我小儿的电话:“小古同志,你怎么还没到啊?”接着,我又听到那警察生气地说:“好吧,好吧。”然后兀自在那里摇头。

不一会儿,我看到大儿开着车,女儿和小儿坐在后头进来了。车到急救中心门前停下,大儿和女儿就冲进了里面,一把掀开单子,女儿伏在我的身上,大儿跪在我的身边,哭声就像炸了一样响彻云天。可我小儿却站在大儿身后,面无表情,垂手而立,似乎想哭却又哭不出来。一阵悲悲切切过后,大儿接过医生递过来的死亡证明,然后和女儿推着我的尸首,小儿跟在后头,慢慢朝停尸房走去。这时候,我单位的那三个副职和五六位同事也赶到了停尸房,帮助安排灵堂。没过多久,我老伴在女婿搀扶下也赶到了停尸房。老太婆挣脱女婿的手,踉踉跄跄走到我的尸首跟前,就要撞向孩子们放置的香案上。两个在旁边的同事眼疾手快,把老太婆拉住了,她顿时就成一滩烂泥,倒在地上晕了过去。眼见老太婆悲痛欲绝,我就想去伏在我的身体上,还阳回去。但转念一想,现在我还阳过来,恐怕要吓坏忙里忙外的一大群人,说不定老太婆一惊,还真过去了。我只好仍然飘在半空中,远远地看着我的亲人和同事们。

又过了一会儿,儿媳们、孙子们、外孙们都来了,高高低低的哭声叫成一片。等大家哭够了,大儿开始发话,安排了守灵事宜,又交代了其他琐琐碎碎的事项。一切安排停当,他叫来了我那三个副职,商量去殡仪馆的事情。

我那位人称“能人”的副主任说:“这是有规矩的,按规矩来就行了。”

那位火爆脾气的女副职抢过话头说:“那不行!古主任是一把手,不能和前面那几个比,规格得高一些,告别仪式得隆重一些,不然说不过去。”

慢性子的副职轻悠悠地说:“是这样。古主任走得太突然了,我们也没有思想准备,要不我们回去商量商量。你们放心,我们一定要把主任的后事办得光光彩彩,既要让死者走得踏实,也要让生者感到有情有义。”

我听了,在心里说“老油条!”

能人、暴脾气和老油条一起走到我的老太婆面前安慰了几句,先后和我大儿、女婿、小儿握了握手,就出去坐上我的专车回单位去了。我的专车他们原来都是不会坐的,因为既然是专车,就只归我一个人,他们一坐就有僭越的嫌疑。现在可好,我还尸骨未寒呢,他们就都坐上了。就臭美臭美吧,至于将来谁坐还难说呢。

一想到我死了,现在单位群龙无首,不知道人们得知我过世了,会是什么样子。于是,我就飘飘悠悠跟在我的专车后头,尾随而去。


此时已近午饭时间,老油条一边下车一边对能人和暴脾气说:“我们先去餐厅吃饭吧,吃完饭再研究古主任的事儿。”名义上老油条是常务,因为他在单位时间最长、资格最老,尽管不服气,那两位还不至于不知趣到给他脸子看的地步,就都笑着说“先吃饭,先吃饭。”三个人就直接去了餐厅。

我飘在半空中,听到这话确实有点不高兴,妈的,老子都死了,你们还有心思吃饭!可是仔细想来,工作是公家的,肚子是自己的,总得先填饱肚子吧,不然哪儿有力气干工作。唉,安排我的后事也无非是他们的一个工作项目而已。

在他们身后,跟着一群同事,都在看着他们的脊梁,慢慢往前走。

那个历来多嘴多舌的胖女人说:“老古死了,你们猜猜他们仨谁能当一把手?”

其中一个年轻的女子说:“你操那么多心干啥,不管谁当一把手,你不还得干那些活儿!”

“哼,有人不是早盼着换一把手,这正好趁了她的心愿——心怀鬼胎的货色。”走在中间的中年女人带着一副又恼又恨的神情说。

他们身边走着的,是我去年安排的小姑娘。听着大家的议论,她皱了皱眉头说:“主任不在了,你们心里难道一点不难过,他毕竟是我们的领导啊!”

他们身后紧跟着那位小青年没有说话,但神态肃穆,一脸悲痛。我刚跟他谈过话,准备提拔他做办公室主任呢,因为老办公室主任下月就要退休了。

到了餐厅,各自打饭,围坐就餐。人们已经没有了往日谈笑风生的兴致,都自顾自吃着饭。因为我——他们的一把手——死了,无形中沉浸在悲哀的气氛中。看见三位副主任吃完了饭,我就又随着他们去了小会议室。办公室主任小任提前就到了会议室,他已经把洗好的三个茶杯里放上了毛尖,倒了头道洗茶水,又续上了开水。

老油条掏出一盒黄金叶,抽出一枝递给能人,能人摆摆手没有接。老油条就自己打着火点着了香烟,一股烟雾就袅袅婷婷升到了半空里,差点和我相遇。我生怕被呛到发出咳嗽声,就躲到西墙上没收起来的那个投影仪的幕布上方,听他们怎么研究我的后事。然而,足足有半个时辰,他们都在想自己的心事,谁都没有说话。透过他们的表情,我都能猜到他们在想什么,因为我太熟悉他们了。在他们沉默的当口,我倒研究起他们的心思来——

暴脾气是个炮筒子,既无心计,也不在乎别人的想法,一旦说话就口无遮拦,想什么就说什么。但对于我突然死去,一时还不能接受,好像还沉浸在回忆和悲伤之中。在平时,这个女人似乎事事处处都不满意,总爱发个牢骚。可是在一致对外上就没得说,绝对跟我一个鼻孔出气。内部有人出幺蛾子使拌子刁难我,她就会挺身而出,讲出单位这些年的种种好来,说要不是古主任,办公条件改善不了,文明单位更别想,扣住那些鸡毛蒜皮的事儿有意思嘛。看着她难过的样子,我竟然也难过起来。

老油条其实年纪比我还小一点儿,才五十五岁,熬了多年都没有“媳妇熬成婆”,已经对晋升一把手不抱希望了。他曾经对我说:“古兄,你就在这儿干吧,再折腾也没啥意思了。你退了我就申请退二线,咱们一块儿去云游四方。”我的突然离世让他非常意外,除了黯然伤神之外,担心的是单位的未来。前年组织上人事调整,他觉得我可能要晋升一级,就对我说:“你高升走了是好事,但千万不能让能人接班。他这人靠不住,除了玩花样、笼络人心啥也整不成。”我对他说,人事上的事儿,咱们不当家,提建议可以,但最后还是得由组织敲定。现在他坐在这儿,一副落落寡欢的样子,看着让人心疼。

能人坐在那里,好像要打瞌睡了,其实在低着头想自己的事情。他原本想等着我调走了由他接班,可我迟迟不挪窝,让他等得心烦意乱,所以最近这些年情绪不佳。说实在的,这人还是有一定能力的,只是私心太重,太会见风使舵,跟谁都不交心,久而久之油滑起来,凡事重形式轻内容,重人脉轻原则,有利的事就上,没利的事就躲,所以时常有人说他是“泥鳅”。唉,他这样子,让我也爱莫能助。

长时间的沉默过后,还是老油条先开了腔。其实,说到举行我的遗体告别仪式,并没有多少话要说,这都已经形成了惯例,气氛一样,程式一样,好听话一样,过程一结束,什么都结束了,我老古就成昨日黄花,单位会有新的一把手,日子也好,工作也好,都会自然而然往前去。他们说的话,都是我过去在别人的告别仪式上说剩下的话,要做的也无出其右。现在听他们安排我的后事,怪难为情的。所以,没听到一半,我就飘出会议室,想到同事们那里转一转,算是我和他们的告别吧,毕竟同事一场。


从二楼会议室投影幕布上飘出来,我先飘飘悠悠来到一楼,逐个办公室巡察了一遍。这里是传达室、办公室、人事科、工会办等等中层机构。坐在这些地方的人,不是办事能力强不能不用的,就是上头有关系不得不用的。试想,现在哪个单位不都是这样用人的嘛。传达室坐着那个转业多年的退伍军人,正在那里打瞌睡, 一副与世无争的样子。我只瞄了一眼,就笑笑飘向办公室。办公室里,几个人正在准备告别仪式上用的材料和横幅,还有一个一边听办公室主任交待,一边往一张白纸上写着什么,应该是去冥品店购买东西的清单。我觉得大家挺敬业,心里说“不错,不错,够意思”,就往人事科飘去。

人事科只有科长和一个干事在那里,两个人正神神秘秘说着体己话。我仔细倾听,知道他们是关心我的接班人问题。

干事问:“科长,老古这一走,那几个副职谁能接班?”

妈的,这小干事一直见我都是“叔长叔短”的,我刚死就变成“老古”了,不是东西!

科长似笑非笑,压低声音说:“别看他们争得欢,恐怕一个也上不去。”

“为啥?”干事有些不解。

“你想,咱们单位啥时候从内部提拔过一把手?按惯例,上头会来开个推荐会拿回去研究。说是研究,其实上面已经有了意向,推荐只是个幌子,做做样子遮遮人眼罢了。然后从上级机关下派或从别的单位调过来一个,让那些想上位的人干瞪眼、生闷气。——你才来,不知道这里面的窍门。”

“原来这样啊。”干事有些恍然大悟了。

听到这里,我笑了,干人事的就是比别人看得远一些。我故意敲了敲门口挂的科室牌子,让他们知道有人在听。他们俩回头看了看门口,见没有人,但也都不再说话,低下头去喝茶、看报纸。我也就飘向了工会办。

工会办里,那两个年龄过了五十的同事好像很悠闲,正在一张办公桌上下象棋,似乎一把手的死和他们没有半毛钱关系。也许是看惯了生老病死,已经变得麻木了。我有些生气,可又不便发作,悻悻地飘过二楼,上了三楼。

三楼是两个三通间的集体办公室,只有少数人在忙手头的工作,其余的都闲在那里,仨仨俩俩围在一起,低声说着话。因为集体办公室人多,我没有进去,只在窗外听了听。

一个女人压低声音说:“你们还不知道吧,老古其实是二婚,要不他们那时候咋能要三个孩子。他这一死,麻烦就来了,遗产怎么继承就是个问题。他死得太突然,没来得及写个遗嘱,不争得一窝蜂才怪呢。你们就看热闹吧。”

我一听就知道,这是那个淡话娘。她长着一双鲁迅小说里说的圆规一样的细腿,却喜欢串办公室,扯一些不咸不淡的八卦,惹得人见人烦,她还自以为得意。

她的话没有人接腔,便没了下文。

另一个女的说:“我得写一篇纪念性文章,发在咱们单位的公众号上,你们谁有好想法,先告诉我。”

这是我们单位里号称“小作家”说的话,有这份情谊很好。但我觉得没必要,可又管不了这事儿,由他们去弄吧。

到了另一个办公室,听见个别人在那里说随礼的事情。

“妈呀,我这半年喜事递了两个礼,白事递了三个礼,这是第四个了,快花我一个月工资了。”听不出这位男的是谁。

“别人都递了,领导对你那么好,你还能不递,该花的钱就要花。”一个女的在说他。

在这个办公室的东南角上,有两个人在窃窃私语。

“过去喜事送五百,白事送三百。古主任这儿该送多少啊?”

“钱不是个事儿,关键是看心情,各人有各人的打算,你问啥呢。”

这时,有人插话进来:“狗屁,人都死了,送再多有啥用,我看送二百块钱就行了!”但这话没人接茬,办公室里顿时陷入一片沉默。

我觉得听这话没意思,又觉得在这里听不太好。就飘出办公楼,来到宽大的院子里。看着花木葱茏、绿草如茵的院子,那些声音又飘进了我的心里,我禁不住感叹了一声:

唉,世道人心呐!


这所院子是我几乎每天都要散步的地方,我再熟悉不过了。出了办公楼的过庭,往前是升旗台,两侧是两个四周种着冬青、红花积木的围栏,里面长着玉兰、香樟、樱花之类的树木。往后是一座小花园,设置了曲曲折折的甬道,边上种着四季常青的花木和我们的市花月季,每隔一段距离都安放着长椅,供人们休闲说话、读书看报。

看到这些个长椅,我忽然想到那次和人称“哲学家”的同事谈灵魂问题的对话。 他是某大学哲学系毕业的,平时喜欢思考,讲起话来,少不了哲学词语,所以,我平时要换换脑筋的时候,就总是在这儿和他的思想碰撞碰撞。

那天甫一坐下,他就向我提了一个问题:

“古主任,虽说人的存在里有个精神问题,但中外的说法不一样。西方说人是有灵魂的,我们习惯上说人的魂灵。那么,到底是灵魂还是魂灵?”

“这个嘛,似乎说的是一个意思。”我有些摸不着头脑。

“哲学家”笑笑说:“不,这是不一样的。”

“有何不一样?”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他变得十分严肃地说:“虽然这两个概念都出自原始的迷信,后来经过神话传说的进一步演绎,都讲的是人的精神层面的本质,但内涵是有很大区别的。”

“区别,什么区别?”

“所谓灵魂也者,的确是指人的精神世界,但它是无形的,是‘上帝’赋予人类的抽象的东西。这是西方人的观念。”

“你都‘也者’上了。那魂灵呢?”

“魂灵之谓也,是为国人的观念。它说人有一团气,气在人活气去人死,故谓之魂灵。再说,灵魂突出‘灵’字,有基督教色彩,以抽象为特征;魂灵突出‘魂’字,也就是‘魂魄’,是我们道教的观念,以具象为表征。”

“哦,原来如此!”我似乎有些明白,也有些不明白。

“因此,灵魂是舶来品,魂灵是国产的。”

我没有研究过这个,只能点头说是。

那么,现在的我就该是魂灵了?想到这里,我觉得他当时说的可能真有些道理,我现在就是一团气在空气里飘来飘去,不然我怎么会飘来飘去呢。啊,我现在是一个魂灵,我游走在我们单位的院子里,多么自由自在。可是,我的身体还在停尸房呢,这是多么可怕的事情啊!我想回到我的身体里去,我想让身体站起来,因为我觉得自己还没有活够,尤其是不能让老太婆悲痛欲绝、不能让儿女们失去父亲。

想到这里,我飘过院子,在车水马龙的街道上空飞过,就像一架无人机那样掠过街区、大桥,直扑向医院的停尸房。快到医院停尸房所在的那条街道的时候,我看到那条街上的一个车队,一个接亲的车队!

那个小伙子自己开着车,他的新娘子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把戴着头饰的俏丽脸庞靠在小伙子的肩膀上,满身都是幸福的味道,后面的车队在音乐声中相随而行。看着年轻人迈向幸福的生活,我想到了自己的当年。我老伴那时候白皙、高挑,一笑脸上就显出两个酒窝,我第一眼就喜欢上了。年轻真好!

我带着幸福的感觉冲进停尸房,却无法靠近我的身体,因为我的身体已经被他们放进冷棺中去,还有两个道士正在我的身体前面念念有词。我的孩子们知道我有点崇道好仙,竟然真的弄来道士为我诵经超度,可他们哪里知道得道成仙是灵肉合一的活生生的人才能修炼成的,现在把我的灵肉隔在两个互不相属的空间,哪能成为神仙呢。真是好心办坏事!也许,人们已经放弃了我活过来的幻想,为了防止我的身体腐烂变质,要把我冻成一条硬邦邦的死鱼,好在隔天举行遗体告别时显得我像睡着了一样,既保证没有异味又方便大家瞻仰遗容,还不至于吓坏胆小的大人和怕鬼的小孩。人们做起事来想的真是周到!

我的身体即将在我的眼前消失,我的魂灵也将失去依托,从此我只能飘荡在污浊的半空中,去和那些孤魂野鬼为伴,且终将也变成孤魂野鬼。我不知道这是一种惩罚还是一种宿命。——我真的活该如此吗?


我正在停尸房门前的半空中飘摇,忽然听见一阵又一阵震耳欲聋的鞭炮声,这是已经知道我的死讯的亲戚、朋友和同事们开始陆续过来吊唁。鞭炮响过,是呛人的火药味儿,接着是一股淡蓝色的轻烟扶摇而上,像突发的龙卷风差点把我裹走。我只得像躲瘟疫一样逃走,跳到停尸房对面的民房房顶上,睁大眼睛看着停尸房里里外外的情况,看他们在我这个身体前都做些什么。

亲戚们有的悲切呜咽、有的放声大哭,到这儿先跪下叩头。他们来了就不会再走,要等我火化、下葬之后才离开。所以,我的儿女们都在忙着给亲戚们倒水、递烟,在悲伤的表情中勉强挤出一点儿僵硬的笑,看着比哭还难看。想到儿女们要为我守灵,还要为亲戚们安排吃住,我死就死了,还让他们这么辛苦,实在有点过意不去。

朋友们生前吃喝不论,烟酒不分家,一顿饭能吃好几个钟头,如有可能实在不想让宴席散了,那种好能好到除了老婆啥都可以互换的地步。可是我这一死,事情就变得简单多了,他们或单独或结伴而来,在停尸房门口鞠三个躬,然后小坐喝茶或者干脆站着,和我的儿女们说几句“节哀顺便”的话,然后握手告别,如释重负般地坐上小车就走了。

同事们的情况就复杂多了。他们来了不仅仅是吊唁,还有帮忙照看场面、接待来宾的任务。一般来说,这些任务都是由办公室安排分工的,这也是一种惯例,体现着一团和气、一种精神。在一起工作了几年十几二十几年,人们之间就是有些芥蒂,在死人面前大多还是要顾及情面的,就是不为死人,也要为活人着想,以后大家还要在一起工作,谁也保不定将来有个三长两短,一团和气还是必要的。看到这里,我也有些感动、有些安慰,禁不住落下悲喜交加的泪来。

生命无常,老天无情。人们围着一个死人忙里忙外,心里总是不好受的,都巴不得时间快点过去。转眼之间两天过去,殡仪馆的工作人员把我的身体从殡仪车的后侧门塞进车里去。然后,送终的车队开始浩浩荡荡驶向大街,奔赴西南岗上的殡仪馆。大儿抱着我的遗像站在殡仪车后面小货车上的车厢前面,神情庄重而肃穆。在车厢里一大群孝子或坐或站,在唢呐声、鞭炮声中悠悠的悲切着。

到了殡仪馆,工作人员把我推进化妆间化了妆,然后推出来安放在塑料花围成的平台上,盖上不知已经沾了多少死人的晦气的玻璃罩。告别仪式由老油条主持,由我们上级主管人事的领导介绍我的生平事迹,然后让大家围着我转了一圈,算是最后一面。在这个过程中,我巴不得把一切都看在眼里,领导对我的生平事迹介绍我一句都没听进去,因为这个路数、这些个好听话,都是我在别人的告别仪式上说剩下的,不听也罢。

我知道,要不了几分钟,我的身体就要被推进火化炉里。我的身体一旦喷上油、点着火,一切都完了。看着两个火化工推着我的身体,慢慢走向火化间时,我急得要死。在火化间即将打开那一瞬间,我觉得可以不死机会来了,就拚了老命俯冲,要挤进我的身体里去,就是惊吓住他们也无所谓啦。我使尽浑身解数,像超人那样瞄准我的身体,伸展双臂,“嗖”的一声就下来了,直戳戳地钻进我的身体里去。伴随着声嘶力竭的一声“不要啊”,我忽地一下就坐了起来。

两个火化工扔下车子和我夺命而逃,“诈尸啦”的声音箭一样飙向空中。在外间候着拿骨灰的孝子们全都匍匐在地,一片蛙声的哭叫“你死得好苦啊!”

                  *  *  *  *  *  *  *  *

——客厅里,老伴的叫喊声传进了卧室:“老东西,不起床叫唤啥哩!”

我睁开眼睛看手机,才发现已经八点半了。接着,老伴走进来说:

“你睡过了知道不知道,单位打电话来说,你召集的会议,人都坐满了却不见你人影,还以为你咋了。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事儿!”

我发觉身子粘在床单上,伸手一摸,睡衣、被子和床单都是湿漉漉的。原来,我竟做了一夜的梦。

      2022.5.13-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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