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行山上有条龙

龙,传说中的一种长形、有鳞、有角的神异动物,能走,能飞,能游泳,能兴云作雨。

他已经十个世纪没有离开过这个阴暗潮湿的山洞了。
十个世纪,相当于二十个龙的纪年。
他不知道这山现在叫“太行山”,当然他也没必要知道,可能在他破壳而出时,这山叫“不行山”。
他不在乎这些,脑子里每天想的,就是什么时候能撞上好运,吃上一顿鲜美的人肉。
在这深不见底的洞穴中,他终日只能以头上的蝙蝠、脚下的老鼠和鳞片上霉菌为食。
当然,日子总不会那么差,偶尔会有好奇心重的人类钻进来,让他美餐一顿。
他当然会记得第一次吃人肉的场景。在他刚满一岁的时候,龙角还没长出,但胃口却出奇的好。一群狼狈的败兵躲进这里,半折的木棍上插着破旧的旗帜,上面写着大大的“袁”字。士兵们瘫坐在钟乳石上,一个没穿盔甲的人在洞里嘶吼:“公子,我们投降吧!曹贼害死了你父亲,也会把你赶尽杀绝……”话还没说完,他一个扑腾,一口吞了这人,可能是因为这人没穿盔甲吧,易于咀嚼。
可惜,这种好事并不常有。
最后一次什么时候吃到人肉,他却有点记不清了。应该是一个龙年前,一群帽子上戴着五角星的人钻进洞穴,嘴里唱着歌,什么“人民是水…鱼水情…”。他管不了这么多,反正一口全清了,舒舒服服趴在地上打嗝。
最近,可能吃了太久腐败的食物,肚子开始不停闹毛病,稀里哗啦拉个不停。
他决心出去!
可是,可是什么?
他是个懦夫。在他出生的时候,母亲不在身边,缺乏母爱。人都如此,何况他是只龙。
另外母亲的死,对他刺激很大。他母亲能腾云驾雾、口吐烈火,经常肆虐四周村庄、城镇。北边的皇帝震怒,这世上怎么会有第二条龙?不停派兵围剿龙巢。当然,对他母亲来说,这些简直就是送上门的大礼,每次都会像咬核桃一样把围剿的士兵撕成碎片塞进嘴里。
直到有一天,他母亲吞了皇帝的儿子,躺在山顶打盹晒太阳。这时,一位身穿血红战袍的将军,骑着白色骏马飞奔而来。可惜他母亲睡意未消,有备而来的将军挥舞长剑,刺穿了她平滑雪白的胸口。她龙吟一声,惊天泣地,然后轰然倒塌,不一会,那个皇帝的儿子手里捧着冒着热气的巨大心脏从伤口中爬了出来。
藏在岩石后面的他目睹了这一切,从此以后,他更加胆小懦弱,尤其是看到穿红衣骑白马的人,会一个劲地打哆嗦。
从此他躲进洞穴深处,从来没有出来过。
后来,皇帝的儿子当了皇帝,皇帝知道母龙还有一条幼龙,便一直派军队搜捕,这让他更不敢踏出洞穴一步。
但最近实在是忍不住,胃酸上涌,加上拉出的排泄物使得洞穴更加气味难闻。
他决定,要出去。
犹豫了九年后,终于在第十个年头,他下定了决心。

他慢慢爬出洞口,阳光明媚,春暖花开。昨天一场春雨洗刷了大地,黑色的岩石闪闪发光。阳光在山涧中跳跃,空气在山谷中蒸腾。
嗯,久违的春意。
他张开大口,深深吸了一口,小心翼翼地往山谷爬去。
他的小腹和他母亲的一样皎白、平滑,几乎挨着地面,一簇龙须像绿豆粉丝一样在空中飞舞,两只龙角长满了深绿色的苔藓,四只龙爪在地上留下巨大的星型脚印。他头部光滑,一块一块霉菌黏在脸上,柔软的下嘴唇长满了红肿的脓疱。
路过山下的水潭,借着水面,他照出了自己的模样。二十个世纪被黑暗侵蚀的面容,没让他感到惊慌,有生以来头一次,看到自己的长相,感觉到自己是条龙。
一爬进山谷,他就看见一列沿着山体坡面飞驰的高铁。
他的第一反应是兴奋,毕竟,他好不容易跨出山洞,鲜嫩的人肉怎么能浪费。
于是他开始追着高铁跑了起来,脚下踩出沉闷、空洞的巨响。高铁速度比他预想的快很多,但这难不倒他,抖动尾巴,迈开爪子,飞奔而上,差点飞起来。但其实他心里知道,他和别的龙不一样,他不会飞,因为从没人教过他。
眼看就要抓住最后一节车厢每餐一顿了,可惜,高铁进了一条隧道。他急刹不住,一头撞在了洞口上。
他将头塞进黑洞洞的隧道,猎物不见了。他不想再追了,因为这黑暗让他想起了阴暗潮湿的龙巢。
他继续前进,沿着一条河,顺着人的味道。
黄昏降临,田野上的薄雾慢慢聚拢。
一个农民扛着农具走在田埂上,看见了这头硕大的野兽,便如山一样呆在那里。一辆小轿车在高架上飞驰而过,看见了他,四轮爆裂,掉进了深沟里。
但他继续慢慢往前爬行,什么也没有看到,因为远方传来了一阵强烈的人味,这才是他的目标。
夜幕彻底降临,远方亮起了昏暗的灯光,是一个小镇,一个生产玩具的小镇。

镇子上正在举行四年一度的书记选举,有两位候选人脱颖而出:大风玩具厂的赵民意和民政局的王自由。
15岁的时候赵民意打折过王自由的左腿,16岁的时候王自由揭发了赵民意的地下恋情。
从此,两人势不两立、明争暗斗。
选举已经到了最后关头,两人都动用了一切可以用得上的资源。
就在这个夜晚,赵民意在工厂二楼的办公室待到很晚。地上摊满了红灯笼和绸子做的大红花,准备天一亮就挂在自家的卡车上,开到镇子上去动员街坊领居,把手中的选票投给自己。就在昨天,他给镇子上的每户人家都包了十块钱的红包。
忽然,办公室门被打开了。跌跌撞撞进来一个四十多岁的胖子,梳着大背头,嘴角下长着一颗红痣。这人是销售部的总经理,一直是赵民意的左膀右臂。
“半夜三更的,你来干嘛,还气喘吁吁的,吓死老子了。”
“老板...撞鬼了!”胖子一向很沉稳,但此时此刻身体有些颤抖。
“你个鳖孙敢咒老子,看我不抽你!”
“不是的,老板。我刚才和三位手下在厂子东门喝酒,本来想让他们明早跟着宣传车发传单,可谁知一出门就碰见鬼了!”
“鬼?”
“不对,不是鬼。是大蛇!不对,是龙,对,是条龙!他们三个一出门就大龙一口吞了下去了,连骨头都没剩。然后,然后这龙就趴在那睡着了。”
赵民意慢慢站起身,两颗金牙在昏暗的灯光下闪闪发光——灵感之光。一条龙,象征着权力的龙。
“还有其他人看见这龙吗?”
“应该没有了。”胖子满头大汗地说。
赵民意戴上灰色的毡帽。
“天助我也。把灯笼都我拿上,快,给我带路。”
他俩径直出了东门,很快到了路边的小饭馆。
龙确实睡着,趴在路灯下喘着粗气。别觉得奇怪,毕竟刚刚那三人灌了六瓶劣质的二锅头,咬破了肚皮,酒气往头上走,这龙竟然也幸福得做起了美梦。
“把梯子拿来,”赵民意对胖子说,“这些灯笼都给我挂上去。”
胖子舞动着肥臀吃力地爬上爬下,灯笼上竟还有字,在微弱的灯光下难以辨认。
赵民意看着龙鳞上的灯笼,甚是满意,“快,去把绸子拿来,给这货脖子上戴个大红花。”
等所有都布置好后,赵民意才满意,点点头回家睡觉去了。

第二天清晨,春雾还没散尽,小镇的街上开始热闹起来。街边的大门窗户纷纷被打开,乡亲们都拥到马路上,汇成人流,边跑边笑。
是的,一条龙,一条真龙,传说中的龙,全身挂满了红彤彤的灯笼,正无精打采的在沥青马路上漫步。
乡亲们一边跑,一边仰头,灯笼上写着:“赵,民,意,以,人,民,的,名,义,为,人,民,谋,幸,福。”
大家笑着说,赵民意是怎么做到的?这怪物是个机器吧,这得花多少钱啊?
对这热闹纷繁的场面,龙自己却提不起一点兴趣,吞了这么多廉价二锅头让他胃很难受,无精打采,连早餐都没有心思吃。
其实,他还有点害羞和心虚,毕竟这么多人看着他。但这时候一走了之更显得丢人现眼,毕竟他是只龙。
龙身后是车队排成了一条纵队,领头的卡车上昂首站着小镇这一天的英雄:大风玩具厂的老板赵民意。
龙才无意理会这一切,他想不明白这么热闹的场面因他而起,有点郁闷,还有点焦虑。
就在这时,在小镇中心六层小楼的一间办公室里,王自由双拳紧握,在波斯地毯上来回踱步。窗前,站着王自由的地下情人,娇小而妩媚,当然她也是镇上最大的婚庆公司的老板。
“无法无天了,他赵民意什么时候代表人民了?我才是人民的儿子!”王自由拍着桌子咆哮着,“赵民意竟然偷偷做了这么大个充气玩具,还在马路上乱窜,警察不管的吗?那是机动车道!”
“自由,”那女人突然拍手叫到,“我知道该怎么做了。我们公司有一匹白马,还有…”
女人眨了眨涂了厚厚睫毛膏的双眼,压低声音,在王自由耳边热情地讲着她的计划。
王自由听完眼前一亮,立刻说:“没错,这东西是塑料做的,后面一定有鼓风机,用东西撕开一个口子,保证它玩玩。这事你来办,但要快!”
此时此刻,龙已经过了桥,快到集市了。他沿着主干道一路向前,正要穿过镇中心广场时,前面的人群突然分开,一个穿着好似新郎人迎面走来。只见这人全身裹着大红色袍子,手里拿着九齿钉耙,骑着一匹头上顶着大红绸子矮瘦的白马。身后一排乐手们,手里拿着唢呐、皮鼓吹个不停。最后一排头顶举着仓促设计的标语,写着“王自由,以自由的名义为人民争自由”。
但不知道怎么回事,这白马突然口吐白沫,连连后退,接着猛地后腿直立,重重摔在地上。
新郎跌落在水泥路上,呻吟着,这时人们才看清,这人不就是王自由吗?
但龙才不管王自由还是赵民意,就在红衣白马出现的那一刻,他就被吓得呆在原地了,然后迅速转身,踩踏着四散的人群,落荒而逃。
跑着跑着,他的四脚开始离地,穿过小镇,越过田野,他竟然飞起来了!
他可是条龙啊,本应该会飞的啊。
但他好像忘记了喜悦,只记得红衣白马的惊吓,他爬上岩石峭壁,一头扎进了他的黑暗的无底洞穴。
他像散了架似的摊在地上,脚爪蜷缩,颤栗不已。他长长吐了口气,闭上惊恐的双眼,死了。
洞顶上的蝙蝠、角落里的老鼠、钟乳石上的霉菌一拥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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