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流浪
米非用手握住自己的脚踝。
他试着把它扳正一些，然而并没有什么用，脚踝连同整个脚掌歪在小腿的一侧，无力地瘫在那里。也许这是因为他只有九岁的原因，等他再长大些，新的骨骼和经络就能从小腿延伸至双脚，他就能重新拥有强而有力的双腿了。
这样想着，他“走”到了阳光下。五月的阳光已然初显它的酷热，米非不由得眯起眼睛。夏天总归是仁慈的，他想到。
在刚过去的一个节期颇长的严冬和寒春里，每逢雨雪交加之夜，他只能不断爬来爬去，才能确保不会冻僵。这条狭窄后巷的每一个台阶，他都在黑暗中数过，从“1”到“156”，再从“156”到“1”，似乎只要这样走完一遍一遍，冬天就会很快过去。
即使在阳光温暖的日子，这条后巷还是老样子，只是炙热的阳光会将光滑的石板路烤得发烫，而米非不得不将双手和半个身子都置于这砧板之上。
他不得不告诉自己，在新的骨骼生长出来之前，这是走路的好方法：双腿盘起，弓着背，让双手能接触到地面，然后用手挪动身体。有时候这样久了，他也会觉得自己好像生来就是这样，身体再也伸不直了，也不用再伸直了。但他为自己的双手自豪过。他的双臂一定比普通人要长，要有力，就像别人的双脚一样。
“咕咕——”，米非的肚子又叫了。他有些不耐烦地按了按身体，希望挤压能让这本就瘦弱的身躯再缩小一点，这样就不容易感觉到饿了。自从前天夜里在水沟里捡起半块饼，他已经一天一夜没吃东西了。
这条后巷墙角处有条水沟，虽然那里腥臭，蚊蝇环绕，但只要你眼尖并且动作比狗快，有时就能找到些吃的。
不过今天米非不打算守在这里，因为麦子成熟的季节到了。按照传统，田间总会留下一些庄稼，供给穷人和寄居的。对于米非来说，这是难得的机会，要比乞讨好多了。
田间的路不好走，前几日的暴雨使这乡间小路上满是积水和泥泞。当他来到一块麦田里时，已经像是从泥坑里捞上来一样。田间那些收割的仆人，远远就捂住鼻子嘴巴，躲瘟疫一样的躲开。
米非早已习以为常，而且这样也好，他不用看那些人的眼色。如果人的眼睛有颜色，米非心想，这些人的眼睛要么是一片刺眼的白要么是一片暗沉的黑，前者是他经常看到的，后者是别人希望他看到的：他们并不欢迎这些拾荒者。
今天田里留下的麦穗相当少，米非爬了一圈，都没捡到一根。这与上次不同，上次好心的麦田主人路过，看他满身血污的样子，给了他好些麦穗。
可当他拿着麦穗去烘烤的时候，被几个流浪汉抢去了，他被打掉了两颗牙齿也没护住一根。这次他打定主意，不能贪多，只捡几棵，要在自己都能抓紧的范围内才行。可他没想到的是，今天田里竟然一颗麦穗都不剩了。
“这年头兵荒马乱的，前两天隔壁村的人才被那些非利士人洗劫一空，听说还杀了几个人！哎！真是苦啊！我们这些起早贪黑辛苦做活的都不一定能养活家人，还要留下些麦穗给那些人。”
“我要是那样啊，不如死了算了，拖累自己还拖累别人。”
……
一阵香气飘来，田间有几个收割的人一边烘烤麦穗，一边聊着天。在他们旁边，是一摞摞收拾捆好的麦穗，金黄的穗子又大又饱满，米非不由吞了吞口水。这些收拾好的麦穗是给主人的，是不能随意拿走的。凭着这五年的乞讨经验，这种直接的讨要大多会让人很反感，但饥肠辘辘的他也顾不了那么多了。
“可以给我几根麦穗么？就几根就好！”米非爬过去，果然有些人赶忙躲开了，只留下那个监管麦穗的人，正用铁钳翻弄着炭火。米非战战兢兢地哀求着，“看在上帝的份上，求你可怜可怜我吧。我已经一天一夜没吃过东西了。”
“好啊，你拿吧。”那个监管收割的人说道。
米非以为自己听错了，“我真的可以拿么？”
“是的。”监管的人回应到，继续用铁钳翻动着火苗。
“我……我能拿几颗？”
“随便。”
“那么……两颗？不，三颗……三颗可以么？”
看着那人点了点头，米非用左手将身体支起来些，右手缓缓伸出……
啪地一声，那人顺手用烧的发红的铁钳打在他的手臂上。
“你们这些小贼，前几天来偷东西，这几天还敢来装可怜乞讨！”
米非手一缩，臂上已是一阵火热的疼。他赶紧爬开，只不过他感觉到他的一只“腿”受伤了，右手触地时很疼，让他爬都爬得一瘸一拐的。
“要是再敢来，我扒了你们这群小杂种的皮！”那人在背后骂道。
也不知走了多久，路边出现一口井，米非这才停了下来，努力将身体尽量紧靠着井边，手臂撑在井沿上。这几年，他已经学会不去争辩什么，因为人们根本不会听。
也许是耶路撒冷城经常起雾吧，人们变得在阳光下也看不见，听不到了，而每天爬在地上的他幸运地躲过了雾气的侵蚀，发现了这个秘密。
井很深，手上很疼，米非吸了吸鼻子，男孩子才不会轻易掉眼泪呢。可当他看到水中那个模糊而扭曲的倒影时，心里还是像手臂一样被烧红的铁钳猛地重击了一下。每次当米非从反光的物体上看到自己的面貌时，他就难过极了。流浪时间越长，他的样子变化越大，他担心父亲和爷爷来找他的时候会认不出他来，这样他们只会认为他是一个瘸腿的小叫花子，而从他身边走过去了。
他看着深幽幽的水，打水对他来说是很困难的。如果直接跳下去的话，是不是更容易呢？
他可以在井里喝很多很多水，直到身体饱得装不下。
那就再也不用挨饿了，也不用老是趴在地上乞讨了。
说不定，也就能见到父亲和爷爷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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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不知大家有没有听过《墙上的咖啡》的故事，是说在欧美的一些咖啡店里，人们有时会付两杯咖啡的钱，一杯自己喝，一杯挂在墙上。挂在墙上的那杯是留给穷人喝的。在古以色列，也有类似的传统：在地里收割庄稼，不可割尽田角，也不可拾取所遗落的，要留给穷人和寄居的。（未完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