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朝如青丝暮成雪,就叫你李暮雪吧,雪儿,你有名字啦!”
女人喃喃自语着,将怀中婴儿搂得更紧了些。她的脸贴到了襁褓上,泪水很快濡湿了最外一层的锦锻,婴儿项上挂着的一枚玉珠顶在了她的唇边。
这是个分外华丽的襁褓,里里外外裹了好几层掺着金丝银线的缎面,层层叠叠,每层都在诉说父母的一片柔情。
女人沉吟了片刻,又从自己身上撕下一块白色绫缎,咬破手指,写下“李暮雪”三个字,然后小心翼翼地把玉珠连同写了名字的白绫一起塞进孩子胸口位置,用手轻抚了几下,这才恋恋不舍地放下襁褓,一步一回头地向城外走去。
晚风撩起了她的满头白发,亦掀起了她身上那轻薄如纸的皓纱,一人一影,凄凄惶惶。
夜色更深了,一轮孤月悬于苍穹之上,几缕淡黄的颜色拂过婴儿粉嫩的面颊,融开了酣睡小人儿嘴角那一抹甜美的微笑。
-02-
次日清晨,初升的旭日在地平线上迸出一片绚烂的霞光,青石街道渐渐从沉睡中苏醒,流动起生机与活力。
一个青衣短褂的家丁“吱呀呀”推开了沈府那扇沉重的大门,刚探出半截身子,便被门厅下婴孩脆爽稚嫩的啼哭声吸引,驻足观望起来。
不过一刻时辰,襁褓已被交于沈夫人手中。
沈夫人膝下无子,素日里见到小童也都都是欢喜怜爱。当下见到这襁褓中的小女婴长得这般俊俏秀丽:肤如凝脂、面若芙蓉、樱桃小口一点点,自然更是心生欢喜,抱在怀中逗弄不停,舍不得放下。
待到奶娘来时,才发现了揣在孩子怀中的白绫及孩子颈上戴着的那颗玉珠。
沈夫人暗自思量:书于白绫之上的自然是孩子的名姓;而那玉珠浑圆朴实色泽凝重应是珍贵的黄白老玉;加之襁褓如此之华丽,怎么看也不似贼人所为,孩子应为其父母所弃。所谓虎毒不食子,这孩子的父母,定然是遇到了莫大难处,才会出此下策。
再说沈老爷,他是本地父母官,为人清正廉明,高悬明镜之下不做违心之事,深受百姓爱戴。见到这弃婴,沈老爷也很是喜欢,又觉得夫人的分析也颇有些道理,心底不禁暗喜感叹天送福童。可思量再三,又觉稳妥些好,便去州上备了案,又差人到临近各县张贴了一轮寻人告示。
告示张贴了足足一月,也不见有人前来认领,沈老爷沈夫人这才安心收下雪儿,享起了天伦之乐。
-03-
清浅时光,岁月静好,流年飞逝。
不觉中,雪儿已成大成人,出落得温婉可人,尤其是12岁过后,更是如盛放的白牡丹,姿容一年比一年明艳,长到16岁,已是双瞳剪水、明眸皓齿、白璧无瑕、亭亭玉立;处事更是大方得体,虽得万般宠爱却从不恃宠而骄。因此刚及适婚年龄,媒人便已蜂拥而至,几乎要踏破了门槛。
可叫人奇怪的是,雪儿平日里如此乖巧顺从,唯独婚嫁一事,怎么都不肯点头。
沈夫人心下便怀疑她已是心有所属,可经多方查证,也未见端倪。
一日正午,沈夫人去花园散步,行至荷花池边,见雪儿正在亭中伏案作画,便莲步轻移,悄悄踱到了她的身后,探头一看,纸上现出一俊朗少年:面如满月、剑眉星目、玉树临风、仪表不凡。
沈夫人不由颔首轻叹:“好一员丰神俊朗的美公子!”
雪儿闻声转头,惊得花容失色。
“你可是倾心于他?”沈夫人拿双手环住雪儿,亲昵问道。
“娘亲休要胡说,这不过是我梦中幻像。”雪儿的眉梢眼角顿时溅上了一片娇羞的红晕。
沈夫人还想细细追问,已被雪儿拿手掩了嘴,再不让她说一个字。
-04-
一年后,沈老爷结识了一位白公子,两人相谈甚欢。沈老爷赞他为人中龙凤、德才兼备,常常请他到府上下棋吃茶。
这白公子不止相貌俊朗,诗词文赋也颇有造诣,雪儿心生仰慕,常常拿了诗作与之请教,一来二去,两人逐渐熟稔起来。
沈夫人初见白公子时便总觉他这般俊美的丰姿似曾相识,思索良久,终于想到这公子的容貌与雪儿年前画中之人颇为神似,不由感叹因缘际会,凡事命中自有安排。
眼看雪儿与白公子互相倾慕,琴瑟和鸣,感情渐入佳境,沈夫人顿觉好事将近,不由喜上眉梢。
果然,不出三月,白公子便差人前来提亲。
让沈夫人始料不及的是,雪儿竟闻婚色变,断然回绝,其坚决之意与前面几年如出一辙。
问其原因也从不明示,只是执意不肯。
-05-
没多久,府里出了桩人命,婚事便更被拖延了下来。
殒命者是个丫鬟,名为翠儿。
据说当日,翠儿与另一丫鬟莲儿偶尔提及小姐随身佩戴的玉珠,不知何故为玉珠之色起了争执:莲儿感概珠子貌美,说昨日偶然得见,虽是一闪而过,那抹清透的湖绿色却已落入眼底,令她恋恋不忘。翠儿却笑话她看走了眼,说几年前小姐发烧她为其送药汤时,曾亲见小姐项上玉珠,当时小姐正在昏睡,她站在一旁端详良久,看了个仔仔细细,明明白白就是厚重的润黄色,哪来的湖绿?
两人争执不下,又不敢去问小姐——众人皆知这玉珠因是父母信物被小姐视若至宝从不示人。闹到心急,翠儿便赌咒发誓说,晚上就要与莲儿一起偷拿玉珠一看,若不是润黄色,自己定不得好死。
当晚天色昏黑,翠儿与莲儿一同出了门,待到天色欲亮时,却只莲儿一人归还,不知何故,全身瑟瑟发抖。
次日一早,便有家丁发觉翠儿浮尸于后院莲花池中,系溺水而亡。
莲儿见其尸首,顿时失魂落魄,没多久便变得有些疯癫起来,整日只管叫着翠儿的名字东颠西跑,沈夫人疑心是她在口舌争执中失手将翠儿推入湖中,因良心不安才变如此,没多久便将她打发回了老家。
-06-
事情过去很久,雪儿的面颊上仍溢满悲伤。
沈夫人知晓她宅心仁厚,素日里待丫鬟们都格外怜惜,便宽慰她说:“都是长久相处的贴身丫鬟,如今又因汝之玉珠而死亡疯癫,你心中悲恸也在情理之中,但事已至此,都是命数,还是节哀顺变,多多花费心思考量婚事才好。”
雪儿垂眉顺眼,避而不答。
在不久后的月圆之夜,沈夫人拉雪儿至亭中赏月,她轻抚着雪儿的手说:“女人这辈子,终究是要嫁人的,我已然看出你眼中对白公子的倾慕,白公子也多次遣人前来提亲,你情我愿,何不趁这大好韶华,结了姻缘?我知你心中疼爱爹娘,但凡事都有定数,时间到了,该来的依旧会来。断然拒绝,莫不如欣然接受......”
这次,在凝望月亮思量良久之后,雪儿终于点了点头,目光中竟显出几份迷离。
-07-
大婚之日,沈夫人亲自为雪儿穿戴婚衣,惊觉雪儿项上玉珠非小时模样,形状大小虽相似,色泽质地却大不相同。沈夫人记得她原来那颗是浑厚的浅黄,珠内混沌,而如今这颗却变成了通透的湖水绿,放在光亮处一眼能看到底,清澈无暇。
沈夫人笑问:“这可是他送你的信物?”
雪儿没料想娘亲会注意到这个,面上顿失颜色,过了许久,她苍白的面庞上才爬上一团柔和羞涩的红晕,轻轻颔首,笑而不语。
沈夫人掩口笑道:“好个贴心公子,找得如此形似的珠玉,定是大费了一番苦心。你那颗玉珠想必也已送与他处珍藏,如此你侬我侬,真真是美满姻缘。”
雪儿转身一把抱紧了沈夫人,面上却有泪滴银珠般滚落,她哽咽着说:“娘,以后我不能服侍在您和爹的身边了,您二老可要好好照顾身子,莫要让我挂念。”
沈夫人心头一酸,也落下泪来,她强笑着回抱雪儿说:“傻丫头,常回家看我们就是。”
言罢吉时已到,接亲队伍悉数抵达,雪儿强忍啜泣,微笑着与沈家二老依依惜别,一番叮咛嘱咐后,才泪眼朦胧地踏上了花轿。
-08-
新婚次日,天色阴沉,乌云滚滚似大雨将至。
问过公婆早安后,雪儿却执意要独自去庙堂烧香,她的神情颇有几分古怪。
白公子宠溺娘子,又见天色不明,便不管雪儿推脱,偏要尾随同行。
到了庙里,拜过菩萨,雪儿面色惨淡地将白公子拉到一处僻静之地,黑亮的眸子深情凝视着他,未语泪先流。
她颤抖着双手从颈上摘下玉珠,抚摸再三,交付于白公子的手心之上,对他说:“请夫君善待我们的孩子。”
“孩子?这么快就有孩子了?”白公子又喜又惊,“昨日才大婚,你又是如何得知的?”
不曾想,雪儿指着他手心的玉珠说道:“这便是我们的孩子。我就要离开你们了,请为孩子找个可依托的肉身,也不枉我以命相搏,跟你一场。”
白公子不明就里,手下却不肯放松,紧拽雪儿衣袂不愿放手。
雪儿便问他:“相公饱读诗书,可知何为蜉蝣?”
“当然”,白公子茫然答道,
“《诗经》有云:
蜉蝣之羽,衣裳楚楚。心之忧矣,於我归处。
蜉蝣之翼,采采衣服。心之忧矣,於我归息。
蜉蝣掘阅,麻衣如雪。心之忧矣,於我归说。”
“那相公定然知晓蜉蝣只有一天寿命?”
“知晓。”
“我便是那蜉蝣,你手中所捧即为你我爱之结晶:蜉蝣珠。它需得伴随同性之人,与之同呼吸共命运,两者灵气相生相长,方可于12岁孕育成熟,此后四年间白日与人化为一体,夜间即会回珠安眠。挨到16岁即可脱离珠胎,完全与人体合二为一。咱们的孩儿如今性别未知,遇到合适之人方会彰显,若是男儿,16岁后便与常人无异;若为女子,只要不行生育,亦可同样这般。可若为爱联姻,珠胎暗结,便只落得一日寿命。今夜,我便会鸡皮鹤发,老态龙钟,直至逝去......但为你,我不悔。”
白公子听得瞠目结舌,无言以答。
“能生而为人,能唤一声相公,能留下我们的骨血,甚是美好,只可惜天妒良缘,浮生若梦,只得这一日姻缘。”
言至此处,两人悲从中来,放声恸哭。
白公子紧紧抱住雪儿不肯放她离去,希冀能陪她走完人生最后一程。
雪儿的嘴角泛出一丝苦涩,连连摇头说l道:“昔日李夫人不愿汉武帝观其病容,以被敷面致死不松。如今我也想如此,把最美的颜色留在夫君心中,化做一世眷恋。”
说完她抹去泪珠,凝视着白公子的双眼,莞尔一笑,抽身离去......
白公子踉跄着跟了几步,终于停住了双足,呆呆伫立了一刻,便再也支撑不住,双膝跪地,扼腕哀嚎......
-08-
雪儿失踪两年后,白公子续弦,那新娶女子长得与雪儿有几分神似。
十月怀胎,孩童呱呱坠地,是个男婴,白公子喜极而泣,将最珍爱的一颗贴身玉珠摘下,戴到了孩子的脖颈之上,说来也怪,将将挂上,那古朴浑圆的玉珠便温温润润亮将起来,散落满室光辉,见者无不称奇。
当晚,白公子行至后院亭阁,把酒临风,与月对饮,酒过三巡,他喃喃道:“人道飞蛾扑火、你却舍命相搏,当年是我执意想娶,才害你玉殒香消,自知亏欠你一生一世。如今孩子已有未来,你我心愿得偿。你可看得到,是个男孩儿。男孩儿好啊,可得终生幸福,不会再如你般凄苦。”
在他仰望的视线里,一轮新月犹如昭示新生命到来般穿云而出......微风轻拂,似笑声轻轻响起......
文|咏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