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云乍变春云簇,渐觉年华堪送目。北枝梅蕊犯寒开,南浦波纹如酒绿。 芳菲次第还相续,不奈情多无处足。尊前百计得春归,莫为伤春歌黛蹙。 《玉楼春》
春天的到来,“雪云乍变春云簇”。下雪的阴天阴得那么均匀,像铅一样的、凝成一片的,灰沉沉的。夏天的雨云是“夏云多奇峰”,忽然间就涌上来一大片云,带来一场暴雨。而春天的云彩,那种舒卷自如,悠飏变化。秋天的云,那种高远淡薄,秋云薄似罗。四季的景色不同,连天上的云彩,四季都是不同的。凡是一个锐感的诗人,都有这样的感受。地面上的冰化开了,天上的像铅块一样的、那种凝聚的灰沉沉的云也散开了,变成一朵一朵柔软的、一团一团的像棉絮一样春天的云了。 “渐觉年华堪送目”,逐渐觉得那一年芳华美好的日子,值得放眼去看了。“风物长宜放眼量”,春回大地，万物复苏！
“北枝梅蕊犯寒开,南浦波纹如酒绿”。花一般是向太阳的先开。宋之问有诗:“魂随南翥鸟,泪尽北枝花。”(《度大庾岭》)南枝的花先开,北枝的花后开。现在连北枝上的梅花都冒着寒风开始绽放，有一种坚强的力量在里边飞扬。“南浦波纹如酒绿”,这本于江淹《别赋》:“春草碧色,春水绿波。送君南浦,伤如之何。”所以,一用南浦两个字,就把江淹的“春水绿波”四个字想起来了。李白诗句:“百年三万六千日,一日须倾三百杯。遥看汉水鸭头绿,恰似葡萄初酦醅。此江若变作春酒,垒曲便筑糟丘台。”(《襄阳歌》)假如把这一江春水变成春酒,那李太白这个诗人最高兴了。此江若变作春酒,那南浦的波纹,春水的绿,就跟春酒的绿一样使人沉醉了。
“芳菲次第还相续”,春天就开始开花了。我们说有二十四番花信,从迎春花开起,一直开到茶靡花事了。一种花接着一种花接连不断地开。“不奈情多无处足”。我对他们的热爱永远不会满足,我永远也欣赏它们。“樽前百计得春归”,当你在酒樽之前就应该赏花。“花间一壶酒”有酒有花；杜甫说:“竹叶与人既无分,菊花从此不须开。”(《九日》)竹叶酒既然与我无缘分,没有酒喝那么菊花也不要开了；陶渊明碰到菊花开没有酒喝,觉得这是很遗憾的,所以有人送酒来,他就很高兴。我用了各种方法,千思万想地盼望着春天的到来,盼望着花开。今天,春天果然来了,“莫为伤春歌黛蹙”，你就好好地珍惜享受现在眼前美好的春天,不要等到短暂的春天走了再悲哀和忧伤了。
另外一首《玉楼春》的最后四句也表现了欧阳修的用情态度:
离歌且莫翻新阕,一曲能教肠寸结。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春风容易别。
聚会是总有离别的,花开是总有零落的。可是当今天人还在花还开的时候,你要好好地掌握,尽情地珍重享受现在的美好。今天花仍在开,我就要付出我最大的精神、感情和力量去欣赏，等到过几天花零落了,“始共春风容易别”,我才与那春天,与花朵容易离别,因为我毕竟享受了它,毕竟没有白白度过这一个春天的日子。《圣经》上保罗的书信中曾说:“当跑的路,我已经跑尽了。所信的道,我已经守住了。”一个人要反省,该走的路,我已经走过了;该守的道,我也已经守住了,你就对得起你的一生。
越女采莲秋水畔。窄袖轻罗,暗露双金钏。照影摘花花似面。芳心只共丝争乱。 鸂鶒滩头风浪晚。雾重烟轻,不见来时伴。隐隐歌声归棹远。离愁引著江南岸。《蝶恋花》
王国维说:“词要以境界为最上。有境界则自成高格,自有名句”。我们来比较其他两首写采莲女子的词:
二八花钿,胸前如雪脸如莲。耳坠金环穿瑟瑟,霞衣窄,笑倚江头招远客。《南乡子》欧阳炯
十六岁,戴着美丽的花钿等饰物女子,胸前如雪脸如莲。戴着首饰,戴着耳环,瑟瑟是珠子之类穿戴在耳环上边的样子。霞衣窄(zhè,入声),五彩的、彩霞一样,很紧身窄小的衣服。“笑倚江头招远客”,可能是个渡船的摆渡的女子,所以她笑倚江头招远客。这首词丝毫也没有深义。
越女淘金春水上,步摇云鬓佩鸣珰,渚风江草又清香。不为远山凝翠黛,只应含恨向斜阳,碧桃花谢忆刘郎。《浣溪沙》薛昭蕴
越女淘金在春水上。头上戴着步摇,一种首饰,你一走,随着行步而摇动的。佩鸣珰,身上还戴着鸣声丁当的玉佩。沙洲上的一阵风吹过,那江上岸边传来青草的清香。可她带着一种愁恨面对着斜阳。“碧桃花谢忆刘郎”,相传东汉永平年间,刘晨、阮肇同入天台山采药遇仙女(见《太平御览》引文),说碧桃花都谢了,可是她所爱的男子没有来。
而欧阳修说“越女采莲秋水畔”,采莲是比较优美高雅的。韦庄说说“垆边人似月”，杜甫说“越女天下白”，美女美动作，在秋水的岸边这么美丽的场所。
“窄袖轻罗,暗露双金钏。”罗,是一种轻柔的丝织材料,而轻罗裁成的衣服那紧窄的袖子,轻盈纤巧精致,代表了一种品质。李太白的《玉阶怨》:“玉阶生白露,夜久侵罗袜。却下水晶帘,玲珑望秋月”。比其他人写的闺怨都好,因为他写出了品格和境界,“玉阶”、“白露”、“水晶帘”,玲珑的秋月,表现出晶莹皎洁高远的境界，这就把她所怀念的人跟她自己的感情和品格都抬高了。“金钏”就是金手镯,是在她的窄袖之中,你隐隐地看见她戴着有一对黄金的手镯。与薛昭蕴“步摇云鬓佩鸣珰”炫耀摇动不同，是含蓄内敛的！《古诗十九首》有句:“盈盈楼上女。皎皎当窗牖。娥娥红粉妆。纤纤出素手。”这是一种站在楼头炫耀自己的女子。而《古诗十九首》还写了另一种女子:“西北有高楼,上与浮云齐。交疏结绮窗,阿阁三重阶。上有弦歌声,音响一何悲。”却含蓄委婉。所以欧阳修这两句词表现了含蓄、蕴藉的一种美,这使人想到《诗经》上赞美卫庄公夫人庄姜的诗:“硕人其颀,衣锦褧衣。”(《诗经·卫风·硕人》)，与现在的年轻人炫耀夸张,矫揉造作之美截然不同。陆机曾说过:“石蕴玉而山辉,水怀珠而川媚。”(《文赋》)有诸中然后形于外,这才是一种有深度的美。
“照影摘花花似面，芳心只共丝争乱”。这真是灵光照耀的神来之笔!女孩子本来就很美,可当她一低头,采摘莲花的时候,照影摘花,水中映出了她的影子。她忽然间看到水中人面和花光的掩映,一片神光的闪烁,一种对于美的觉醒。所以前两句是客观的,“照影摘花花似面”,于是就引起了一种感发,“芳心只共丝争乱”。想到这样的美好容貌年龄,愿意有一个奉献和交托,所以“芳心只共丝争乱”。
“鸂鶒滩头风浪晚。雾重烟轻,不见来时伴。”鸂鶒(xīchì),是水边沙滩附近成双成对的鸂鶒水鸟。当日暮黄昏,晚风吹起，与我何干?中主李璟问冯延巳说:“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干卿何事?”杜甫诗句也曾说;“凉风起天末,君子意如何?"(《天末怀李白》)“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欧阳修《玉楼春》)正是那些锐感的多情的诗人,就在风月之间,引起了他的感动。当鸂鶒滩头晚风烟浪兴起，远方的烟霭迷蒙,暮色慢慢浓重起来，“不见来时伴”。 “作者之用心未必然”。可是,他的妙处就在于能引起我们这样的联想,“读者之用心何必不然”。一个人要完成自己的品格、修养、事业,要有一个孤独寂寞的反省思索的过程。
“隐隐歌声归棹远,离愁引着江南岸”。隐隐地远远地听到也许有别的采莲女子的歌声,其他采莲女子都划船回去了。离愁者,就是一种一个人孤独寂寞的感觉。当雾重烟轻,不见来时伴的时候,隐隐歌声归棹远,这离愁就引着江南岸,从水上一直飘到岸边了。
欧阳修这首小词就是写一个采莲的女子,从来没有人重视这首词,也不必要结合什么忠爱屈原《离骚》的比兴寄托来讲。本身就是写美女孤独寂寞的感情,而它自然产生了一种境界。这是中国小词的发展从南唐冯正中到北宋的欧阳修所完成的最高的境界。
（备注:图片来自网络，文字整理于叶嘉莹《唐诗宋词十七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