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读小说《白水青菜》,女主角每天给丈夫做汤:瓦罐里放入上好的排骨,金华火腿、苏北草鸡、太湖活虾、莫干山的笋。
还有蛤蜊、蘑菇、阳澄湖的螃蟹。
慢火煲三四个钟头,水一次加足,不放盐和调料,好了后,捞出煲汤的食材,再放豆腐和青菜……
汤便做成了。
这样的汤,大概只有生活在江浙一带的人,才方便配齐这些地道的食材。
没有这种口福,似乎也并不遗憾。
因为我的童年寒假,妈妈多半安排我去乡下外婆家。
村庄每户人家都有个大肚子的小瓦罐,瓦罐里放入一些水和米,或放一些肉丁,塞进灶台的炉膛里,做饭的人边往炉膛里添柴加草,边照应着锅里煮着的菜。
当锅盖不再腾腾地冒热气,再过上一会儿,柴火的余温渐渐消失了,瓦罐就可以取出来了。呼哧呼哧吹掉落在盖子上的草木灰,揭开盖子的刹那,食物煨出来的特有的香味,在空中弥漫开来……
有时候外婆会做盘豆腐羹,嫩的水豆腐倒进放了菜籽油的热锅里,炒到碎了的豆腐全部染上金黄色的油,洒上切好的韭菜根迅速翻炒入碟。
入口即化的豆腐,间或有韭菜根的香,脑门里全是田间地头的芬芳。
吃过很多个地方的红烧豆腐,最后放的都是葱花,唯独外婆放得是韭菜根。
这大概是她自己创造的做法。
有一回外婆看别人拌凉粉吃,她也做了一盘,初入口奇怪怎么嚼着有肉味,后来才知她是将肉皮慢慢炖至融化,冷却后切小块,淋上醋,洒上姜。
这种做法,我在别处也没有吃到过。
家里倘若有客来,如果不是吃饭的时间,先给客人煮两个荷包蛋,碗底备上炒米,随荷包蛋和煮蛋的开水浇上去,加半勺白糖,滴几滴麻油。香味便远远地飘到门外的梧桐树下,有行人路过闻见了,便知家里来客了。
春天来了,外婆不知道在哪找来抱窝的母鸡,在屋外搭上鸡窝,铺上稻草,每天往鸡肚子下面放几只鸡蛋,还问我要了笔和墨,在鸡蛋上画上竖杠,标记好每只蛋已经孵了几天。
有时把鸡蛋放到灯下照照看看里面的变化。孵的鸡蛋日子满了时,她每天煮几只,叮嘱我和妹妹不要吃,说这个很补身体,小孩子家吃了不好,只给爸爸吃。
春夏交替的时候,黄梅天就来了。
每年这个时节,外婆要煮很多的黄豆倒进簸箕里晾着。
湿热的空气里,黄豆渐渐长出了毛,再转入半大的粗陶缸里,倒入煮好的盐开水,搅拌后就可以晒太阳了。
起初蒙上纱布晒,后来外婆灵机一动,把纱布换成透明玻璃,即卫生又不遮挡太阳,还能观察表面的状态,掌握搅拌的时机,为此外婆很是得意了一阵子。
只是晒酱是个力气活,酱缸需白天搬出去,太阳下山时再搬回来。
晒着晒着,颜色转黑时,黄豆酱就基本上做成了,这一年要用的酱就备齐了。
有两年在外地求学,突然生了病,母亲担心继续在食堂吃饭不利于身体恢复,联系了校外的一间小屋,外婆带了行李,还有一只砂锅就过来了。每天早晨,她去不远的菜市,常买上一两斤的筒骨,再捎上些芹芽回来。筒骨煲汤,芹芽清炒豆腐果儿,炒好浇点香香的筒骨汤。放学后,外婆端出饭菜,冬日的太阳透过玻璃窗照进来,映得绿的白的芹菜在油里发着光,煞是好看。吃着吃着,身上就暖和了起来。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外婆笑我吃出了双下巴。
读书出来工作时,外婆仍然十年如一日地做着全家人的饭,虽然有冰箱了,她还是每天去买新鲜的菜,但渐渐听她自言自语,说今天买菜回来路上,又放下菜篮在路边歇脚了几回什么的。
后来,外婆做饭的时候,要拄着拐杖了。
后来,终于不能再做饭。
那时父亲结束一生辛劳的工作,退休在家,主动请缨,承担下每日的饭食,于是见他瘦削的身影,手脚忙乱地在灶台边忙碌。
父亲做菜,装得盘里碟里快溢出来,味道像是食物烧熟后再放入佐料搅拌。他将菜端上饭桌的时候,有时脸上挂着抱歉的笑,我不知道他是否看到我每顿吃和以前一样的分量。
二十几岁时,总是想着远大前程,觉得做饭是耽误时间的事。直到有回在泠禅的博客里,有一篇介绍砂锅炖红烧肉的文章,读得想放下手中书,立马去买那标准的五层五花肉,如法炮制出一盅颤颤抖动着的红烧肉来。
又有历史言:烹饪是人类所有文化的原点。
买了一些关于烹饪的书,下载了些关于美食的APP,学会了几道自认为拿得出手的菜,饭局上与人热烈地讨论《舌尖上的中国》、《十二道锋味》,听陈晓卿说不同氨基酸产生的味道,在脑中产生的多巴胺……
还慕名去一些不知名巷子,寻找老汤炖出的牛羊杂。深夜冒着倾盆的雨,为买一口想吃的小吃。在海边早市上喝海鲜汁煮出来的糊汤,鲜得差点掉了舌头。在金碧辉煌的餐厅里,刀叉相交地品味那些精雕细琢的食物……
可是,我越来越常想起,童年时和外婆在乡下,她每日在灶间忙碌的情形。
想念她做完农活回来,衣兜里滚出菜园里摘下的黄瓜花、红薯茎、青辣椒、白茄子……她脚步咚咚地去水井边洗干净,嚓嚓地切好后,又咚咚地去灶间生火。
火一下子着了,柴火噼里啪啦地响着,映着外婆的脸红红的,也惊动了草堆里的蟋蟀,扑腾扑腾跳进墙角。
炊烟在烟囱上升起,最后袅袅地散去……
这,便是人世间的烟火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