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常想起童年的说书。 说书人大多是一两个人或两三个人,他们带着行李落脚在一处村庄,说得好被留下来十天半个月,不好呢,有一两天就挪脚到另外一个村庄的。村里人一年到头少有出门,总在等待家门前的这一场快事。说书的来了,像拌了油盐的葱花给本来素淡的疙瘩汤点缀了好看的颜色添加了诱人的滋味。女人孩子像雀儿一样叽叽喳喳飞出来全聚到临时安排的书场;说书的打起板,老太太们拐着小脚从家里蹒跚出来,满脸的褶子都笑得舒展了许多;老头拿着烟锅提个马扎也一本正经坐到书场的后面。乡村贫寒枯燥的生活中对于快乐的向往,就锁定在这一场说书里。说书的人,手里的板,腿上的弦胡,说书的内容包括说书带来的气氛都是村里人的盼望,他们用长年累月的平淡劳累积攒出所有的念想都倾注到这一场说书上。
说书人常常被安排在一家农户,吃的是家常便饭,住的是农家住不了的旧屋土炕。农闲时节下午和晚上说两场,有时只晚上一场。说书凭的是本事,本事从哪里来,从练上来。没有书场的上午早晨下雨天他们背书练唱,做的功课比读书人还要苦,比旧时代成名的戏子还要凄凉。因为他们出人头地的机会不多,说成角成名的机会也不多。相同的是他们大多有天分,爱这一行,有快乐。求的是放开喉咙淋漓一唱,生活的艰难、颤抖的希望和那点艺术的追求霎时被放飞到广漠的夜空,送到乡村人的心坎儿里。
我生平第一次听说书,记忆已经模糊得很。说书人,说唱的架势都没有印象,只是记得是夏天的晚上,从队上的库房拉过来一根电线,点亮一个灯泡,昏黄的灯光无数的蠓虫悬浮着牲口棚飘过来的草料和牲口的味道,老老少少一个圈把说书人围住自然搭成一个书场。不时有人给说书人端茶倒水,小孩子不听话跑来跑去,大人胳肢窝夹一件衣裳找自家孩子,上了岁数的老爷爷抽了旱烟使劲咳嗽,这一切的印象并不淡于说书本身。我太爱这样的场面了,快乐开心,在喜滋滋的感觉里泡着、泡着,感觉生命里从此多了一件开心的事。直到夜半微凉,入睡正好,人们在轻轻感喟和窸窣脚步声中散去,我才惆怅离去。
我们那一辈人的童年少有书看,大人的肚子里装了些多少辈子传下来的的古话,有些故事不完整,有些又过于简单,何况经他们不耐烦的口讲出来更是多么的无趣。有说书的来就不一样了。十来岁的时候,我成了听书迷,盼着说书的来,一段一段的书都是闻所未闻的新奇事,一环扣着一环,环环牵着你的心。讲一段说书人喝口水,这不怕,怕的是讲到要紧处,戛然停住,要等下回分解。第二天被故事牵了一天,早早地坐到书场,等着解开疑惑发展情节,可一天结束又被悬念吊住。就这样书说多少天,你就被吊多少天,溜溜的等呀溜溜的听,那些听书的日子被期待充实得那样有滋有味。从说书里得到的故事是别处不能比拟的,一条狗给忠臣的孩子喂奶,你们不会相信这是真的吧?一个芦苇丛,一个孩子捧着母犬的奶子吮奶,这是一个画面,一个由说书人描绘的神奇画面会在你心里存一辈子。
那年冬天来了三个说书人。一个男人40多岁,是师父;两个女孩子,一个十七八岁,一个二十刚出头。小女孩梳着两条大辫子,大方脸,面色很白。她声音很尖细,听起来直啦啦的不好听,人也很羞怯,低着头不敢看人。那大女孩梳着短辫子,皮肤黑黑,两只眼睛会说话,唱起来铿锵有致,到了道白的时候,普通话里加点家乡味,很亲切。小女孩还没有出徒,只唱开场的一段,然后就没戏了。师父坐着拉坠胡兼唱,那大女孩站着,先是唱一气,唱完了再说一阵子。
听说,那小女孩儿是没有父母的孩子,哥嫂让她出来混饭吃,那女孩不喜欢说书,常挨师父训斥,住家见过她哭。我觉得这可怜的女孩儿一辈子都不会唱好的,因为她不喜欢。
说书人走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民间艺人串村说书的现象消失了,但我仍然牵挂着那个不幸的说书小女孩,等将来长大了高高的个子干点别的工作,总会幸福的。 近几年,戏曲频道开辟了说书专题,很多的说唱艺术家频频登场,我盼着那个当年的大女孩儿经过几十年的历练早成了艺术家,有一天突然出现在电视屏幕上,黑黑的皮肤,大大的眼睛,一副亲切的面容,铿锵有力的唱腔……
她们的师父还在世上吧!那些给过我无穷快乐和念想的说书人,你们还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