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顺利地考上了邻近小镇的中学，我们指的是我和陈婉婷。我们班考上邻镇中学的同学还有不少，但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陈婉婷她考上了。没有选择去自己镇上的中学是因为距离比之邻镇有些远而且口碑稍微差些。
我之所以选择去邻镇上中学，其实是因为陈婉婷。我在邻近毕业时一个下午放学的路上，悄悄地跟在陈婉婷后面，手里攥着一封信，是写给陈婉婷的。我想要给她。可是怎么也找不到勇气跑上前去，更是不敢看她的眼睛，那是一双会说话的眼睛，明亮闪耀。后来，我看到她和另一个女生走到了一起。我远远地听见他们在讨论到哪里上中学。我竖起耳朵仔细听着，像个特务在监视他俩，兢兢慎慎，如履薄冰。你去哪里上中学啊，那个女孩问陈婉婷。我去A镇，已经和家里定下来了，你呢？你去哪里上？陈婉婷说。我爸爸让我去B镇，他说我有个叔叔在那儿教学，可以多照顾我一下。女孩答道。由于我懦弱的天性，最后还是没有送出去信。可我也做了一个重要的决定，那就是考A镇中学。
开学那天，我是和我的小伙伴们一起骑着自行车去的。没有爸爸来送，也没有哭闹。我觉得我长大了，是时候独立了，因为我已经是个男人了，一个长着些许胡须的男人。我这么定位自己。我已经自己带钱在学校吃一顿中午饭，自己决定一切了，我想，我自由了。
那天早上，我们找到车库，把自行车锁好，就开始去找班级了。
学校大门正对着有一座古旧的教学楼。楼的长度大概相当于学校的宽度，左右对称，符合中国传统建筑习惯，规规矩矩，却毫无美感与新意。白色的瓷砖镶嵌在整座楼上，清一色，感觉每一块瓷砖都老老实实地呆在那儿，没有变化，没有律动，让人心瞬间静止，不能澎湃。这座教学楼一共四层，正中间最上方的位置安置了一座钟表，四四方方，一副正规部队的样子，又好像是居于全校中央，盛气凌人。秒针一刻不停地转着有节奏的圈，不辞劳苦，安于被拴在那里转啊转，指挥着所有师生每一天的生活。我想，这里的人们就是在这样一个有节奏的环境里生存吧，一年到头都规矩地走自己的圈。我不愿意自己也这样，我在心里这样告诉我自己。
教学楼前是一个小广场，广场中间是旗杆，旗杆正上方飘着的是一面鲜红的五星红旗。我想这里才是真正的中央吧。广场开阔处的空地上此时摆着许多的小黑板，上面贴着红色的纸，纸上写的是各个班级的学生名字，黑压压的人群挤成一片。我和伙伴们说我待会再去看，太多人了。很明显，我不喜欢热闹。后来，我从最左边开始找起。初一一班，接着的是二班，浏览了接近600多个名字后，我终于在第十二块板子上看到了我的名字。让我欣喜和吃惊的是，红纸上第一栏竟然也有陈婉婷。我顿时笑得嘴角快要撞到耳根。可是我没有见到她。
“来来来，还有十二班的同学吗？你们跟我来。”一个黑瘦的男子冲我们喊道。只见他个子矮矮的，脑袋却出奇的大，我有点担心他会突然失重，一头栽向地面。他的双腿因为身高的缘故也生的短小，因此走起路来就显得很快，一阵小碎步走来，就像是急促的风刮过。我和其他几个同学跟随小碎步走去，进了教学楼。我们在三楼拐角处向左转，来到十二班。班里同学已经差不多都到了，就差十几个还没报到的样子。
“王子野。”有个熟悉的声音小声地喊道。我循声而望，看见教室右边靠墙中间坐着的正是陈婉婷。她看见我甚是惊讶，现在正伸出右手招呼我过去。我一脸从容，不慌不急地过去坐在了她的旁边，成为了短暂的同桌。
“你在看什么书？”我问陈婉婷，我过去时她桌面放着一本书。
“这是一本优秀小说集，我从家里拿过来消遣时间的。”她说。
“好看吗？”我接着问。
“还可以吧，我也是刚开始看，还没看完。不过有一篇我很喜欢，就是这篇，你看。”
我拿过陈婉婷递过来的小说集，看见《西蒙的爸爸》这一篇。
“趁着班主任出去领新同学，你快看看吧。”陈婉婷说。
“嗯，也好。那你先干别的。”我有礼貌地回应。
整篇一共几页纸，过了没多会儿，我就看完了。
“西蒙没有爸爸。”我说。
“起初是这样，我觉得他实在是太可怜了，受到很多坏孩子的欺负，可是没有爸爸来保护他。不过还好，铁匠菲利普?雷米做了他的爸爸。‘有这么一个人做爸爸，谁都会感到骄傲的’。”她激动地说，“要不是这样，我都要伤心死了。因为西蒙实在是太可怜了。你不觉得吗？怎么一点都看不出你难过啊？”
“哦，没有啊，我也很同情西蒙。我的同情都藏在心里呢，因为我是个男人，知道吗？男人！”我略自豪地说。
“那你就要像菲利普?雷米那样，让人敬重。”她说。
“那当然了。”我说，“可是，我觉得我也挺可怜的。”
“你怎么了，你爸爸妈妈不疼爱你吗？”她一脸疑惑。
“爱，但是他们的爱是溺爱，他们什么都不让我自己去做，什么都要管我。我要的是自由。”我解释道。
“其实我们都差不多了，我的爸妈也是经常要求我只准好好学习保持三好学生地位的。作家长的都这样，你别难过了，好吗？”陈婉婷安慰我说。
“嗯，好的。”我说。
又过了一会儿，班主任也就是刚才那个黑瘦的小个子男人，又领着几个同学来到了教室。等到都到齐了，他便走上讲台。讲台正中央摆着一张桌子，他把一本小册子放在桌子上，然后左胳膊肘抵住桌子边沿，身子歪向一侧，立在那里，对着全班说道：“同学们大家好，我是你们的班主任，以后大家就是一家人了。” 说着拿起一根粉笔，转身在黑板上写下自己的名字和联系方式。李德成，真是好名字。接着他又对我们学校做了一些简单的介绍，然后就是宣布开学这几天的诸项事宜。下午，我们按照班主任的安排，全体男生到楼下去搬新书。
所有初一新生的书籍都被堆放在一间很大的空教室里，不断有人从里面抱着或是拎着一捆出来，脸上露出欣喜的表情，可能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多新书。
“十二班的同学来了吗？”一个体态丰满的男子大声喊道，声音简直要充斥整个楼道。我想，也只有这种强悍的粗犷声音才能在混乱中掌控一切，让一切安然有序。
“来了。”班主任应道。
“哎，老李，快来吧，你们班的新书都在这里。”男子说。
于是我们一个个进去了。语文、数学是必不可少的。多了的是英语、政治、历史、地理，还有一本很小的小册子，绿色的，封面上写着“青春期教育”，这是本什么书倒是不得而知。我们在胖男子的安排下，各自拿了一捆书走掉了。时间持续了不过半个小时左右。我们带着新书回到教室，把它们毫无例外地都摆放在了讲台上。过了没多会儿，老李也回来了。他注定是走不上讲台了，于是，在教室门口那里站着说：“下面，上来几个同学把这些书发下去。”几个比较活泼好动的男生便自告奋勇发起了新书。快要发完的时候，那本绿色的小册子才被发放下来。我迫不及待地拿起来翻看，翻了没几页，一副女孩子裸体画像便映入眼帘。我又翻了翻，粗略地看见一些描叙男女生理特征的段落和图画，便合起书把它塞到那一摞新书的最下面，仿佛是个秘密被我深深地埋藏在了地下。我感到很新奇，同时也很尴尬。因为陈婉婷这时候也在看这本书。我看了她一眼，她不好意思地红了脸，马上又拿起一本英语在那里好像津津有味地看了起来。我们心照不宣，彼此不问什么，只顾自个儿看书。
“大家今天下午的任务就是预习一下新书。明天开始我们进行新生军训，一共是一周的时间。大家做好准备。”班主任重新回到讲台，拿起板擦敲着桌子让我们保持安静，然后说道。
这时候只听见地下唉声一片。很多男同学做扑到状，两只胳膊一伸趴在了桌子上。
“听说军训好像很累的，你怕不怕。”陈婉婷问我。
“这有什么好怕的，别忘了我可是正直强大的菲利普。哈哈。”我笑着说。
快要五点的时候，我小声地问陈婉婷：“放学后，你和我们一起回家吧。”
“我还要去别的班和朋友一起，你们先走吧。”陈婉婷解释说。
“哦，那好吧。”我说，“以后有机会一起，那样我可以保护你的，因为我是菲利普。”
我冲她笑着，她也回我一笑。
第二天，我们在教学楼下排好队伍，来到了位于学校最后面的操场。那是个十分简陋的操场。在二十一世纪初期，一个小镇的中学有这样的操场简直是一件让人羞愧的事情。放眼望去，400跑道围着的简直是一大片黄土地，没有绿茵如毯的足球场。只有左边是一块水泥地，上面立着四个篮球架子，也就是两个篮球场。篮球场外侧有不多的水泥台子，很明显那是乒乓球台。最右边跑道外有一处单双杠练习场地。除此之外，就没什么看起来再像是用来做体育活动的东西了。哦，对了，操场靠着学校围墙的地方有一座台子，足够摆上七八张桌子坐上十几个领导的那种。台子后面墙上是一副很大的瓷砖壁画，内容是长城。
后来，远远地传来了很响亮的喊号子的声音。原来是一支教官队伍。他们由一名长官指挥着，规规矩矩地齐步走到了操场里来。再没多久，就有一名教官来到了我们班级所在的地方。他又高又瘦，戴着一顶军帽，那身板直挺挺的，样子很帅气。班主任上前和他打了招呼，互相寒暄了几句，就走了。走时留下一句话给我们，“都好好听教官的话，让干嘛就干嘛，不老实的回头我再收拾你们。”说完，又向教官笑了笑，走掉了。
班主任虽说黑瘦矮小，但他笑起来时俨然一副祥和的样子，一点都不严厉，所以我们压根就不怕他。
教官在介绍完自己的情况之后，指着远处的一名有点胖的高大教官说，“看见了吗，那是我们的连长，你们要是不老实听我的话，等待你们的将是连长。”印象里，好像是官衔每大一级就显得越厉害，于是我们都有些小心翼翼，生怕被连长教训。教官接着介绍了教训的内容安排。立正、稍息、原地踏步、齐步走、跑步走、站军姿等。他特别强调了站军姿这一项。他说：“如果你们练不好，我就发你们站军姿，站一个小时，不准擦汗，不准挠痒，不准动弹。”对于教官的三不准，我们都觉得很不尽人意，没有一点人情味。后来事实证明确实是这样。
当时我们什么错误都没有犯，练习内容就是站军姿。我们被命令前后左右分开一定距离，站成稀疏的队列。这样每个人的一举一动便都处于教官的监视之中了。刚站了五分钟的时候，我就支撑不住了。双腿酸痛，汗珠一滴一滴砸了下来，后背也湿透了。这是听见教官说：“好，还有25分钟，第一次站军姿时间是30分钟，以后时间递增。”听到这话后，我们都“啊”了一声，正在悠闲地走动着的教官突然转过身正面看着我们命令“都不准说话，不许动。谁不老实出来跑十圈。”没有人敢再造次。
虽说九月时间，秋老虎却闹得厉害。烈日当空，汗滴脚下。我们这些初来乍到的小屁孩就这样被管教着。每天都像是掉进了水塘里一样。中午吃午饭的时间是我们惬意和期待的事情，因为终于有时间好好休息了。后来，距离军训结束还有两天的时候，教官在晚自修的时候来到了我们教室。这时候我们已经开始上晚自修了。那天晚上我们没有做作业，没有上课，我们过得很快乐。因为，那天晚上整座楼都弥漫在一片军歌嘹亮的声浪中。教官教我们唱的是《军中绿花》和《我的老班长》两首歌。那晚上我们都在哼哼着这两首歌的调子，十分畅快，仿佛忘了第二天一早还得接受教官的严格训练。
我们在军训结束时，进行了一场汇演。汇演完毕，校长和连长分别坐在操场那个水泥台子上发表了慷慨激昂的讲话，并且颁发了奖状。我们班获得了班级第四名，很不错的名次在我们看来。可是老李好像很失落的样子。他可能看到一班班主任在那里因为获得第一而笑容满面了。那张奖状并没有因为写着第四名而被丢弃，而是被班主任当成宝贝一样，贴在了教室后面黑板的正上方。
那也是一种荣誉，毕竟奖状是用我们的忍耐和汗水换来的。
后来我们被安排与教官合影。
在教学楼前广场里，以教学楼为背景，我们一起和校长、年级主任、班主任、连长、教官以及新同学们留下了一张珍贵的合影。每个人都眯着眼像是在笑的样子，其实那是因为被阳光照射得睁不开眼。
后来我拿到照片是看到自己被晒黑了。虽然皮肤变黑，在审美上让我自己也难以接受，但我认为，黑色象征着我不再稚嫩。
就这样我们与凶神恶煞的教官们道了离别。也许生活就是这样吧，虽然有些人从一开始对你来说很陌生，可是一起生活一段时间之后便产生了感情。尽管在这期间我们经历了很多不愉快和难熬的日子。可是想起我们一起唱军歌，一起站在烈日下，就会不自主地有些舍不得。
再见，教官。再见，童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