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前夕,我早早回到了家乡,随着父亲去祭奠散落在荒草间的先人。这一场例行的仪式,不知道传了多少代,也不知道还要传多少代。
从父亲的祖父到我的祖父,再到新近去世的大伯母……我和父亲在每一座坟前停留:除草,垒土,放鞭炮,烧纸钱。在每一座墓前,父亲都会一一告诉我墓主人的名字以及我和他们的联系,我从来都是兴趣盎然地去聆听每一座坟墓里深埋的故事,即使我早已深知这个中关系。
此刻的我就像是站在现在与过去的分界点追溯一段岁月,对于别人,这些只是世上某个微不足道的人必经的路途;然而于我,它却是一段历史,一段一分一毫的变故都与我人生息息相关的缘起。
年少时,最爱听鞭炮在坟前炸开的声响。这时候,我总是躲得远远的,看着父亲迅速地点燃引子,撒腿跑开几步然后又回头盯着四处乱飞的残屑。此时的父亲,每一抬腿每一举手都与我儿时记忆里那个放鞭炮的父亲毫无二致,如若不认真计较,他似乎不曾老去,我却已经长大,这无疑是最美好的误会了。
噼里啪啦的鞭炮声总是在我还没来得及捂上耳朵时就已持久旷远地回荡开来,在寂静的午后,阳光下只有我、父亲、几座坟墓以及那漫天的鞭炮声。那些炸开的鞭炮纸屑即使打到身上也不至于很疼,相反我会领略到一种欢喜,闻着浓烈的火药味,看着身边的亲人与逝去的亲人,一种亲密的联系油然而生,人世突然就如此相亲。
上坟时,我唯一能亲身参与的就是烧纸钱了。我与父亲一人一叠,看一张一张白纸投进火里,火势变得旺盛起来,纸张化作黑色的灰烬随风飞舞,周遭的世界因而变得壮阔起来。父亲说,纸屑飞起来是因为阴间的亲人在领走它。烧纸钱的时候,父亲总是念念有词的,他向每一座坟墓里的人说相同的话:保佑全家身体健康,保佑女儿事业顺利,保佑家庭和睦富裕……不过是些俗世的简单愿望,却也是足以支撑他未来生活的愿望。
我不迷信,我想那些年年来上坟的人也许也不迷信,可是此刻的我们却是无比虔诚。生活里有那么多的苦闷,那么多的荆棘,那么多无法企及,于是我们需要这些美好的愿望来抚慰疲倦的灵魂,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在俗世的路上幸福地越走越远。一个普通人的逝世使他拥有了承载无数生者愿望的超能力,或许,我们只是借一处别人安息的坟地说给自己听,因为最后实现这些愿望的人毕竟还是自己。
离开坟场的时候,明媚的阳光透过叶缝洒在地上,阵阵微风扬起头发,心中瞬间辽远。父亲在前面走着,我隔着一米左右的距离以同样的步伐走在回家的路上。这条许久没人踏过的小路生了许多杂草,父亲的身影在逆光下镀上了一层光晕,他的双手在背后交叉相握,我才意识到我的双手也在背后交叉相握。没有刻意模仿,生命就是这样,传承不息。而此时,奶奶和妈妈在家里为晚饭做着准备,夜即将来临。
刊于大渝网《渝人记》第167期,转载请注明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