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回江宁校区的大校车上,运气好,坐在和司机并排的单独座位,面前是相当于全景的超大玻璃车窗。
窗上有点点尘垢,但清晰得已经足够司机平稳地开车,也足够我窥看初冬夜色里的南京。
不是这一次偶然的机会,我恐怕不知要到什么时候才能用几十分钟做这样的一件无意义的事情。说起意义,“意义”到底是什么呢?如果我没有赶上这辆车的最后一个座位,如果夜色没有降临,我不知何时能用几十分钟看一路渐淡的霓虹色流和人流在其中的剪影,我不知何时能用几十分钟看无数个橘色路灯的光圈在高架桥和交通牌的掩映中明灭闪烁,我不知何时能用几十分钟看两排路灯顺着道路盘曲蜿蜒开去。我也不知何时才能生出这样的感慨:即使再实在的东西,你总能在一些地方发现它具有一种抽象的美;即使再固定不变的东西,你也总能发现它从某些角度看具有一种流动的美。
最近在玩一款叫《真菌世界》的独立游戏。就像一种对现实的抽象化,将生命发生、发展、斗争的基本要素抽出来进行一个简单的重新构建。简单,却绝不乏味。好的树根加好的树干给予其必须的营养,总能生出盛大到极点的枝叶,然后开花结果。数学建模,沙盘模拟,知识体系的构建之类,原理大抵都是如此。从一到万物,从无限细小到无限浩大。
而固定和流动之间的关系也是最基本的哲学命题,不用多言。
回到之前,意义到底是什么东西?这个问题似乎太难回答,或者你可以先加上一些定语以缩小讨论的范围,如生命(这里是指普遍意义上的生命,与人生相区别)的意义、人生的意义?似乎这个定语还是太大,那我们加上“旅途”好像要实际些了?还是太宽泛,那就变为“江宁校区的大校车上,运气好,坐在和司机并排的单独座位,面前是相当于全景的超大玻璃车窗”的旅途的意义,怎样?
咦,之前不是说了吗,这是一件没有意义的事情。但,连“意义”本身是什么都搞不清楚,怎么能用它来形容其他事物的属性?那好吧,告诉我“意义”是什么?看来我们忽视了一个问题,如果你连一个词语的最普适的意思都不知道,那么无论加上怎样的限制同样不可能知道,因为只有这个词才是你关注的中心,缩小范围时卡嚓掉的只是这个中心一部分。试问整个豹子都没在眼前,你如何管中窥一斑?
看来从正面考虑这个问题永远无解。何不从反面着手?如果我们能排除尽可能多的错误答案,那么至少能距离真实更近一点。那么什么东西不是意义呢?虽然你我平时嘴里都不断嚷嚷着“没意义”,但没意义和不是意义似乎是两回事,我们不能用没意义的事物指代“不是意义”,更加沮丧的是,从根本上说,我们不能说一件事物没有任何意义,因为存在即合理,它总是有意义的。而什么不是意义呢,你会发现,糟了,从反面来看情况更糟糕,你想证明一件东西是一件东西,怎么能把不是它的东西一一列举出来呢,即使你能举出一些,但这个逼近你是做不出来的,因为“不是它”的东西根本就有无穷多,而且不可列。
好了,如果你此刻还没放弃继续读下去,那么我们的追问似乎也是时候放弃它了。虽然想了一大堆似乎乱七八糟一点(什么?)也没有,但在这里我们至少没有学着我们的数学老师,看到“意义”两字愣了几秒,然后说“定义就是定义,没什么道理可言,你们也不要钻牛角尖”。这样不同的做法是不是就形成了一种新的“意义”?
绕了这么多圈子后我们发现,虽然无法实实在在攥在手里,但整个过程中我们其实一直都能模模糊糊感知到“意义”的含义。这真是一件奇妙的事,难道这就是所谓的意识形态,一种对世间万物最朴素的认知和理解?
这也许就是“真实”的混沌性。物理学里我们不断从方法、仪器甚至理论上提高测量的精度,生活中我们用上像素越来越高的相机拍出越来越接近真实的图像,概率论指导我们相同条件下不断重复可以使我们更靠近某个真实数值……我们一直在寻找真实,逼近真实,然而事实上科学发展了百年千年我们依然做不到这个看上去不难的事情,反而越发感慨真实的不可捉摸。“真实”就像是处在我们行程的渐近线上,可以一丁点一丁点不断接近,却永远无法到达。爱因斯坦说过一句话,意思是窗外任何一片飘零的落叶都足以让人类叹息科学的无能无力。于是我们终于明白为什么在一个经典的科幻故事中,人类会恐惧和敬畏那块无论人类科技发展到什么水平测出来都是同样长度(区别只是数值最后的“0”串越来越长)的石碑。因为这使他们产生一种好像那个已经不知去向的文明就是“真实”的幻觉,这种恐惧不是源自量的积累,而是一种终极的质的差距。幸运的是,在现实中已经存在并仍在发展的量子理论如果真是正确的话,我们就有底气说,假如故事中人类的科学能够持续不断地发展下去,那么终有一天那个零串将会被从1到9的某一个数所终止,因为“真实”其实并不存在。
其实我更倾向于说真实仅存在于混沌之中,使我们不可触碰它的是混沌的性质而已,并不能因为看不见抓不着就说它不存在。讲到这儿我其实已经基本说明了我理解中的“混沌”。而之所以要说“混沌”,是为了说明什么呢?
是混沌中最不可思议的东西,“有序”。
它是混沌的天敌,但却存在于混沌之中,它是黑色的乱流之中本不可能存在的花朵。但它存在了,所以我形容它是花朵,因为它是一个太美的奇迹,开放在这个不确定的世界。
于是让我们回到第三自然段最后一句话:“……从一到万物,从无限细小到无限浩大。”既然说宇宙是混沌的,整体的熵只会上升,时空永远趋于无序化发展,那么局部的负熵的出现岂不是来得完全没有道理?或许你依旧可以用“混沌”来解释,既然混沌,那么就连“混沌”本身也是无序的,什么情况都可能发生。
我们一直在谈起“自组织”,物理中的自组织,化学中的自组织……到头来我们发现生命才是最神奇的自组织,因为它不仅仅是物质层面的。由混沌的真实衍生出有限的稳态,然后有限的稳态体最终居然又能察觉自身,察觉无限深远的存在,并且造出桥梁,造出光辉,一步步接近着混沌黑暗里的极限,居然企图用有限的构建还原出自然的分形。不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到明知其不可为而为之。这是否是“意义”的一种最终极的解释?
不该发生的,发生了,称之“奇迹”。
沿途的橘色路灯在黑暗的时空里不断流动,不断变幻,仿佛有限之物幻化成无限的“真实”情形。现实在安稳与紊乱的夹缝之中闪烁出光芒,这夜色美得让卑微的我无法呼吸。
2011.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