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生你渡我,好吗
——与妙然师傅书
【1】
还记得,那年的雪么。
白茫茫,覆满了,整个山涧。溪水潺潺,一扑一扑,蒲叩在冰冷的石面。
如寺檐,等风的铃铛。不知等了多少次回眸,才换来,与风,一刹的擦肩。摇出,清泠泠的响。
怕你的布鞋,被雪水打湿。我啊,就那样轻缓地背着你,走了好远,好远。
你静静,搂了我肩。那些时光中,仿佛所有的生动、明确以及完满,都不再,需要语言。
能描述的,只有冬天。还有无尽的,冻不住的思念。
凛冬的冷气还在风中肆掠。
为了让你取暖,不受丁点儿寒。
我把你的每一寸呼吸,都裹进了心跳。那里,联结着我,所有的脉络、深情共火热。
我想着,如若雪有知觉,似人有情爱,就不应那么快积到黄昏。假使人生到尽时,尘世于归处,是否,还在你我之间,轮回,再轮回的禁线?——
一眼倾注,不被成全。
如我,能早些明了。
在佛法之中,所谓“微尘大海,芥子须弥”,“苦无过身,乐无过灭”。
我必会松开你的手。放任山水两各,风月无逢。我必不会心皈山外尘。独经生之八苦,万劫不复。
可我,什么都不明了。
妙然,无数段心动,已来不及说。归于三个字,你可曾听闻!
你说。经文诵尽时,那层林白白的月色,还照否,你我怦然的双眸。
回溯雪径处,那一条长长的屐印,连起来,是不是就叫一生?
【2】
妙然。世间最动人者,无非情字。世间最伤人者亦然。而我,情愿。
我决不会忘了。
当日你所说的,一句一字,必然盘桓我此轮,总也过不好的一生。
还记得吗。
那年,大雪封山,扑面风寒。天地如一笔贯连的线,在皑白中由近及远,一眼望不到边。
在不见飞鸟又唯伴经声的日子里,心如雪般空。自上次与你诀别,我就不知所寄,无从证定。独执六根未净的棒槌,去敲四大难空的木鱼。
我不知我,到底是那棒槌,还是那木鱼。可能都是,又都不是。我说不出来,那种不安属于何类情感,或为思念,许是忧伤……
我真的以为我们再不会相见了。
你是尼,而我为僧。
出家人处红尘之外,就应以戒律为界线,茕守于各自的山林。此生不往,永无交会。
一旦隐现凡心琐忆,则须依长老之训,丢掉所执,放下情欲,诵经求佛,回头归岸。
妙然,其实,在未遇你之前。我已在心里,盘算着要还俗了。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会觉得,我的一生会过于空洞,似飘摇的冬雪,漫无所踪又转瞬即逝。然——
雪,终会消融。我,只能结冰。
【3】
还好又遇到你。
若梦中的也捎带上,约莫这,即第无数次的相逢。
你知道吗,只在我视线触及到你气息、身影、目光的那些瞬间,我才会觉得,再没有比冬天还温暖的季节。
那时,你正怀了“饼宝宝”,挺个“大肚子”。
正于不远处浅笑莞尔。容样,清透似水,纯然如梦。我即知你是污宇淤世中,盛开过最净的莲。
空门有菩萨相一说,或亦谓你……
妙然,时光什么也带不走。
不论是佛火、经文、梵声,是执迷、宿梦、回轮。是上一生被我悄然许在月底的几段求祷,还是某一世路过你眉边素写的慈悲。
我只此生此世,此生此世唯你。故我无心如是我闻,一意因汝南无。
我将对过往奉檀,抱心忆化眠。
以执字陪呼吸共续,等痴事随风月齐皈。
心思,与你,不失,不忘。
【4】
我很想你呢,妙然。真的很想,很想呢。
你知道吗,这个“想”,哪怕仅一丝,也抵得凡尘谓之为爱的山盟海誓。
如可令你知,并为岁月所相容。我愿用一生无数个等待,换一次你来。
再倘若人世本无你,那我心又何求!我这一生,还会有怎样,不堪设想的空白呢?
妙然,妙然师傅。
梅花候雪,明月等舟。花期蝶落,丛慕萤凉。
世间情物各成眷恋,为何偏须你我互作彼岸?
我无般若于佛前辩解。亦无菩提心,与世相争。如我,始终不信——
你注定是我一生,回不去的一往情深。
我会记着那次的相拥,哪怕被雪覆到白头。
其实,我该应许你的。
那时,天地交映,山川一白。长风轻柔,溪水在迂回中潺潺流缓,清响未渝。
你偎紧我的肩,说你好像个孩子。我多想啊,就那样一直深情款软地,背你到西原寺。
你又说,只要与我在一起,到哪儿都好。我没有应声,不知说些什么。
如被准允,我多想啊,共你在人间,搭个柴扉雪舍,将淡味的光阴细细温煮,熬成一粒粒烟火寻常的日子。
没那些条条框框的约束,只作小桥流水樱花畔,一户俭朴处素的人家。
就以一世为期。
烟雨相陪,耕织与对,清心少忧,暖老温贫。
我如何,不想带你走呢?可偏在那刻不敢了。
你我,久居化外空门,从未洞知俗世面目。在山下的那个世间,也未必见得,定能收容彼此间的“禁恋”吧。
如你说的,就这样死去。该多好呢。
【5】
妙然。檀香烬了,人世空凭。我庆幸,我识了你。
自遇见你时,我才参透到,我这一生,之所以,可以称之为一生的依据。
可世上,纷纭琐碎事,多半由不得,我们主张。
“钦海”二字,是尹长老为我取的名。
彼时,我只是个在海边等妈妈的孩子。我睡去了,她似乎再也不会回来。
或许。消逝即我本来去处,沙弥,不过是代而为形的一种化身。
其实,那个山下的我,早在十几年前就长眠于世俗中。而你所见到的我,是山上的钦海师傅,一个由空门抚养到大的僧。
一直以来,长老待我为师,而我视其如父。
长老此时,年事已高,行将涅槃,我又怎能因一己之私,离他远去?
你在中学,尚豆蔻少小,无端在一场大火中沦为孤儿。其后收留你的那个家庭,又因你频起争端,生诸烦恼,直至最爱你的哥哥出了车祸……
妙然,你又可曾想过,出走入山,染衣落发,从此青灯映壁,对月抄经。一切,只会是个偶然与巧合?
如非机缘。那必又如你所说——
只有悲伤的人,才会出家吧。
是啊,只有佛家,才会宽恕我们悲伤的过去。
【6】
我很想你呢,妙然。真的很想,很想呢。
想必。你一定亦在想着我,等着我的。对吗?
待你见字时。
我已身在俗世,正以苦海中人的口吻,来说这段,不为人知的心事了。
我已不做比丘好些年了。在山下的红尘人世,一恍就过了一生。
很多事,我依然没想明白。或许,根本不会有答案吧。我也真的,茫然不知,在没有你的世界,自己还可以做些什么,会成为,什么样的人。
又到了冬天。你那儿,应先落雪了吧。
溪水静淌,远树的枯叶,不愿飘坠。你是否能感应到,我寂寥的思念呢。
你会否不经意地转身,望一望庵外,想起当日,想起我捧佛递你时,那枚,被雪色染白的,浅浅忧伤的影子?
可,我的炉火,再烧不热这个季节。连呼吸,也快失去温度。
【7】
妙然。除了孤独,我别无去处。
恐我一生,都将在漫长的徘徊、深情、痴意中,来惦你了。
可这余生飘渺,又不着一迹。终如雪中屐印,还于雪中消失。
你在山上还好吗?
如你某刹,得醍醐顿悟,了然八苦,心证一如。请以落花成尘的方式知会与我,到时还望你将我点化。可以吗?
其实。你若当真委身于佛,又何必断指明志?
你明知道的,我,不会强求。
我在山门时,长老就不时棒喝,要我放下欲念。而九丰师父则鼓舞我,去撞个头破血流。
长老圆寂前,还执念着,一睹女人的身体。所以让我带你来。众僧云其破了戒,清名尽损。可我知道,想必你也明了。他只是做了个,无须用对错来权衡的选择。
正如我选择了去撞。而你,选择放下。
正如我,明知彼此的选择,处于线段两端。我还依然别无选择地,就算孤注一生。
也要把这条直线,一步,一步走到圆……
【8】
空门三宝。曰皈依佛,皈依法,皈依僧。
而我此世此生,可否,皈依于你?
妙然,凛冬不散,山染新白。梅花正娉婷,在雪中完成她的修行。是你么?
山下小村,在斜阳中,微微升了几处炊烟。
此时风雪出双入对,不时经过我的眉眼,刻下心痛的痕迹。天空模糊得,就如一段被离别惊扰的梦,以及梦中,若隐若现的你。
我又想起九丰师父。
那个诸人口中离经叛道的“疯”和尚。
未坠崖前,九丰师父说他在寻找神,神就在人世的某个地方。而我们每个人都是鸟,只有在出世时打破蛋壳,才能飞到天空,到神那里去。所以九丰师父选择了山下,那个酒肉味的俗世。
可九丰师父为何又要回来呢?哪怕寺门,已不再为他开。
其实在他心里,依然怀想的,是佛门的香。俗世也许没他所眷恋的。而神亦也许,从不曾存在。
红尘虚设,我心亦再无所恋。下山前,我就已深知。
就如梦不会醒,雪不会停。
【9】
我很想你呢,妙然。真的很想,很想呢。
我所想的,也许不是你本身。
而是许多年前,你在山头以合什礼示意时,刹那间流露出的那抹与我心相通的悲欢。
或是离别前灯火不熄的夜晚,你那缕透过纱纸、高墙,隔着转轮、往生散渗入我脑海中的诵持声。
妙然。我想我一世,至一生生。
所有的欢喜、欣悦与静好,都已用来遇你了。
下山时,层层雪意,将红尘勒白。风安静得无情。我把每一次呼吸,都抛给了回忆。
情深的路还好长,想念也不见终点。
你没来送我。或许,这就叫注定吧。就如你遗失的,那一寸,小小的未呈形的雕像。
我曾执著地以为,你要刻的不是佛,而是我。
如若,过去可以作假设。痴声亦不算妄语。
那么,我必于当日许你,了迦南佛事,共人间烟火。结局当两心相照,相对忘贫。至少,不似此般,情归前尘,而缘尽此生。
如此。我,当念足万遍阿弥陀,来还报积世善因果。
【10】
妙然。妙然师傅。
其实啊,遇你时,我一眼就已认出你来。
时于舍卫城,佛正与众比丘、比丘尼千二百人俱。我卧醉在衹园外,你执意守在我身畔,诵经中的真义。
所以今生,我比谁都清醒。
等他年他月,雪染钵衣,花落菩提。你再以无边庄严,现法相,示我回。那时,我依然用一生迷醉,贪眠,不醒。
于你精舍,所在的山林。
人生之惶然,佛未予诠释。菩萨告诉我——
“吹起的不是寒风”,妙然你才是我心上唯一升起的“冬天的月亮”。
此刻,窗外的雪,正薄薄地匀出莹白。
那块木雕,就攥在我手心,依然温热。很久,没翻经书了。心口快被光阴蛀上深深的旧。
待漏夜初临,衣衾渐冷。每忆起一次你微蹙的双眉,我记忆的伤处就又疼一分。
妙然,一生还须悲伤多久呢?
长老说,一切众生都有悲伤,我又怎会不寂寞。
其实。其实下山多年来。
我从没想过,要去走九丰师父的路。酒、肉以及女人,都不是我要去的地方。
我哪也到不了。我哪也回不去。
念了十几年的经还停在“应无所住而生其心”。佛曰不可说,我终读不懂。我亦想不通为何——
梦入年少时,只见到风雪。
我慢慢地,拨开光阴的层帘,却仿佛再认不出你眉目。
【11】
冬雪,很快就融化。
春天却不会到来。你那里呢?
妙然,从前在山中。
诸僧尼皆道你我,聪慧笃定,佛学得好。其实,我们只是两具学不会快乐的影子。
除了整日练习忧伤,与佛相对。就唯有因月淡眉凝,于雪隙心芜。不知所求,别无他恋。
如果,不曾相遇。
我真的想过,生命的尽处。或许就在于山上与人间,一样落白的雪中。空即是色,色不异空。
妙然。
想念与等,是接近你的不二法门。
回忆慈悲,令我一息尚存。我无时,不在惦着,你当日拒我不愿收回木雕时,那个怅然到连风亦心碎的低眸。
那时候啊……
一回想起来,就又总觉得涧水有意,似听从了某种安排,才将木雕奉至我眼前,成全彼此素净的初见。
彼刻唐突,并非一时情起。
妙然,还记得,你我初次照面的一点一滴吗?
我还不时,怀着,揣着,执着呢。
一如那晚,你悄悄安放门前予我的那块刻好的木雕,依然,贴在我心口呢。
那时,疏林尽秋,闲风淡凉。落叶初盈了山径。潦水浅漾素澈,正点映枫梧枝末,不时经过的云彩。人间清静得,似不远处,几个樵人的步履声。
午后轻风柔拂。你师父此时,正庄严端坐于一瓢水前,给几位女尼出题——不能用手碰触,将落叶放入水中。
众尼或咀衔,或执树枝去夹,皆未谙禅理。
我其后路过时,只将瓢放到树下。等风来,自会叶落水中。我以为人事因缘,强求不得。万物各有定数,不妨顺应自然。
等待,终必见结果。
当时若在场,你又会作何解法呢?
后来我才明白。这一切又不正是佛法的证示么。
我愿意等落叶入水。却又等不及地,将那木雕,于涧水中取出。或在缘起之时,就注定了缘灭。
现在想来,其实我大可不必,改变那瓢水的位置。
那落叶在树上,地面,或者水中,都是天意,都在于一念之间。其实,我心中的叶子,已经落在水中了。
风动、幡动,皆是心动。如云卧长空,月映深潭——略无余迹,而不可抹却。
【12】
其后我遇见你。
薄风习习,水流汩汩。我正随众僧,担水负柴上山。至于涧边,一未成形的人状木雕,忽随水来。我的心,顿了一刹,有意识地俯下身去拾捡。
抬眸。
但见你,于涧崖上探出身子,缁衣素淡,温婉知礼。
就那样微微一低眉,一颔首。双手合什,仿佛整个世界都开始慈悲……
我知道。
莫论山上,亦说红尘。世人到此,必有缘由。
正如一缕雪,为另一缕雪来到初冬。一片云,为另一片云落入湖心。
而你在山中静寂。即我此生,转山转水,唯一的皈依。
据坛经记载,六祖慧能,承衣钵时。
五祖曾相送于九江驿。慧能把撸自摇曰:“请和尚坐,弟子合摇橹。”五祖云:“合是吾渡汝。”慧能听此则淡然道——
“迷时师度,悟了自度。”
可我呢,此生弱水三千,迷津万重。
当已是不渡之人了吧。
既若此。不如,把一切悲伤、想念,换了虔诚,祈愿。求一段来生,一个擦肩,一次你渡我。
妙然。
此轮数旬光阴。你青灯,为佛点尽了。
那么,来生你渡我,好吗?
来生啊,我必当,割舍眼耳鼻舌身意。亦情愿,忘记所有风景。
我,但求你,还立于原处,从未走远。
但求让我,化作你身畔那株菩提树。你脚下偶尔行经的尘土。你木雕上,慢慢成钦海模样的某道刻纹。
或你抄经时,于近月处无心抖落的一词初雪。
但求,来生相遇。你还认出我——
前世,五百次回眸之一……
……2020.4.20
【注:本文据91年韩影《残花》(又名山外)而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