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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人说,“冥鬼”是勇敢村新来的一个妇女所生,原名叫明理。他常戴着母亲那半边花纹面具,身穿那件旧旗袍,这会让别人联想到“冥”,大概觉得晦气,从他那半懂不懂的话里,替他取下一个绰号,叫作冥鬼。
冥鬼母亲来时,手里提着一瓶酒,摇摇晃晃,哼哼唧唧从远处走来。全村人围着她看,她丝毫不羞涩腼腆,大大方方从人们眼前挺直腰板走过,边走边说:“再来一杯呀!哈哈哈……”不知她家在哪里,村里没有熟人和亲戚。北郊边最远处的破旧石庙是她落脚之处。她不与人来往,每天早出晚归,每隔一段时间会带回不同男子。她眼眸深邃,一副性感浓妆,身穿一件花色旧旗袍,戴着半边花纹面具,村里人都没过其全貌。佩戴一枚生锈耳环,墨色长河睫毛,烈焰口红,常跷着二郎腿坐在石庙门口,两指叼着一根烟,食指熟练揿灭烟蒂,缭绕的烟雾淡薄地笼上她忧郁神伤的蓝眼,深吸一口浅呼出,又点燃上一支,只是看着它在静静燃烧。
几个月后,冥鬼母亲开始弯腰驼背,圆圆的肚子高高隆起,面黄肌瘦,身材走形。外出时间逐渐减少,她不满现在的样子,做事时总拿东西使劲抵着肚子,或是在石庙台阶上蹿下跳。孩子也倔强,她再怎么折腾还是不落。她很苦恼,双手用力拍打,用锄头把不停撞向肚子。最后,还是迎来孩子的出生。
那晚,一声婴啼,划破长空,同时一场大火烧毁了石庙。有人闻声赶来时,火红的铁桶正从前方滚出来,桶盖上冒出一个婴儿头,哭声沙哑,孩子被厚实的湿棉被包裹着,获救时面目全非,脸被烧得焦烂,全身几乎没有一块好肉。大家都以为冥鬼活不下来时,他两眼睁得圆鼓鼓,眼里泛着光,笑眯眯地眺望着远方。
由于那场大火,冥鬼的脸上镌刻着许多疤痕,枯萎如同一张干瘪的黄菜叶,两个颧骨高高突起。那场火灾让冥鬼面容、语言方面受到很大的影响,头两侧不见两耳,显得有些凹凸不平。冥鬼整天念念叨叨、呢喃自语,满口说着大家都听不懂的语言,人们称为“神话”,每天惯做之事:身穿一件旧旗袍,戴一副旧面具,手执挂有四五个银铃铛的手杖,在摆满菩萨罗汉的堂屋中央上蹿下跳。木房子歪歪斜斜,四处漏风,跳完后又在堂屋中间摆放一个火盆,在香炉中插上三柱香,继续围着转圈唱。到了念经时,打着禅坐,左手不停由前往后转动佛珠,右手敲打木鱼。这套动作从凌晨五点开始一直持续到中午十二点,木鱼声就是村里的闹钟。
冥鬼神叨时便顾不上吃饭,清醒时,和着点面糊糊凑合着。他时常认不清人,对着柱子叫老婆,哽咽哭泣。对着佛像叫小二,给佛像端茶倒水。对着老鼠叫子女,将老鼠捆包在衣服里,喂老鼠吃饭。对着水井叫菩萨,祭拜跪跳……
那晚,倾盆大雨,电闪雷鸣,供着神像的房屋倒塌一半,只有后半面墙还在屹立,一条蛇从那面墙脚下游去后山。人们聚拢在院子里,不见冥鬼身影。
夏天,在这里喝上酒的大多穿上衬衫,而唯一一个不穿衬衫的格外显眼。远处,戴着一副花纹面具,身着一件又脏又破的长旗袍的冥鬼正从酒窖这边赶来,一头蓬松花白头发,似乎没有缝补,也没洗澡。长旗袍下则是光溜溜的腿,一双粗布大皮鞋穿在不合适的双脚上,后跟留出很多空地,走起路来鞋后跟和脚后跟会产生摩擦,撞得地板“咚咚”响,手自信地甩出,腰板挺得直,气势像个有钱的大老板,肩扛一个蛇皮口袋。蛇皮口袋就是他随身的钱袋子,走到哪里跟往哪里,遇上好宝贝时,往里装满。
人们走近一看,冥鬼他身上青一块紫一块,戴着的是他母亲生前戴的面具,穿的旗袍也是他母亲的那一件,刚开始人们还在嬉笑,慢慢地人们就不嘲笑他了。
冥鬼最喜刘家的酒,经常趁老板业务繁忙,揭开酒盖,快速打上一勺,一溜烟的跑,每个月要来打上几次,刘家老板拿他毫无办法。
在刘酒窖喝酒的人多数是以现金支付或者家里物品交换,很少有赊账的。而唯一一个不打招呼不支付不赊账的就是冥鬼。冥鬼每天站在那棵大槐树下,一站就是一个晌午,眼睛死死地盯着酒窑的柜台。刘老板总是一脸凶神恶煞,没有好声气,拿着一根鸡毛掸子挥来走去,气得直跺脚:“这该死的鬼老是缠上我,教人轻松不得,真愿老天爷把他收去才好。”
刘老板边说边向冥鬼使了一个狠眼色:有道凌厉的光芒闪过,“啪”的一声脆响,冥鬼吊着的那根树枝猛然折断,冥鬼愣了愣神,急忙拾起树枝,脸上显出一丝惊慌的神色,有些煞白,赶紧躲过这锋利的眼神,用双手捂住脸躲去槐树后面,顺手拉一下他的大麻袋。
人们喝着酒时,划拳唱曲:“武当山的狗啊,骑都骑不走啊;骑起烂摩托啊,一起去喝酒啊;酒比粮食贵啊,一定要喝醉啊……”冥鬼听着歌声,从槐树后探出头,先用眼睛瞄一下,这时刘老板正招揽着他的客人,没有闲暇时光管冥鬼。
冥鬼渐渐放松警惕,迈出双脚,再现出全身,比划着一些动作讨人们欢喜。模仿着工人唱曲中的动作,对着槐树拳拳比划,手装成爪子,握住树枝,火龙飞舞地用树枝甩起九节鞭,苍劲有力,伸缩自如,刷地亮开架式;接着四肢趴在地上,舌头伸在嘴巴外面喘气,不吼不叫,屁股轻轻扭动,表演了项点头、舔舌头、翻跟头、立起来走路;这时枝条又成栓狗的鞭子,用鞭子打在自己的屁股上,眼睛瞪得圆圆,前后脚向前一跃,在原地重复着骑不走的动作;接下来又拉来一根大树桩,捡起一把叶子往树桩上一甩,表示一个劲地加油,呼呼地吼,骑在树桩上左右摇晃;冥鬼脱下鞋子,开始爬起来,从地面爬到树端,再从树端爬到地面;骑完木桩摩托,伸出双手,捧住树枝杯子,摇了摇树枝,将树枝递到嘴边,用鼻子闻一闻,眼神抑制不住地放射出热切的喜悦。轻抿一口,连打几个隔,咳嗽上几声,眯起眼在云雾里,跌撞地倒了下去。
人们见状,纷纷拍着腿哈哈大笑。其中一人说道:“来,再给大伙表演一个,你若演得好,把我们都伺候高兴了,老子赏你一口酒喝。”
冥鬼嘴角边瞬间多一片湿润的痕迹,垂涎欲滴,舔舐嘴唇,紧盯着那碗酒。
旁边一人接着说:“来,大爷们给你助兴,帮你做个伴。”说完,又唱道:“六个六啊!哥俩好啊!谁怕谁啊,乌龟怕铁锤啊!人在江湖走,不能离了酒,人在江湖飘,哪能不挨刀呀,人在江湖飙,哪能不喝高啊!”
冥鬼卖力地比着数字六,双手抱拳问好,温柔地抱在槐树上,拍一下树,伸出脑袋,把脖子伸得很长,折一大片树叶盖在头上,到处瞅着,一边用他的爪子笨拙地在脸上揉擦。有了乌龟,但没有铁锤。坐在冥鬼面前的一个油腻汉子自信地说“我的拳头来给你当铁锤甚好?”油腻大叔刚要拿他的大铁锤砸下去时,众人都以为冥鬼会往后躲避,但他却迎拳而上,这更逗得大伙乐呵呵,抱腹大笑。
大伙还没尽兴,异口同声地说:“再表演一个!”
“想醉,把酒留在胃;怕醉,白水往里兑;真醉,敢喝敌敌畏;烂醉,桌子底下睡;装醉,忘了给小费……”划拳歌声接着一轮又一轮,冥鬼的酒始终没得望。
冥鬼表演完,累趴在地上,稍作休憩一会儿,正准备过来入凳讨酒喝。
又一人说道:“你再表演狗断腿走路时的模样,我再给你加上一碗。”
当冥鬼瘸着腿趴过来时,伸出双手准备端酒,一名粗汉将酒倾倒冥鬼头上,马着脸愤怒地说:“你这疯子他妈的也配喝酒,最多洗个酒水澡,洗完离老子们远点。”
这时刘老板也过来凑个热闹:“收拾这个疯子吧,让我们都快活些呀,最好把他赶出整个村子。”
众人都在取乐,享受这快乐时光。冥鬼却不觉得这是侮辱,他喜欢这个圈子,他想融入进去,方便讨着一些酒喝。冥鬼也仰天大张着嘴喝得酣畅淋漓,珍惜这来之不易的逍遥生活……冥鬼无论走到哪里,都是戴着面具,穿着旗袍。有一天,冥鬼喝得大醉,将身上旗袍和面具脱下,跑到农户家的猪圈里和一群猪睡了一晚。村里有几个调皮捣蛋的孩子趁着冥鬼喝得大醉时,将他的面具和旗袍偷了去,躲藏了起来。
冥鬼在村里所有垃圾堆寻找了一遍,也不见任何踪影,冥鬼扯了些茅草挡住自己的身体。
如果说喝酒是冥鬼的命,那读书画画是他的根。冥鬼除常伫立在槐树下讨酒喝,还经常跟在学生们后面,随着孩子们去往学校里听课。
村子里穷,整个村庄都是茅草房和稀疏瓦房。能吃上米的人家稀少,米成为村里稀罕物,要等过年过节才分得一点,面糊糊成了主食,村里没有磨粮之地,吃上粗粮要走上十几公里远。大家各自忙着自己事儿,也会因为很多鸡毛蒜皮之事吵得不可开交。
离勇敢村十几公里的一个村落里建起一所海子小学,学校地处在凹坝里,四周高山包围着,像深山里的海一样,地势偏僻阴凉。
算命先生说:“是块建学校的宝藏之地,以后定能风生水起。”
那时“海子”意思是湿地或深沟,山塘里混有泥土,大多人都不愿意去的地方。为让几个村庄的孩子方便读书,就在坝子里建了学校,通往学校的山尖上,立着一块大石碑,石碑山刻着许多七歪八扭的文字,大概意思是:“苗族领地”。
石碑往下的地方叫梨树村,村里有一块地名叫“老包”。以前,梨花遍地盛开,点燃夜空中的繁星。大家吃过晚饭,聚在一起赏梨花景,梨花节每年举行一次。梨花节到来时,会举办酿梨花露比赛,谁酿的梨花露被人们喝得越多,谁就获胜,并会把当天酿的梨花露给全村人分一遍。
别人给冥鬼说话,他从不会注视对方,脸都是向侧面斜着,反而显得很害怕,嘴巴咧歪着,哈喇子从嘴里大口大口流出来,手脚不停颤抖。冥鬼的视觉要比常人灵敏,记忆力好。他看过的风景、人或事物,只看一遍,就会一模一样地画出来。
冥鬼喝上一些酒,管得住一段时间。没了面具和旗袍,他似乎要清醒些,周末就来刘家酒窖讨酒喝,周一至周五随孩子们去学校,他很喜欢听书,但不识得路。每到周一,他会在周末晚上就睡在村路口草棚里,提前一晚在那等上学的孩子们。天还没亮,孩子们就得早起出发去往学校,闷一些包谷花,或煮一麻皮口袋洋芋,就当作一天的午餐。
学校有个五十多岁的杨老师,他走路很像冥鬼,是学校出了名的拖课神。孩子们都不喜欢他,也不听他的话,他的课堂,大多数学生都不愿意去上,偶尔有个别学生会听课,那也是为了不被请家长。这杨老师上课最是无趣,从不见笑容,讲的内容学生们也听不懂。
杨老师也顽固,哪怕没有人听,他还是每天坚持来上课。孩子们听烦了,就全跑去田野里嬉戏打闹,教室里空无一人。
孩子们给这位老者编了一首歌谣:“杨老头,跛跛脚,太阳落山不放学……”他用古文言句教育孩子们时,孩子们就给他唱这首歌谣,气得他胡子向上翘得很高。
冥鬼很喜欢古文诗词,虽然他读不上一个完整句子。在学校听课时应该是他最神气的一天,头顶叶子帽,扑去茅草衣上的灰,嘴笑成了一弯大月牙。每次来到离学校不远的地方,冥鬼都会远远地站在那里向着学校鞠个九十度躬。待孩子们都进教室上课,他就深情地趴在窗前,目不转睛地看着黑板,全神贯注地听着。冥鬼的个头小,再加上身体残疾,每次要趴到窗户上都很吃力。脚跟立不稳,容易翻跟斗,经常摔得鼻青脸肿。冥鬼手里攥着一个石子儿,他每次都会把学的内容刻在窗台上。听课时,只见他时而眉头紧锁,时而浅笑梨涡,时而托腮臆想,眼睛空濛。教室的半面墙,刻满了孩子们一学期所学的内容。
“胜日寻芳泗水滨,无边光景一时新。等闲识得东风面,万紫千红总是春。”最是显眼。
旁边还附上一首:“依山傍水房数间,行也安然,坐也安然。一头耕牛半倾田,收也凭天,荒也凭天。雨过天晴驾小船,鱼在一边,酒在一边。路逢骚客问诗篇,好也几言,歹也几言。衣布得暖胜丝棉,新也可穿,旧也可穿。粗茶淡饭饱三餐,早也香甜,晚也香甜。夜归挚友话灯前,今也谈谈,古也谈谈。一觉睡到日三竿,不是神仙,胜似神仙。”最侧面刻上“冥鬼”两个大字 ,字迹非常工整,像是打印机打出来地一样。考试时,孩子们都争抢着坐在窗边,在老师不经意下,能够抄袭几句,勉强凑个及格分。
若是被杨老师发现,杨老师会拿着三尺教鞭驱赶冥鬼:“哪来的疯子,一边去,别影响我上课。”
孩子们知道冥鬼会在墙壁上刻上他们期末考试内容,所以即使发现他偷听,也不会报告老师,反而给他打掩护。
有一次,杨老师教学:“业精于勤荒于嬉,行成于思毁于随。”冥鬼在窗外大声应和着:“嗯。”开心得手舞足蹈。
被发现时,冥鬼“嘿嘿”一笑,表情滑稽又神秘,猛然,把头一扎,像一条滑溜溜的泥鳅从窗台闪过,脚底像抹了油一样飞奔逃走了。没人专注窗台时,他又回了原地继续学习。
一年四季,窗台就是冥鬼的宝贵源泉,他是学生中积极性最高。夏天,阳光暴晒,明理的头发变得更加鲜亮,皮肤染上一层蜡黄,像刚熏过的腊肉;雨天时,会被淋成落汤鸡,蜷缩着发抖,脚趾泡得发白;寒冬时,四肢通红长满冻疮,手背粗肿,脓包里流着脓水。冥鬼每天比孩子们来得早,回得晚。当墙壁上已经写不下时,冥鬼就趁放学后,拿起粉笔写满整整一黑板。第二天杨老师看到,会被臭骂一顿:“这该死的疯子……”
孩子们放学时,经常在河里嬉水打闹,不到天黑不回家,或者大家聚在一起将书本撕完打纸板,或是捡石子儿。冥鬼会跟在他们身后,给他们写字画画,保护孩子们的安全。
他拿出偷来的铅笔和画纸,给孩子们画各种卡通人物,一张张地展现给孩子们看。刚开始大家都不理他,朝他扔石子儿,吐泡沫。冥鬼就比划各种鬼脸、搞笑的动作逗孩子们笑。但孩子们嘲笑捉弄冥鬼,给他画大花脸,故意引他到河边,众人使劲把他推往水里,他摔得头破血流也不反抗。情愿做这些能让孩子们开心的事儿,他成了大人孩子唯一的乐趣。他最常扮演的是双手背在背上的杨老师,写上教人半懂不懂的句子,演示着动作哄孩子们开心。
村里的电杆上,农户的墙壁上,到处是冥鬼刻满的古言文句。
大约是清明节前的两三天,大雨滂沱,山体滑坡,肆虐的洪水夹杂着折断的树枝和石块从山谷奔泻而下,冲毁了山路。几个孩子被困在山中,吓得哇哇大哭。后来是冥鬼遍体鳞伤地带着孩子们回到村里,他身上的黑棉袄没了两只袖子,下面也短了一半。
家长们见到孩子,先是一愣,继而慌不迭地从冥鬼手里和身后夺过孩子,嫌弃地拽开他的手,走时连句谢谢也没说。没有人关心冥鬼的伤,都在检查孩子有没有受伤。边安抚着孩子边说:“以后少和这个疯子呆在一起。”冥鬼只是埋头在淅沥的雨中渐渐离去,雨水顺着腿混合流在地上,分不清是水还是血。
每次村里有人家户搭建新房时,冥鬼总站在一旁,比比划划,嘴里吐着人们听不懂的字眼儿。他想向前帮忙,被误为想偷东西,主人家拿着锄头轰走他。他叹一口气。夜里听见有动静,主人家跑来察看,却没有任何东西,以为是几只野猫在打闹,就没多管,关上房门,又睡了去。第二天清晨,眼前的一幕让他们惊呆了,房屋的木板上,房梁上,画着各种各样的画儿。大家扫视着周围,却不见一个人影儿。
在中秋之后,再见冥鬼又是一番模样,此时他老了许多,皱纹里多了很多夹痕。眉毛两边披分,神情萎顿,唇焦舌敝,印堂发黑,走起路有气无力。听说冥鬼现在不是一个人,他从远处捡来一个智力障碍的妇女,和他组成夫妻。
村里很多人都在讨论:“你们听说没有,冥鬼带回来一癫子,那个女人真不检点,连嫁许多夫家,生了七八个孩子,在哪个夫家过得都不如意,生完孩子之后,都被赶出家门,连吃的也不给,真是够倒霉。唉!以后我们村要更闹腾了。”
不久后又听村里人讨论:“冥鬼妻子生了一对龙凤胎,由于不懂照顾,两个孩子还在月子中就丢了。”
不知什么时候,冥鬼又身着一件旧旗袍,戴一副花纹面具,只是显得比之前更破旧一些了。
自从冥鬼两个孩子去世后,他见着别人家的孩子,总往自己怀里拉,村里大人都不让小孩子单独出去玩,怕被冥鬼拐卖。有一天,冥鬼从垃圾堆里捡了一幅观音求子图,他将图贴在他的肚子上,将肚子圆圆鼓起,逢人就把衣服拉扯开,呲牙咧嘴地笑着指给别人看,好像在说:“这是我的儿子!”大家围在一推指手画脚,或躲得远远的。
有人说:“这疯子是真疯了,是被鬼缠身了吧。”冥鬼除了整天拿着观音求子图放自己肚子上在村里晃悠以外,还在村落房屋墙壁上画了两个孩子画像,逢人路过,就指着画像吞吞吐说个不停,头发没有梳洗过,饿了就翻垃圾堆。
冥鬼的日子过得大不如前,成为村里流浪汉,以草堆、山脚、树下为屋,雨水为露,经常偷村里农户家的东西,成了过街鼠。
大概过年后,已经许久不见冥鬼了。失去孩子的他,少了以往的精气神,脸像树皮一样粗糙,一副饱经沧桑的样子。而深邃的眼中,显现出的是淡淡的忧伤。他的黑眼珠往上翻,两颊深深地陷进去。
一天,在转弯的巷口里,一个黑影儿蜷缩在那里呻吟。隔壁王大妈说:“村里的那个疯子昨天晚黄昏时偷了陈家的钢笔和画纸,陈家人教训那个癫子一顿,打折他的腿,半条腿拖着,站起来都困难。”
其他妇女也应和着:“活该。”
巷子边上,一幅画栩栩如生:一对双胞胎头圆圆的,像个小皮球,头发在阳光的照耀下乌黑亮泽,淡淡的眉毛下面嵌着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微笑时,眯成了一条比棉线还细的缝,两只小手在和谁打着招呼。黑角处的墙壁上,挂有一件旧旗袍和一副花纹面具,比之前有所不同:面具上张着大嘴巴微笑着,旗袍上多了两只空洞的眼睛。
过完年后,再也没看到冥鬼的身影,刘老板正盘算着他账钱,嘴里念咕道:“那个该死的疯子哪里去了?”
来年的春天,山上的映山红开成一片花海。
一个母亲说:“映山红也叫杜鹃花,还是杜鹃花好听。”
路过巷口里,已不见那幅图。墙角上倒多了几首诗:
“朝思成雾暮成雨,行也思君,坐也思君。”
“丝瓜赋,此是世间最完美之物。叶是一家绿意点缀,花是蛋卷好春物,瓜最是解暑汤,如若秋来冬可做刷锅……”
“晨时闭目欲寝息,灵魂唤吾别梦去。正值望梅止渴际,忽闻左右潺潺滴。回眸疑顾四处觅,粼粼光亮声栩栩。明间精诚祈遇彧,天赐路沿甘甜子。”
往回看,墙壁上画了一个很大的湖,湖底全是七色彩石,石边躺着一个大水库。
村里的狗开始闹腾,叫得更惨,连同寨子上所有的狗都跑出来呼应。村子里家家户户都跑出来观察发生了什么事,一堆狗冲往后山的深林里扑得鸡飞狗跳。坝子中央,一件旧旗袍和一副面具高高悬挂在树枝上,那幅婴儿图像随风飘动。
在村庄旁的河滩边上,有人见到一双破旧的黑长靴,靴子整整齐齐地摆在河水的正前方,鞋子左侧是那个熟悉的蛇皮袋,孩子们以为袋子里装的全是宝物,把里面的东西全倒出来,许多破旧的书——《论语》《劝学》《孙子兵法》……还有些书说不上名字,书上勾勾画画,写满笔记,字迹工整。在麻袋里还有一幅画有小人的图像,旧旗袍和面具还是那么显眼,上面的窟窿要比之前大许多。
有人说:“这不是那疯子偷的陈家的画纸吗?”
还有人说;“这不是冥鬼母亲那件旧旗袍和那副面具吗?”
鞋后面有一块用圈圈起来画的小村庄,村庄上画着许许多多的小人儿,在村落的中央,用旧新木枝搭建了一个小草房,朝草房的门看去,屋里摆了用泥巴捏成的四个小人儿,两个大人和两个小孩子,那位父亲手里拿着一颗小草,右手高高举起,眼睛注视着小草的方向前往太阳升起的地方,其中一个小孩子双手抱着一颗大红心,正准备递给门外的另一个孩子,门外的孩子手被一位母亲牵着,那位母亲正和屋里抱着心的孩子相视而笑。
许多大人和孩子在河边上玩耍,看见眼前这双鞋都觉得很阴气,将摆整齐的长靴踢向了河里。新建房屋的吴家扛着锄头路过河边,也跑上去把搭建的小木屋踢倒了,木枝被调皮捣蛋的孩子们当做玩乐的工具,你推我打,抛洒在河边周围。
过几个月,街道上、巷子里、酒窖外、学校旁……看不见那个蜷缩呻吟的身影,大抵是无人问津。又到了第二年年关,路过的一个外地人,指着那倒塌的石庙问:“那里是不是住过神仙?”人们走过去看的时候,石庙里面杂草丛生,但侍奉神仙的地方却一尘不染,木板上放了几个缺口的碗,碗里呈放着几个歪瓜裂枣:枣干黄瘪,橘子稀成一坨,变成了暗黑色,周围长满了长长的菌霉,苹果皮已经老化腐烂,顶上显露出一张骷髅形的笑脸。一个戴着面具穿着旗袍的人,八字姿势,靠着墙角坐着,手里攥着一瓶酒,不时喝一口,不时叽叽咕咕说着什么。
当人们把耳朵凑过去听时,什么也没有听见。
村庄下了一场新雨,天边架起了一道彩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