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是凌晨两点钟了,曦月面对着空荡荡的Word文档,身旁的廉价速溶咖啡散发着一种苦涩的气息。曦月从小对咖啡就有一种厌恶之情,并非是咖啡因产生的不愉快的心悸,而是那种一入口就随之而来的苦味。曦月之前不懂为什么自以为优雅的白领们总喜欢在上班的空隙坐在星巴克慢慢品尝一杯不加糖的美式咖啡,当然了,她现在依旧不懂。不过每当她写作的时候,还是愿意冲泡一杯速溶咖啡放在电脑旁。上个星期逛超市的临期食品时,曦月发现500g的散装咖啡粉只要6元,虽然只有5天就要过期了,但曦月还是毫不犹豫的买了回去,毕竟她自从上班以来就少不了吃临期食品和已经过期的食品。
这个月已经是某微信公众号的编辑第三次催稿了,可是已经对着电脑坐了三个小时的曦月还是敲不出一个字来。这个时候屏幕下方的微信图标闪烁了起来,原来是初中同学把她拉进了一个微信群里,曦月点开群公告“下周聚会吗?”几个字立刻像一把剑一样刺入了她的心里。曦月下意识的退出了群聊并拉黑了那个初中同学。
有多久没见初中同学了呢?大概十几年了吧!毕竟曦月大学毕业都已经两年了,虽然这两年在大城市经历了许多人情冷暖,但她仍旧不会对初中的时光有一丝的怀念。老旧的教学楼、阴森的厕所还有堆积如山的宠物的尸体,这些都是留给曦月的挥之不去的噩梦。是的,还有那个叫叶子的女生,那个总是穿着破旧衣服、身上有一股说不出来味道的身材消瘦的女生。那种味道当时让整个班级的女生避之不及,又引来整个班级的男生肆意嘲笑。当时的小曦月无论如何都解释不清楚大家为什么要嘲笑他,但是后来她似乎明白了,那种味道就像退潮之后浸满咸咸海水的沙滩。
微信的图标再一次带来了编辑催稿的消息,已经是年底了,再不交稿的确有点说不过去。但也恰恰是因为快到年底了,曦月一气之下拉黑了催稿的编辑,并用仅剩的一百多元买了一张回老家的火车票。
已经是凌晨五点钟了,但曦月依旧躺在床上辗转难眠。若不是突如其来的同学聚会,说不定她今天晚上是可以睡个好觉的。自从成为一名写手以来,失眠就是一种常态了。不过平时这个时候曦月可能还坐在桌子前面写着三千字二十元的稿子,但今天却满脑子都是初中时候的种种事情。她至今还记得那天叶子走出警察局,满脸的泪痕的样子不知道是难过还是伤心。
“不知道叶子现在过得怎么样了呢!”那次事故之后,叶子就辍学了,曦月只知道她和姥姥姥爷相依为命。那栋位于火车站附近的老旧的居民楼让曦月联想起了许多回忆,不过即使这样,她仍然不打算去参加同学聚会。因为她知道,即使去了那里也不会见到叶子的。
第二天下午,曦月拎着简陋的行李袋徒步走进了火车站,一路的寒风让她不得不左右手交替的拎着行李袋。那种窘迫的样子,任何人见了都不会把她跟一个名牌大学毕业的学生联想到一起。从B市到C县需要坐整整两天两夜,曦月买的是硬座,所幸是靠窗的座位,窗外闪过的景色不由得把她的思绪带到了初中的时候……
那是哪一年呢?曦月回忆了一下,大概是同班的林郁丽在省会城市获得物理比赛一等奖的那一年。林郁丽那年可真是风光的不得了,她用一米六几的个子在一群乌合之众的同学面前树立起了高大的形象。曦月至今回忆起林郁丽那个人,还能想起她永远都是下垂的嘴角和在课堂上回答问题时高八度的声音。
听说她去年结婚了,对方应该是某某科研所的博士。这在外人眼里可真是门当户对呢!曦月回想起当年林郁丽暗恋物理老师是众所周知的事情,那个物理老师不高不瘦的,一张胖乎乎的圆脸映衬着鼻梁上的圆眼镜倒平添了几分猥琐。本来暗恋是一件及其隐私的事情,但是自从某一天林郁丽坐在物理老师的汽车后座的事情被大家发现之后,这也便不是什么秘密了。不过对外林郁丽还是一如既往的矜持,只要她把恋爱说成暗恋,就没人敢承认她和物理老师在一起的事实。
想到当年曦月和叶子都在那个物理老师家里补过课,师娘是一个高高瘦瘦的清丽女子,总是提前把她丈夫给学生讲课的黑板和桌椅提前擦得雪亮。不过在曦月的一段记忆里,似乎有一段时间这项工作是由林郁丽来完成的。
到底是谁撞见了她和物理老师在一起的事实呢!曦月拼命的回想,记忆却将她带到了叶子家所在的那栋破旧的居民楼,那天是曦月第一次陪叶子一起回家。在那之前叶子总是独来独往,而曦月也只喜欢一个人。她永远不会忘记了那天上午,林郁丽在班主任面前告状说叶子身上的味道大到影响她学习。随后班主任便把叶子叫到办公室,并且给她的父亲打了电话。
曦月当时是班级的生物课代表,事发的当日正在办公室帮老师批改作业。她目睹了班主任对叶子歇斯里地的训斥,紧接着是叶子哭泣着仓皇跑出办公室、班主任的大骂和在电话里对叶子父亲轻蔑的语气。而一同见证了这些的各科老师只是默不作声的看笑话。在班主任打完电话没过一会儿之后,叶子的父亲就像拎小鸡一样把叶子拎进了办公室,原来叶子是哭着跑回家,却在半路上遇到了被班主任叫到学校的父亲。这种情况下,自然是免不了遭到一顿暴打。在办公室门口,曦月见到了脸上黑一道白一道的叶子。那时的她似乎已经把所有的泪都哭干了。
不过在曦月的记忆里,叶子永远都是这样一幅模样。曦月不知道班主任跟叶子的父亲说了什么,她帮老师批完作业就自顾回了教室。当天最后一节自习课班主任把叶子的座位挪到了教室最后一排的角落里,并把林郁丽的座位调到了第一排。
“咱们这个座位啊!到下一次月考之前都这么坐啊!”班主任宣布了这个决定之后还不忘加了一句“晨曦月,你下课之后帮林郁丽搬一下书!”曦月记得当时自己还没来得及表现出一丝愤怒就满脸堆笑的答应了,不过搬书这种事情到底是没有轮到她去做。几个想巴结一下物理老师的男生早就对林郁丽献起了殷勤。
放学铃声响起的一瞬间,曦月就听见了教室的后方有一阵座椅倒地的声音。她回头一看,几个男生把叶子推到在地上,身边是撒落一地的文具。曦月记得当时的自己真的很生气,她生气的不是那几个推到的叶子的男生,而是不知道谁把曦月的笔袋当成了叶子的笔袋扔到了地上。难怪她一个自习课都没有写一个字。
曦月愤愤的走近躺在地上的叶子,她看起来正在努力的爬着坐起来。不过就在这时候,一个男生一屁股坐在了她的身上,一只脚还狠狠的踩了几下她的手。曦月这辈子也忘不了男生的那张脸。尚文清,那个后来跟曦月考入同一所大学的男生。他现在应该在准备二战研究生吧!曦月回过神来,火车厢里有一种泡椒鸡爪的味道。
“你们要干什么?你真是太过分了。
曦月下意识的打了骑在叶子身上的尚文清一个耳光。被打的男孩一瞬间跳起来想要还手,而落地的那一脚又踩到了躺在地上的叶子的头发上。只见叶子的哭声更大了。
“你就知道哭,快起来呀!”曦月不知道哪来的力气,一把推来面前的尚文清,把叶子扶了起来。
“哎哟!快看呀!晨曦月帮某人打抱不平啦!”
“给我滚开!”
曦月扶着叶子顺势又给了旁边的一个男生一记耳光,然后两人一起走出了教室,身后是一片嘈杂的叫喊声。
“谢谢你。”叶子只说了这一句话就紧紧地闭上了嘴。曦月一把放开了扶着叶子的手,一脸嫌弃的站在她的旁边。
“你以为就这么完了吗?他们扔的是我的笔袋,你快赔我的笔袋!”曦月不满的说。
叶子听了这句话之后又一次哭了,她哭着说“我把我的笔袋给你行吗?”
“谁要你的破笔袋呀!我那里面可是在日本买的中性笔和德国的钢笔。你的笔袋给要饭的都不要。”
“对不起,曦月。我不知道那是你的笔袋,你说我该怎么赔呀!”
“要不你赔我钱吧!四只中性笔,一支钢笔,一块橡皮,你赔我20元就行了。”
“可是我没有钱。”
“那你让你家长拿钱呀!”
“不…不行,我爸知道了会打死我的,曦月我求你了,拿我的笔袋赔你行吗?”
车身一阵晃动,又把曦月带回了现实。她的耳边还回想起当时叶子祈求的声音。
“各位乘客请注意,列车十五分钟后到达目的地,请快要下车的乘客做好准备。”
曦月看了一眼手表,时间还早。那块表好像是她在考上大学的升学宴上收到的礼物,戴了整整六年了。不是因为她有多喜欢这块表,而是这六年来一直拿不出钱来买一块新的。今非昔比,自从曦月上大学以来,家里真的发生了好多事情。哥哥染上了网络赌博,因为还不起高利贷被打成了残疾。嫂子领着两个不到三岁的孩子躲在婆家,一大家人的生活开销都要依靠曦月年迈的父母。
曦月想起了上大学的这几年她很少回家,不是不想,而是不敢。嫂子把心思算在了曦月未来的彩礼钱,总想着让她早早的出嫁。曦月还记得上次回家是两年前的春节,正月初三那天,嫂子拿出了她自己结婚时候买的化妆品硬要给曦月打扮一番,曦月拼命的想要推开嫂子,却被躺在床上不能起身的哥哥训斥的一番。
“你这么大个人不能懂点事吗?我爸我妈供你上大学就是让你回来欺负你嫂子吗?”
曦月看了哥哥一副窝窝囊囊的样子就没有再说什么。那天中午吃饭的时候,一番“精心打扮”之后的曦月被嫂子硬拉上了饭桌,同时饭桌上除了自己的父母还有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和一个脸皱巴的像一个核桃的老太婆。
“王大娘你看呀!这就是我那在外面上学的妹妹。”嫂子一脸谄媚的把曦月推向饭桌。
“呀!长得就像是能生孩子的样,听说读的是名牌大学呀!”王大娘像是在挑一棵大白菜一样打量着曦月。
“那哪是呀!就是一个杂牌大学。”曦月的父亲忙不迭的补充了一句。
“读大学好,大学好,以后生了孩子还不用上补习班,现在一节补习班多贵呀!”王大娘看起来很满意的说。
“曦月,你看你这孩子怎么不说话呀!这是你王大娘和她家的孙子。王大娘你别介意呀!这孩子从小不爱说话。”嫂子推了几下曦月。父亲也在桌子的一旁恶狠狠的瞪着她。
“不爱说话好,我这孙子没别的优点,就是会说,上个月谈成了好几笔生意。一个会说一个不会说,他俩在一起正好互补。”
“是呀!早就听说王强有多厉害了。”嫂子说着往王大娘的碗里夹了点菜。
曦月看见坐在对面那个叫王强的男生正在用看一块儿五花肉的目光看着自己,不由得一阵反胃。
“你们到底要干什么?”曦月大喊着扔下了碗筷站了起来,浑身哆嗦的看着饭桌上的一席人。
“你给我坐下,谁把你教的这么没礼貌?”若不是嫂子和母亲拦着,父亲的耳光已经打在了曦月的脸上。
王大娘咳嗦了几声,刚要说什么。曦月的酒杯已经砸到了她孙子的脸上。或许是力气稍微大了一点点,酒杯应声而碎,而王强也是一脸的鼻血和玻璃碎片。
曦月见状用最快的速度逃到自己的房间,用最快的速度收拾好行李,当天便回到了上大学的城市。
已经过了两年了呀!火车上的曦月长长的叹了一口气。这两年她每次接到家里的电话都是一顿大骂,后来索性换了号码,再也不和家里人联系了。这次她回老家同样不想让自己家里人知道,“先住在同学家吧!正好还可以打听一下叶子的情况。”她心里想着又看了一眼腕上的手表。
这块手表是叶子送给曦月的第一件礼物,也是最后一件。她还记得升学宴的当天林郁丽用食指和拇指捏着手表包装袋一脸嫌弃扔给曦月的样子。是呀!连二十笔袋钱都拿不出来的叶子是怎么买得起这块手表。曦月望着表盘上斑驳的时针和分针,思绪又把她拉到了那天晚上。
“你要是赔不起就带我去你家,我让你爸你妈赔给我。”曦月满不在乎的说。
“不行…我爸会打死我的,我求你了,别让他们赔行吗?”
曦月看着叶子低眉顺眼的样子居然有一点楚楚可怜,再一看她虽然穿着破烂的衣服,满脸的泪痕居然有一种不一样的美丽。是的,叶子的破衣烂衫掩盖不了她的苗条与纤细,脸上的污渍也遮不住她的瓜子脸和略微精致的五官,相比之下,曦月自己的容貌就逊色的许多,甚至对比之下很明显。
一想到自己男人一样个子和狭长的脸颊,曦月又生气了几分。
“不,我就要你赔,我现在就要去你家找你爸妈赔!”说着曦月就狠狠的拽着叶子走出了教学楼。
那天她们真的走了很久很久,从日落走到夜深。
“唉唉!你怎么带我往火车站走?”曦月心里有一点恐慌的问,耳边火车的汽笛声音也越来越近了。
“没有,我家旁边就是火车站,前面的就……就是。”
轰隆隆……
一阵汽笛声过,曦月挣开眼睛。
C县到了。
叶子的家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