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立秋。
日将暮,我站在屋外的木檐下,我面前那个曾经我们一起踩水的小池塘里的荷花零落的枯着。
你知道吗?我还记得呢,你穿着一袭绿衣裳,一件鹅黄的石榴裙,外批一袭青色纱衣,肩上有一条用上好的淡淡的黄色丝绸做成的披风,笑吟吟地脱了鞋袜踏水,
“三白,你这水好清凉呀!”
那样浅浅的笑,小小的酒窝装满了晶莹的水,荡呀荡,甜甜地溢出来。
我悄悄走过去,抢走了你放在岸上的那只纸鸢。
“啊,你这坏人!”你白白嫩嫩的脸蛋忽而就涨红了,气急败坏地,连鞋也不穿,用手捧一把水就来追我,“叫你偷我风筝!叫你偷我风筝!”我被泼了一身水,仍是不把那只纸鸢给你。
忘记我们追逐了多久,最后一起坐在小池塘边,看着有些朦胧的月色
“三白。”你喊我。
“怎么了?”我看着你。你转过头拉着我我衣袖,“你娶好不好。”
我几乎没有怎么想,“好!”
可是我忘记我这破败萧条的屋子和两袖空空捉襟见肘的境地了。
一个月后,你倔强地站在我家那扇虫蛀出许多洞的门前,我知道,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了。
黄昏下的小庭院有一地的霜。
六年了,忘了从什么时候开始,就是我一个人站在这里了。
我也忘记自你走后,这是第几个黄昏站在这里了。
我记得你说你喜欢秋天的,因你在秋天出生,你在小庭院前种满了大株大株秋海棠和红山茶,每次见你拿一把小木铲给那些花松土,再用小剪刀细细修剪,我都笑你,“花本就是要由着它长的,你这样整理反而坏了它的味道。”
“你懂什么,”你下巴一翘,微微撅起小嘴,“我若不修理它,非要长得你满院子都是才好呢!到时候路都没有了,看你怎样!”
是啊,我不懂,你走后,我再也没有打理过这些海棠,它们恣肆地生长,鲜红的像残阳下的血,是从我心里汩汩流出来的,是用千把刀万把刀剜着的,是沉入水底恍惚要窒息的,它们逼着我,把我逼在这个地方,忘记了吧,我肯定要忘记的,一定会忘记的,可是我不能啊,水草横生缠绕在我脑海里,全都是你。
“真喜欢夕阳这般烈焰的红呀,真是凄美又绝望。”
你和我站在庭院的黄昏下。
“你怎么这般傻,绝望的东西哪里有美的呢,我倒觉得夕阳不若朝阳般生机勃勃。”我又取笑你,等着看你气急败坏的样子。
“才不是呢,只有悲剧才更能让人念念不忘,你忘记你背过的那些诗了?”你却出奇平静。
“男子汉大丈夫岂能读那些儿女情长的诗?”我忽而有些急了,“你看着吧,我将来肯定是要驰骋疆场的,封狼居胥之日,不知道有多少荣华富贵呢,绿戚,到时候我一定让你住大宅,再请很多很多人照顾你,你就不用像现在这样自己做饭生火了。”
我低头看见你在笑,睫毛微微颤着,你应该很开心吧,我抚着你额前碎发把你揽过来,你的头就靠在我胸口前,发尾轻轻飘过木兰香。
“饿了吗?我去把粥温热一点吧。”你低着头推开我走进屋里,一晃而过绿色的裙摆。
当时我未必不懂,只是,只是,我现在一个人站在这里。
无人与我立黄昏,无人问我粥可温。
我再也没有见过一晃而过的绿色裙摆了。
轩窗前,几片枯叶摇摇晃晃,我搁下笔,抖抖留墨余香的宣纸。
“三白,你看我这眉毛好看吗?是不是有点儿浅了?”你走过来弯下腰要我看你画眉。
我用手轻轻摩挲你的眉间:“真好看,我的妻子,当然无论怎样都好看。”
“真的吗?”你眼睛笑得弯成了小月牙儿,“那你看看你的眉多疏呀,让我为你修一下吧,就一下好不好。”
“你呀,”我无奈地闭上眼,只觉得一条湿漉漉的东西在额上滑过,蓦地睁眼,瞥见了你狡黠的笑,见我睁眼,你清清嗓子故作严肃。
“来,看看为妻给卿画的可好?”你把桌子的黄铜镜转过来对着我。
镜子里我的眉被你用我的毛笔画成又粗又黑的两条,看起来滑稽极了。
“好啊你,这样对为夫的吗?”我站起来作势要追你,你嬉笑着跑开了,绿色衣角一晃而过,我顶着这两条粗黑的眉追了上去,把你抱在怀里,你细腻地摸着我的眉,温柔如水的眼睛抬起望着我:“我的丈夫,无论怎样,都好看。”笑着,溢出一整个秋天的芳甜。
我真想你啊,这样的我们,为什么会变成我一个人了。
那天我病的昏昏沉沉,你着急地坐在床边抱着我,用手抚着我额头,“三白,你想吃什么?”
“我……”我吞了一口水,声音已经沙哑地说不出,“我想吃柿子。”
你帮我盖好被子,出门了。
你那么胆小的一个女孩子,居然上山为我找柿子树,你不知道拜托别人帮你找吗?你不知道去集市买吗?
你回来后我佯装生气,气你不注意安全到处乱跑,你笑嘻嘻地扯着我的衣角:“三白……别生气了好不好……你看,我也自己摘到柿子了呢,我这么厉害,你不该夸我吗?”我语气有些重地问:“不可以去集市买?”你的手突然一颤,微微的松开了衣角:“家里……已经没有多少钱了……”我猛然想起,我这一病,看大夫开药要花不少钱,家里……你一个人支撑着,又没有帮衬的人,你为着我,已是把娘家人得罪透了……而我却尚不能为你请一个侍妾来照顾你……
“咳咳——”看着你苍白的咳得通红的脸蛋,还没有问出口你便笑着道:“没事,外面风大,三白,药已经熬好了,放在桌上,一会儿记得喝,我先进屋了。”看着你单薄又瘦小的身影,我真恨我那时怎么都没有看出来!
几个月又是吃药又是睡觉的,我终于熬了过来,可是你却病倒了。
“三白……没事的,大夫说我是胸有郁结,说要开方子……嗨……这有什么好开方子的呢,只是我自己……没有那个好脾性,容易想多吧……你前儿病得几阵子,我想着也不必告诉你……免得这一个没好……下一个又病得心里头躁……”你说着从枕头下拿出一件叠好的衣裳,青绿色的外衫,里头露出点鹅黄的里子,“三白……,马上都是秋天了,你穿上它,以后去看我,就穿上它,天凉……三白,再娶个好姑娘吧……三白……”
你的手忽然紧紧握住我的手,又很快松开,落下,你闭着眼睛,睫毛长长地抖动,一如初见时的那个小姑娘,不知人间疾苦……
针线的细密,线上还有些斑驳的血迹,是你扎到嫩葱的手指,还是你咳出的血迹……
你是在玩捉迷藏对吗?你那么爱捉弄人,这次你要捉弄我多久?没关系,我等呀,等你出来,仰着头笑嘻嘻地摇我耳朵笑我笨,这么久都找不到你,
你藏得多好啊,多好啊,
可是为什么我怎么也找不到,我该怎么办,怎么办……
六年了,夕阳还是一样的夕阳,只有我一个人了。
没关系,你看你,藏得这么好,藏了有六年啦,这么厉害,没关系,我还是等,还是找,六年,十六年,二十六年,三十六年,三白就在这里,等一晃而过的你的绿色衣角。
风过,纸鸢,我笔墨,未曾停歇,
信笺,隽隽,我字字,寄与谁言。
P.S.
《国风·邶风·绿衣》是中国古代第一部诗歌总集《诗经》中的一首诗一般认为是男子的悼亡之作,表达丈夫悼念亡妻的深厚感情,是中国文学史上传世最早的悼亡诗。全诗有四章,采用了重章叠句的手法,构思巧妙,由表入里,层层生发,情感表达含蓄委婉,缠绵悱恻。
这首诗应作于秋季。诗中写诗人反覆看的,是才取出的秋天的夹衣。人已逝而为他缝制的衣服尚在。衣服的合身,针线的细密,使他深深觉得妻子事事合于自己的心意,这是其他任何人也代替不了的。所以,他对妻子的思念,他失去妻子的悲伤,都将是无穷尽的。
《国风•邶风•绿衣》
绿兮衣兮,绿衣黄裹。心之忧矣,曷维其已!
绿兮衣兮,绿衣黄裳。心之忧矣,曷维其亡!
绿兮丝兮,女所治兮。我思古人,俾无訧兮!
絺兮绤兮,凄其以风。我思古人,实获我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