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天使少女到精神病女人(小说)

秋天的阳光金灿灿地,洒在飘窗上,铺在西墙上。林安南顶着一头蓬乱的花白头发,半躺在床上,后背垫着高高的被褥。床头柜上的半杯水早已冰凉,一只硕大的苍蝇不知怎么竟飞进房间,在屋里逡巡一圈,落在水杯口的边缘。

林安南双眼深陷,焦虑的目光追随着它,见它落下又飞起,盘旋在杯子左右,厌恶地皱皱眉,他用尽浑身力气,一点点从被子里抽出右胳膊,还没伸出一半,已经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大汗淋漓。

“淑华!”林安南倾着身子,扭头朝客厅方向叫着,“淑华!你过来一下!”

老婆魏淑华又不知何时溜出了门,自然没有人回答他。

他苍老而微弱的声音,还没到达四壁上就飘散了,被寂静的空气吞噬。只有苍蝇嗡嗡叫着,又飞起来,落在窗前的三角梅上。

那棵三角梅是前妻郑晓薇去世那年买的,整整10年了过去,由于往年林安南的精心打理,依然长势很好。

林安南看着玫红色的娇艳欲滴的三角梅,忽然想起夜里好像又梦到了妻子,宛如旧时模样。清晨凝神细想,却又了无踪迹。林安南悲从中来,心底热泪长流:晓薇,你在责怪我吗?你的三角梅长得很好。可是,我没有照顾好我们的女儿。我把她弄丢了!我要是死了,怎么有脸去见你?晓薇,我该怎么办?我想你,想晶晶,整日整夜睡不好,我的时间怕也不多了,还不知道能不能等到女儿回来,我想见她最后一面。晓薇,你把我带走吧,这种日子太难熬-----。

恍惚中,林安南仿佛看见郑晓薇的一步步向自己走来。

大一新生学生演讲比赛开始前,那个叫郑晓薇的高挑女孩,扎着马尾辫,一袭粉色长裙,巧笑倩兮在他身边停下,俯首轻声问:“同学,这里没人坐吧?”她的声音像流淌着的清泉,清冽动听。

经过一年的若离若既的相处,在大二上学期,饱受暗恋折磨的林安南,决定放手一试,表明心迹。

他在郑晓薇去图书馆的必经之地守候了,待她已出现,他变戏法地拿出一束玫瑰花,单膝跪倒:“晓薇,明天是你生日。我想提前祝你生日快乐!更希望,往后余生,每一个生日,都陪着你一起,每一天都陪着你快快乐乐渡过!”在同学的哄笑中,林安南看到郑晓薇羞红的脸,比玫瑰花更娇美。

毕业那一年,林安南凭着出色的表现,被大公司聘用。郑晓薇则因成绩优异被大学留校任教。

两个人凭着优秀的业绩,在各自的事业上迎来上升期,不过两三年便买了房,在被誉为天堂的杭州扎下了根。

婚后一年,女儿出生。粉嘟嘟的小脸,像极了漂亮的妈妈。林安南从护士手里接过粉雕玉琢的婴儿,心扑通通地跳,盯着这个天使一般可爱的女儿,激动得落泪:这孩子是我们爱情的结晶,不如就叫“晶晶”吧!英文名字就叫“Angel ",我们的小天使!

看到郑晓薇疲倦而苍白的脸上,绽开一朵笑容,林安南走过去攥住她的手,附在她耳边说:“辛苦啦,亲爱的!谢谢你!”

为了给女儿更好的生活,林安南像是打了鸡血,更加卖力的工作。加班,出差,出国,越来越频繁。虽然不能每天陪伴女儿,但是能给她提供优质的生活和教育,林安南还是很欣慰的。

晶晶喝的是进口的奶粉,请的是最好的保姆,就读的是高端的幼儿园,小学在市重点。晶晶被众星捧月长大,不但学习成绩优异,兴趣也十分广泛,跳舞,钢琴,画画表现都很棒。

作为退休老教师的岳母,一门心思培养了晶晶,女儿乖巧懂事,岳母功不可没。

女大十八变,晶晶继承了父母的优点,漂亮开朗,勤奋上进,深得老师同学的喜欢。

林安南事业稳定,晶晶高中三年,他得以抽出更多的时间,参与孩子的教育,陪伴她成长。

三年后,晶晶果然不负众望,考入外国语学院。人逢喜事精神爽,第二年,林安南和郑晓薇商量后,全款换了一个精装修的三居室。

房子靠近临湖的公园,每天林安南和郑晓薇一起去晨练,回归二人世界的小日子过得惬意而舒心。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灾难毫不留情地降临。

一天傍晚,郑晓薇下班途中出了大事儿。那天下着细雨,还没到下班高峰期,路上车也并不多。按理说,开车多年的郑晓薇不该犯了如此低级的错误。下高架桥的岔路口,郑晓薇因为接听了一个电话,差点错过路口,于是紧急向右变道。哪知道一辆满载着水泥的货车正在直行通过。大货车来不及刹车,狠狠地把郑晓薇的车辆撞飞,嘭地一声,落在高架桥之下。

没等救护车赶到,人已经不行了。等林安南得知消息,赶到现场时,人被送到了殡仪馆,面目全非的车辆正要被拉走。

事后,监控摄像头还原了当时车祸发生的瞬间,林安南不忍心看下去。到底是谁这时候打的电话?

能让郑晓薇非接不可的电话,当然是她的宝贝女儿晶晶。

许多年以后,每当晶晶清醒时依然对那次电话耿耿于怀,并深深地自责。

那天是晶晶生日,她收到一个男孩的礼物,是一条漂亮的项链。她拿不定主意,是收下,还是拒绝,于是给母亲打了那个致命的电话。

“妈妈,你说我该怎么办呢?” 晶晶清晰记得通话内容。

郑小薇一手扶方向盘,一手拿电话靠在耳边,说道:“晶晶,妈妈相信你有自己的判断。你年满18岁了,自己的事情,还是自己拿主意吧!如果是你喜欢的类型,可以先接触一下,多了解对方。作为妈妈,我希望你把保护自己放在第一位!”

晶晶似乎听懂,又似乎没听懂妈妈的意思。她还是想问妈妈,该不该接受礼物。

“妈妈,我没想好呢------,现在能不能接受他的礼物?”

“如果你对自己的心不确定,还是再等一等,时机成熟带回来,妈妈给你参考一下哈,特别表扬你,愿意和妈妈分享你的心情。-哎呀!我错过----”

晶晶听到电话“砰”地一声巨响,随即是一片盲音。晶晶大脑瞬间一片空白,急忙挂断再拨打,真的再也打不通,她颤抖着手打了爸爸的电话,告知经过后,心里一片混乱。

19岁的生日,也是母亲离世的日子,成为晶晶无法跨越的心理障碍——是自己的电话让妈妈分心,夺取了她的命。

那天,林安南葬了妻子,送走了亲友,带着伤心欲绝的晶晶回到家,屋子出奇的空旷和寂静。亲戚为了怕父女俩睹物思人,把所有郑晓薇的东西都处理得干干净净。窗台上的三角梅依旧盛开着,除了林安南,没有人知道,那是郑晓薇留在家里的唯一的东西。

深秋的冷雨飘飘洒洒,天色慢慢暗了,空气粘稠而潮湿,让人透不过气来,林安南和晶晶待在各自的房间,谁也无心吃晚饭,也无心交谈,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超出了他们的预期和承受能力。

林安南睡在床上,疲倦得像是跋涉了万水千山,睡意朦胧里,郑晓薇的音容笑貌纷至沓来,以至于早晨的阳光透过窗户时,他分不清到底是现实,还是梦境,起身看向四周,才想起来前前后后发生的事情,才想起女儿还在隔壁房间里 。

还有女儿,至少,郑晓薇若在,一定不会舍得女儿受委屈。林安南打起精神,穿衣起床,熬了小米粥,下楼买了女儿最爱吃的小笼包。

晶晶早已经醒来,她听见了爸爸起床的声音,也闻到了浓郁的粥香,只是不想起床。

小时候,每当懒床时,妈妈总是播放她最喜欢的歌,赶走她的困意。然后,从衣柜里拿出一件件最时尚最漂亮的衣服,供她挑选。等她穿戴一新走出卧室时,外婆已经准备好的可口的早饭,面包,牛奶,鸡蛋,蔬菜,水果,林林总总,放在餐盘里。

当林安南在门外叫她起床时,晶晶正头疼欲裂,浑身发冷,似乎是感冒了。当林南安在门外喊她时,她都懒得回应,只是把头深深地埋入被子里。

林安南听不到回应,便叹息一声,一个人枯坐在饭桌边。房间里太寂静,除了墙上的挂钟嗒嗒地走动声,就是马路上偶尔的鸣笛声传过来。

这个世界总是很忙,每天有人来到,也有人离去,不落在自己身上,没有人体会到亲人离世的痛,没有人在意世上还有死亡两个字。

林安南没了心情吃饭,回到卧室睡一觉睡到下午三点。等起床一看,晶晶卧室门还紧闭,叫门没有回应。林安南找来备用的钥匙,打开了一看吓坏了,晶晶脸色红彤彤,额头滚烫,浑身没有力气。

林安南忙把晶晶送进医院,医生说是肺炎,需要住院一周。林安南跟单位请假,给晶晶的学校打了电话,衣不解带地照顾了一周,晶晶才算康复出院。

很多年以后,林安南忆起,晶晶好像从那时起,像变了一个人,她总是沉默,对人爱答不理,和之前那个活泼开朗,爱说爱笑的女孩子相去甚远。当时,林安南觉得是她妈妈的离世,对她的打击太大,过一段时间就会恢复,并没太在意。

晶晶回到学校的第二天,室友们发现,但凡她们说笑,晶晶就会皱着眉头冷冷地扫她们一眼。室友愈发小心翼翼地,压抑着不再当着她的面交谈。当她一出现,她们就刹住话头。但在晶晶看来,觉得室友在回避她冷落她。这原本温暖的集体,变得让晶晶无法理解和接受,她整夜整夜的失眠,头疼。

面对晶晶的落落寡欢,原先追求的男孩子陆子轩对她关怀备至。除非各自有课,陆子轩像影子一样,陪伴着晶晶,渐渐地,笑容又回到这个漂亮女孩的脸上。

两三月过后,晶晶慢慢接受,并爱上了陆子轩。陆子轩是爸爸是D 市非常成功的商人,但是从来没有忽略儿子的教育。对于儿子陆子轩的恋爱,他不反对,也没有接受,他只是偶尔提醒儿子,做长远打算,将来毕竟要出国的。他觉得现在的年轻人,爱情来得快,去的也快,也没必要紧张。

大三的暑假过后,晶晶回到学校,见她陆子轩又变得闷闷不乐,一言不合就生气。

“晶晶,你怎么啦?这段时间,你又像去年一样了。” 陆子轩忍不住问。

“我爸爸,他又找了女人!”晶晶目光凝视着远方,“你说,男人怎么能这样呢?他明明那么爱妈妈,这才一年,他便找了别的女人。”

“晶晶,人死不能复生。他不能孤老终生吧。晶晶,你得学会接纳和宽容。”陆子轩说道。

“那个农村来的女人很年轻,明显是冲着他的工资和房子吧。我不同意他们结婚。我爸爸简直是昏了头,我把他拉黑了,不想再看见他。”晶晶把脸捧在手心里,泪顺着指缝流下来,“我现在没有了妈妈,也没有了爸爸,我只有你了。”

陆子轩把她揽在怀里,对于这个从小在蜜罐里长大的女孩,近一年发生的事情的确太过残忍。

“你说,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你是不是也会像我爸爸一样?”晶晶声音暗哑,望着这个21岁的大男孩,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我觉得每个人都要面对现实。你想听实话,还是谎言?有时候,谎言好听,但会骗人!”陆子轩很认真地说。

晶晶愣住了,她望着陆子轩,他的答案真实得让她发冷。她甚至后悔自自己问了一个愚蠢的问题。

宾馆里,一男一女在相拥而坐。

“淑华,林安南没有怀疑吧?这笔钱投资进去还不够,资金周转现在又遇到困难,能不能再想点办法?”

女人瞪着男人一眼,伸手戳在男人的脑门上,撇撇嘴:“上次不是给了你5万吗?赵斌,你骗谁,也不能骗老娘!”

男人推开女人的手指:“天地良心,我赵斌对你魏淑华可是一心一意的。等那边的回款一到账,立刻就给你利息10万!”

“你知道的,这几年林安南的钱都押在你的手上。别的就是退休金,扣扣生活费,盈余也就5000多吧。50万,利润10万,也算划算。”

男人点点头,循循善诱:“100万,一年可以有20万。如果是300万呢,那就是60万的收入,对不对?”

“可是,现在弄不到300万呀!”

“你只要把房子抵押出去,就可以拿到银行的贷款,即便还了银行的贷款,一年也有几十万的收入。房子是死的,钱可是能生钱 的。”

“林安南会愿意吗?”

“这个你想办法。他现在不得对你言听计从。只要你下个月拿出10万利息给他看看,他肯定会开心。然后,你再说这个投资的事情,他就会相信的。听我的没错啊。就按着这个计划,一定没问题!”

叮咚,门铃响了一下。女人起床,从门缝看到是订餐到了,方才开了门。

男人忙迎上去,把一桌子菜摆放整齐,对正在洗手的女人说:“快来吃吧,肯定合你的口味。吃过饭,我带你出去江边转转。”

女人走过来,闻闻香气四溢的饭菜,说道:“吃饱了还是回去,不然那老残废该疑神疑鬼了。我说是回娘家看我妈才抽空出来的。唉,这日子啥时候过到头?”

男人加了一块牛肉放到她嘴巴里,说道:“快了。老头子总不至于再熬上10年吧。”

饭后,魏淑华粉面桃花似的回家了。

“淑华,你刚才去哪里啦?”林安南听见门打开,又砰地一声关上,熟悉的脚步声响起来来。

林安南眼前出现的女人,身材窈窕,黄色的大卷发,白色短风衣,没有了当初在超市做理货员的朴实,显得很时尚和新潮。

“老公,咋啦?我不过是去菜市场,买点新鲜的鱼给你炖汤。”女人说着,走进房间,站在床边。

“刚才进来个苍蝇,飞来飞去的。你找找在哪儿。哦,水杯拿去洗干净,我想喝杯水。以后,去哪里要告诉我一声。”林安南一口气说这么多话,有点气急。

女人在床边坐下,拍着他的后背说:“我还能去哪儿?主要任务就是伺候你。你看,我外孙都没带,天天就是你的老保姆,不要钱的老保姆。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说到钱,你那个表弟赵斌靠不靠谱?这几个月的分红,可给了没有?”林安南把60多万养老积蓄,都交给女人打理,还是有点忐忑。

“给了,都在卡里了。你的工资这个月也该到账了,现在的药都涨价得厉害。我的颈椎理疗也不少钱。得精打细算。我还有个办法,我们这房子可以抵押贷款出300万,如果能的话,一年的利息可就是60万。五年的光利息就是300万,本都回来了。你觉得怎么样嘛?”女人说。

“真的?可有风险?”林安南的眼睛追随着魏淑华。

“放心吧,有风险的事情,我不会去做的,你还能不信任我吗?这些年我对你怎么样,你不清楚啊!”

林安南想起什么,问道:“派出所那边,得多跑跑,不知道可有晶晶的消息。”

魏淑华把脸色一沉,站起来说道:“别瞎操心,管好自己吧。她一个大活人,想要回来还不容易?中国这么大,想要躲着不给你养老,那可是不好找。而且,要找人,你得能走能跑吧。现在半个身子残了,自己还得需要人照顾着,搞得我也离不开家,不然,我也可以帮你去找。”

魏淑华对于打过几个照面的继女,实在没有多少印象,更谈不上好感。当初小丫头反对自己和林安南领结婚证,没少和林安南闹别扭。

想到此,她拿起来茶杯,顺便打开电视,说道:“没事看看电视,别无聊胡思乱想。我去烧水,好了给你端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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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安南自然不会想象到,他心心念念的失踪了8年的晶晶,此刻远在云南的一个贫困山村,过着非人的生活。

风从山坡上刮过来,穿过门前的矮墙和枣树的枝丫,冷飕飕地顺着残破的窗户吹进来。这是一件阴暗狭小的不到十平方的茅草房,土夯的墙体,仅有一个两尺见方的小窗户,蒙在上面的塑料纸早已残破。屋里没有任何家具,只有厚厚的稻草和两床裸露这棉絮的肮脏不堪的被子。靠近窗户下面的石头上,放着一个结满饭粒的空塑料碗,一个两岁大小的男童光着下身,坐在窗下,眼睛望向窗外,百无聊赖得吮吸着手指。他瘦弱的身体,衬托得脑袋出奇的大,上身只穿着一件单薄的夹袄。

与窗户相对的后墙边的草堆上的棉絮里,躺着一个女人。乱蓬蓬沾满碎草的长发,遮去了她的大半张的脸。透过微弱的光线,依稀能看出她眼睛偶尔在转动。她蒙了一层灰尘似的眼眸,无神盯着一条弯曲的房梁。对于孩子在那边动静熟视无睹。

忽然,一阵门锁的哗啦声之后,一个跛着腿的男人推门进来。

“起来!吃饭!”男人说着拖拖拉拉地走到窗下,把手里的塑料袋撑开,把一碗粘稠的东西,倒进碗里。他舔了一下弄在手上的汤汁,然后打开另一个袋子里,拿出两个烧饼放在石头上。

孩子爬过来,嘴巴趴在碗边。女人一身夏季的单衣,她哆哆嗦嗦缩着脖子挤过来,一把推开孩子,端起碗呼噜呼噜一阵猛喝。窗边的光照见她苍白的脸上清秀的五官,那双捧着碗的手修长,指甲尖尖,足有一寸长。

孩子被推到在地,嚎啕大哭,眼泪鼻涕齐下。男人忙向孩子手里塞了一个烧饼,孩子才挂着泪,一边吸着鼻涕,一边啃着已经冰凉的烧饼。

男人望着自己四年前捡来的痴呆媳妇,不禁满面愁容。原本自己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现在凭空多出来两张嘴,日子真难熬。衣服是村里东家西家送的,吃饭不能天天去人家锅里舀吧。把她丢大街上吧,早晚得饿死,又于心不忍。眼下只有把孩子送走,卖掉最好,一千块钱也行。

他看看女人又隆起的肚子,盘算着尽快给眼前的儿子找个合适的人家卖掉。

他锁了门,走到村旁的公路上。一个路过的中年女人打招呼:"怎么,顺子,又回来送饭了!”

“表嫂,送你家儿子上学去啊。”他回应着这个邻村的远方表嫂,扫了一眼她身边的高大健壮的男孩,又继续往前走,一会儿便消失在拐角。

“妈,这个舅舅给谁送饭啊?”男孩惊讶地问。他印象里,这个又穷又残疾的远房亲戚是个农村娶不起老婆的单身汉。

“你在外地上学,自然不知道,他前几年在街上捡了个年轻的女人,好看着呢,就是傻,一问三不知,脑子有问题。”

男孩很好奇,对妈妈说道:“我们去看看,他家不就在附近吗?”

母子俩下了公路,沿着小路走了几分钟,便看到那间低矮的茅草房。

窗户旁边趴着一个村妇,正在朝里张望。见到有人过来,回头说道:“作孽啊,看这孩子可怜的,大冷的天,光着身子,连个裤子都不知道给孩子穿上。”

男孩和他妈妈挤到窗口,看到屋里的女人蓬头垢面,两只油腻腻的手正捧着碗在舔,懒得看窗外的人。男孩子掏出手机,拍了几张照片,因为用了闪光灯,女人被闪了眼睛,不满地嘟囔一句话,扔下碗,躲到了后墙的稻草里。

说者无心,听着有意。就是那几句别人不懂的嘟囔,男孩却听出了“Go away!”,一句标准的英语。

男孩回校,把照片和感受一并发到微博。一周后,引起了一个“宝贝回家”志愿者的注意,也引起了新闻媒体的关注和播报。好奇和富有同情心的人纷纷前去,整个事件持续发酵,当地派出所扛不住压力,只得和妇联及民政部门,联手解救。

说是解救,其实也没遇到村民的阻挠。男人养活娘俩早就力不从心,自己还饥一顿饱一顿,更何况多出来的两张嘴。

女人和孩子被送到医院检查身体,孩子除了发育迟缓,并没什么。医生怀疑女人是失忆症,语言毫无逻辑,思维混乱,被送到当地一家精神病医院。

经过三个多月的康复,女人不仅气色红润,看上去也年轻漂亮许多,虽然目光还呆滞,神志在一天天清醒了。

一天,医生例行检查,问道了那个已经问了几百次的问题——你叫什么名字。

“我是林晶晶,家在杭州。”她一边挠着头发,一边脱口而出。

林安南吃了一碗泡面当午饭,胃里很不舒服。他看了看墙上的钟,四点了,老婆一早出去,到现在还没回家。这女人越来越喜欢往外跑。

林安南看着窗外的,云灰蒙蒙的,把天空压得低低的,风很凛冽,鬼哭狼嚎一般凄厉地呜咽。

他裹紧被子,正准备睡一会儿。手机响了。他拿起来一看,是座机。

“你是林安南吗?我是辖区社区的民警。你是不是走失过孩子,女孩?云南那边传来消息,好像是你家女儿。”

林南安激动地嘴唇直哆嗦,半天说不出话来。

“喂喂?你在听吗?”

林安南这才反应过来,结结巴巴地说道:“我是,我是林安南。我女儿,在,在云南那边?找到了?”

“嗯,有可能是。你看啥时候来采集个血,比对一下血样。”

林安南这才想起,当时报案时派出所也说过要采集血样,后来生病后,就是把此事忘了一干二净。这么多年了,派出所人员也换了一茬人,不是云南的那边的电话,工作人员早把这事儿抛之脑后了。

“尽快吧,现在可以吗?我身体不方便,你们能派人过来采集吗?”

“可以,我们下午安排人过去。”

林安南挂掉电话,不禁眼泪朦朦,又想起了晶晶毕业那年发生的事情。

那年夏天,晶晶回到家,任凭林安南怎样敲门,就在屋子缩着一言不发。魏淑华作为后妈,自然更不好插嘴说话。

两天后的傍晚,晶晶才出了房门。

自从妻子去世,自己再婚后,林南安和晶晶的关系总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墙壁。

晶晶出了门,林南安不放心,紧跟着过去,尾随者她进入了公园。晶晶在公园的湖边,一直呆坐着。林安南走过去,在她旁边坐下。她回头看一眼,仍然目光回到湖心的小岛上。

“晶晶,有什么烦心的事情,就告诉爸爸。我对不起你,这几年对你的关心不够,可是爸爸还是一如既往的爱你,没有人能代替你在我心里的重要位置。”林安南看到女儿消瘦和低迷的状态,非常担心和难过。

“他出国了。”晶晶泪水大颗大颗落下。

林安南知道,他,指的是谁。孩子大了,他不好过问女儿的感情问题。晶晶因为后妈的事情,又可以回避和自己的亲近,更别说主动倾诉了。

“这么说,你们分手了?”林安南小心翼翼地问,对于从未见过的那个男孩子他是无感的。

“还没有明说。他自从去了那边,就不怎么接我的电话。他之前也没带我去见他的家人,因为他妈妈不同意。这都是借口,他为什么一定要听父母的安排呢?”晶晶把头埋在交叉的手臂里,呜呜地哭出了声,“爸爸,我是不是特别不讨人喜欢?是不是太依赖他了,让他很反感?”

看到女儿梨花带雨,痛不欲生的样子,林安南心疼得想揽她入怀。可是,他没法想小时候那样,给与她全方位的保护。生活里的不尽如意,甚至磨难,谁都难逃,每道坎都是必须要自己去跨越,而心智就是在这些磨砺中不断成熟的。

“你现在是怎么想的?你如果确定自己的感情,如果你能相信他对你是认真的,你可以出国找他,我支持你!”林安南说。

“我,我不愿意卑微地去追随他,那样的话,我的自尊心何在?况且,我越来越不相信他了。也许就是一场空梦罢了。我当初给妈妈打那个电话,也是因为他而起,如果没有打那个电话,我妈妈就不会死!如果我妈妈没死,你也不会又娶了女人进门!我恨我自己,恨他,恨他----也恨你……”

林安南愣住了,女儿这样道德绑架,并把一切归罪于别人,和以往的思维方式大相径庭。

他想了想,说道:“人死不能复生。要说如果,那就太多理由了。如果,世上没发明汽车,你妈妈也就没有车开,也同样不会发生意外。如果我没给她买车,或者如果她晚走几分钟,错开那个时间点,是不是也不会发生?晶晶,那只是个意外,这种意外每天都在发生,你不能这样牵强附会责怪别人。我们现在被回头去想,往前看。你现在毕业了,得先想想下一步怎么走,是考研,还是找工作?”

“找工作,也想考研,打算考清华。不过,我不愿意在家准备,打算去北京边工作边考研。”

“那行。不用辛苦上班,全力以赴考研。爸爸支持你!别在这儿坐着了,爸爸带着你去公园里走走。”

晶晶从石头上站起来,像一个飘忽的影子,清瘦的身材,沉郁的脸色,林安南心被深深刺痛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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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清华的研究生并非易事。准备了两年,晶晶因为一分之差名落孙山。而这两年间的北京房租费和生活费,也让魏淑华非常不满意。两口为了此事,没少吵架。考研失败后,晶晶从此心灰意懒,打了最后一个电话,说去深圳找同学,之后再无消息,仿佛人间蒸发。

“怎么会到了云南呢?”林安南喃喃自语,百思不得其解。

正疑虑重重,忽然传来门锁转动的声音。林安南知道,是魏淑华回家了。

魏淑华穿着一件咖啡色的大衣,脸色绯红,神采飞扬地进了屋。

“啪”,她把一沓钱扔在林安南的面前,“看吧,老公,这是这个月的利息钱。早说让你用房子抵押贷款,你还不信。现在看看,我表弟不会骗我们。”

“那就再好不过来了。只要稳当就行。”林安南心想,看来抵押贷款的事儿靠谱,照这样的话挺好,房子不受影响,还能赚取不少钱。

“我买了菜,晚上你喝两杯庆祝庆祝啊!”魏淑华说着,坐下给林安南捶着背,“明天我出去买个戒指,你看行吗?结婚时你都没舍得给我,就当补给我的。”

“好好,你买吧。”林安南被捶得舒舒服服,心里像落进一支轻暖的羽毛。

门外响起了敲门声,魏淑华起身去客厅,打开了门,看见警察站在门口。吃惊地连退两步:“你们找谁?”

高个子的警察说:‘这是林安南的家吗?你是晶晶的妈妈?”

魏淑华含混地说道:“哦,怎么了?”

“晶晶疑似在云南,现在抽血确认一下。”

魏淑华心说,怕什么来什么。还没想出对策,只听林安南在里屋叫:“警察同志,我在里面。”

警察走进里屋,林安南一个劲儿的道谢:“辛苦您们了,希望尽快出来结果。”

“这个自然。”警察说,“一般是两天。”

两天后,林安南在焦灼中等来了好消息,确定了流落到云南的被解救的女人,正是林安南的女儿林晶晶。林安南迫不及待地想见到八年未见的女儿,但是苦于身体状况,他只有耐心的等待。

又过了一个月,快到春节时,晶晶生下一个婴儿。一满月,他们才在志愿者的帮助下,辗转数千里回到了家。她下了车站定,环顾四周,对于自己长大的小区,眼神里看不到任何涟漪。

她梦游一般,被众人簇拥进屋。

林安南坐着轮椅,早就在客厅等待。可是,他发现眼前的晶晶,像是变了一个全新的面目——胖很多了,头发剪得极短,神情恍惚,脚步犹疑。

这,这,真的是他的女儿晶晶吗?小时候的机灵古怪,少女时代的优雅漂亮……,许多个晶晶在林安南脑海里回闪着,就是和眼前的女人对不上号。

可是,她左耳边的胎记,形似妈妈的眼神,分明就是他挚爱的女儿晶晶。

呆愣了一会儿,林安南才拉住晶晶的手,热泪盈眶:“晶晶!爸爸对不起你!让你受苦了!”

晶晶看着这个坐在轮椅上,骨瘦如柴面容枯槁的老人,与自己印象中高大健壮的爸爸,判若两人。她目光迟疑地看着林安南,慌乱地挣脱开手,紧紧靠在一个长途护送她回来的女中年志愿者身上。

女中年志愿者把孩子交给晶晶,回头对林安南说:“叔叔不用担心,她可能是还不适应,过几天慢慢就好了。”

林安南尴尬地笑了笑,对众人作揖道谢:“谢谢你们,辛苦啦!淑华,快给客人倒茶!”

魏淑华讪讪地从厨房出来,低头要倒茶。众人忙说不必了,都有事情要忙,然后道别离开。

婴儿嘤嘤啼哭了,晶晶手足无措地看着他憋红的脸。魏淑华只好起身抱起来,拖着晶晶,把母子两人送进一间小卧室。晶晶坐在床边呆愣,魏淑华也没有带孩子的经验,手忙脚乱地喂孩子吃了奶粉。几分钟后孩子含着泪睡了。晶晶长途之后,也疲倦地倒在婴儿身边,和衣呼呼大睡,一会儿鼾声如雷。

魏淑华回到客厅,脸色阴得能拧出半盆水来,冲着林安南一阵发火:“你找找找,找出麻烦了吧!这疯疯傻傻的样子,又带着一个野种,我怎么顾得来?平时照顾你已经精疲力尽了。再说,现在养个孩子得多烧钱?奶粉,尿不湿,哪一样不要钱?让我一个人来伺候你们三个?这老的老,小的小,残的残,你看咋办吧?”

林安南面色晦暗,叹息一声,用勉强能动的右手吃力地摇着轮椅,回到了自己的卧室。对于晶晶的状况,他没有预料到会如此糟糕,现在怎么办?不管她,让她流落街头,也不对;管她,自己尚且半死不活的。万一惹恼了魏淑华,她撂挑子不干了,这该如何是好?

魏淑华照顾每天照顾一家老小,累到手脚瘫软,钱如流水般的花出去,林安南的退休金捉襟见肘,魏淑华渐渐生出很多的抱怨和不满。

况且,晶晶时好时坏,家务不会做,孩子饿了也不会冲奶粉,还时不时发脾气。后妈难当,魏淑华窝了一肚子的火。

尽管林安南小心翼翼地哄着她,她仍然怒气冲冲。她想,每天一睁眼就是柴米油盐,锅碗瓢盆地伺候着几个和自己毫无血缘关系的人,真是上辈子的债吗?自己还来日方才长,不管他,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一日,她收拾好了金银细软,装作出去买菜,打车直奔赵斌那儿。到了赵斌的投资公司,远远地看见一群黑压压的老人们围在门口。魏淑华急忙挤进吵吵嚷嚷的人群。只见往日气派的大门紧锁,门上贴上了封条,玻璃门内是凌乱的宣传单和推倒的桌椅。

“卷了我们的血汗钱,跑路了!”

“丧尽天良啊,我多年的积蓄都砸里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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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群里的叫骂声此起彼伏,魏淑华的耳膜被震得嗡嗡响,头脑懵懵地发木,她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一幕。她掏出手机,急忙拨打了那个熟悉的电话号码。电话里一片盲音,赵斌已经把她拉黑了。

魏淑华眼前一黑,瘫软在地。60万和300万的抵押贷款,全被赵斌吞了。几个人七手八脚把她扶起来,坐在旁边树下的椅子上。

过了很久,她才幽幽转醒。还不上银行的贷款,房子被查封是迟早的事,眼下生活怎么办?她身上的私房钱也不过就剩几千。赵斌这一招太损,来个釜底抽薪,连自己也被算计在内。

魏淑华没脸回家,也不敢面对林安南。再说,yao里倒不出来柴禾,留下来也没好日子过了。思前想后,魏淑华决定远赴新疆,去她远房表姐那边躲一躲。

夜已经深了,林安南迟迟不见魏淑华回家,慌忙报了jing。几天后,jing察告知调查结果,林安南闻之,犹如五雷轰顶万箭穿心,然而悔之已晚。

更可怕的是,两个月之后,房子毫无悬念地被银行查封,林安南- 沦_落成无_家可归的人。民zheng部门出于同情,协助他租了一小tao出租房。

刚安顿好,不成想晶晶旧病未愈,又遭遇流离失所的困境,躁狂症发作起来,摔打婴儿,打骂轮椅上的形容枯槁的林安南。

无奈,自身难保的林安南只好求助社区工作人员,把女儿紧急送往精神病医院。而那个小小的婴儿被送到福利院,等待好心人士收养。

经过半年的折腾,林安南瘦弱成一把骨头,两眼深陷,面色青黄,头发胡子全白了。

熬过漫长的冬季,春天终于来了。可是,林安南养了十年的三角梅,却没有再抽芽。林安南颤巍巍地伸出手,轻轻一捏枝条,已经是朽成碎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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