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警笛闪着刺眼的红光,发出振痛耳膜的鸣响,枪声不断,人声嘈杂。一切事物仿佛都在有意折磨他的神经。
“这个人,窃取了我们重要信息。如果让他透露给警方,我们这些年就全都白费了。”
照片里的大男孩穿着正式的警服,宽帽扣在他水蓝的短发上。他抬手行了个非常到位的军礼,衣服上的金色肩章微微发亮。
他看着这张照片,不自觉地露出抹十分浅淡的笑。
“你得去帮我抓住他。”
“不不不,别误会。只要他配合我们交出那份文件并且答应不外传。我保证,绝对不会伤害他。”
“我知道他对你很重要。”
雨水的凉意穿过衣料,融到了心底。笑容还没来得及收回,眨眼的瞬间,怵目惊心的鲜红占据了他的视线。
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周围有那么多警察,那些黑漆漆的枪口清一色对着他的脑袋。他低头,手里沾满了鲜血,就在不到半米的地方,那个照片里的人躺在血泊里。
发生了什么?
他不是刚刚还好好的吗?
怎么就这样了?
发生了什么啊?
“告诉我啊!发生了什么?!”他才发现自己已经跌坐在混杂着血水的地上,他抬头质问这些把枪口对着他的警察,白皙的脖颈上尽是青筋凸起。
警察们或笑或怒,眼里话里全是嘲讽的意味。
“他在问我发生了什么诶?”“可别是疯了。”“自己做了什么事你不清楚吗?”“翻脸不认帐可比谁都溜。人证物证都在呢,装什么无辜!”
“他杀了诸葛警司!”一个尖锐的声音从杂乱的议论声里脱引而出,并迅速得到了众人的认可。于是他们齐声说道。
“是你杀了他!!”
警察们的面孔随着他们的逼近而放大,一张张怒不可恕的脸,扭曲得可怕。他无助地往后退,心里又想抓住血泊里的那具躯体,一时进退两难呆呆地愣在原地。
接着,他像是重要明白话里的意思,双手颤抖着捂住耳朵,用力摇头否认他们的指摘:“不…不是,不是我!不是我!怎么可能……不是,不是…”
“不是我!”
“是你杀了他!我们都看见了哦,你在装傻吗?那也没用,因为事实就是如此。”为首的警察半笑半怒,快要没有眼白的眼睛里映出他惊慌失措的模样。
他们对他这个样子简直满意得不行,放声哈哈大笑的同时,不断强调他杀了他。他们肆无忌惮,越笑越大声,笑得眼泪都停不下来。
“不是我!”
周瑜猛地睁开眼睛,坐直身体,眼角发红。熟悉的景象入目,使他稍稍松了口气。周围很安静,只听得到细雨落在窗户的细碎声音。他的脑子仍在嗡嗡作响,心脏悸动不止。
怎么会梦到这种东西。他想着,抬手按了按肿胀的太阳穴,掀开被子翻身下床。回想起梦境的内容还是心有余悸,那实在是太真实了。
就像真的一样。
他晃了几下脑袋,勒令自己抛开这个想法。走到客厅捞起陷进沙发缝里的手机,看眼时间。还早,才九点刚过几分钟。
茶壶里装满的水,他给自己倒了一杯,顺手开了电视机,里面正在播晨间新闻。凉水入喉,总算是清醒了不少。
“昨夜十一点,西街发生了起重大伤亡事件。据附近市民提供消息,原因是两个黑道组织……”
微波炉‘叮’的一声提醒,周瑜从中拿出热气腾腾的牛奶,就着前天买来的面包,权当早餐。
“警方提前疏散居民,并及时制止了两边的交火。可喜的是并没有居民伤亡,可惜的是有二十几名人民警察伤亡。”
吃完早餐的周瑜坐到沙发那慢慢喝着牛奶,边听着电视播出的晨间新闻。穿着正装的女主持人低头看了眼文件,神色凝重继续说道:“其中轻伤十人,重伤九人,死亡四人。”
说着,电视里及时放出了在医院拍出的照片,那是受伤的十九个人。之后又放出了四名警员生前的照片。
那张照片!
一口牛奶卡在咽喉,周瑜被呛着咳了好几声。他自然顾不得这些,忙放下杯子,折回卧室,在床头柜子的抽屉理找到了那张照片。
不光和梦里的一模一样,和新闻里展示的亡者照片也是一样!
也许是误报呢?毕竟新闻只是依据别人口头提供的信息,出错也是有可能的。别慌,别慌,快冷静下来。
周瑜强迫自己静下心来,殊不知他的眉头皱得越来越紧。他回到客厅,拿起手机,拨号的手抖得厉害。
手机传出串忙音,等待的时间过得很漫长,周瑜咬着手指,焦虑地在客厅来回走动。
终于,忙音结束,电话那边问了声:“喂?”
这不是他的声音。于是周瑜扣紧了手机问道:“你是谁?诸葛亮呢?”
电话那头似乎有很多人,脚步错乱,人应该是很着急。对方听见他问的这个名字,呼吸一窒,深吸了口气才继续说:“您好,我是诸葛警司的同事。请问您是?”
“我——”周瑜卡了下,道:“我是他,要好的朋友。我姓周。我看了新闻,诸葛亮他,怎么样了?”
“只是朋友?我看备注还以为是很重要的人…”那同事小声吐槽了句,想起还在通话,便说:“周先生是吗?我想如果诸葛警司能接到这通电话会很高兴的。”
“那他人呢?”周瑜问。
“这…您不是已经看过新闻了吗?”
“是,我已经看过了。但——”周瑜想说但这不可能是真的,可仔细响又觉不对。他突然收住后边的话,将手机从耳边移开。
“很抱歉。”周瑜听见他说:“诸葛警司从昨晚到现在,已经确认死亡了。”
梦境里的画面重新涌进脑海,周瑜张了张嘴,否定的话语却怎么也说出来。梦里的那群‘警察’又开始指责他,尖锐的声音刺痛紧绷的神经。
他靠着墙壁无力跌坐到地板上,一只手用力抓着头发,修剪整齐的指甲抠得头皮发痛。而电话那边还在继续说。
“我现在正在整理他的遗物,您应该是他很重要的人吧?我们目前联系不上他的亲属,您待会可以过来领取他的遗物吗?”
“喂?您还在吗?”
“周先生?您还在吗?”
“周…”
周瑜一把将手机扔远。手机撞到桌脚,在地板上闪烁了几下,黑屏了。世界终于又寂静得好像只剩下他一个人。
今天天气不算得好,从昨晚就一直下雨到现在。天空堆积了太多灰扑扑的云团,压抑着让人喘过不气。雨水沥过窗子,留下一道道水痕,似乎才刚刚哭过。
他怎么可能会这样安然死去?这绝对不是他的作风啊。
不可能啊,没道理啊。他可是诸葛亮!稷下创办以来最优秀的学生,警署里最年轻最厉害的警司。
他一定是藏起来了。对,这是这样的!一定是警方任务要求,所以才会藏起来,让所有人都以为他死了。
他不会死的。他不会。
周瑜把自己蜷缩成一团,屋内明明开着暖气,他还是觉得很冷,以至于全身时不时的会打颤。他双手捂住耳朵,不让自己听见多余的声音。脑子在飞快思索,马上找出条反驳这一事件的可能性。
于是他站起来,匆匆忙忙出门,想到不能让诸葛亮看到自己狼狈的样子,又折回来带了把伞下楼。
街上行人不多。周瑜连外套也没穿,打着把黑伞在路上狂奔,任由雨丝被风吹到他的衣上。他有些激动,因为他就要见到他了。诸葛亮家的路线,他再熟悉不过。
雨滴每打在伞面一粒,就会把他心中的激动熄灭多一分。起初他跑得很快,可是那个地方离他太远。
他跑累了,也就逐渐慢下脚步,心里那份可笑的妄想,被浇湿得一干二净。
昨晚他是在场的。
他也是间接造成诸葛亮死亡的人。
事情是这样的。黑道势力交火是没错,但并不是周瑜那一拨。周瑜只是接到孙尚香的任务,打算趁乱带走诸葛亮。
意外发生了。诸葛亮明显有意与他交锋,像是和他有同样的打算。当时场面也乱,加上还要招架对方的攻势,等到他发现有人暗中埋伏,已经来不及了。
除非,他不顾自身安危替诸葛亮挡下这枚枪子。
他迟疑了。
什么也没做,眼睁睁看着诸葛亮胸膛溅出大朵的血花。没有人注意到暗中伏击的那个人,在场所有人都认为,是他杀了他。
说出来他自己都觉得没有错。
雨丝满天飘着,行人没空注意,有个单薄的青年看起来连伞都拿不稳,眼神涣散,漫无目的地走着。
最后他在街角停下步伐,他真的再没有力气去质疑,认了。冬天冷风刮过来很冷,他环抱双臂,黑伞落到街边。低头看着不断激起小水花的地面,视线一点一点被染红。
而在他的身后,有人几次抬手,却每次都直接穿过了他的身体,以挫败告终。
那个人就陪着周瑜,站在街角,一动不动。实际上,也没人能够看见他。因为诸葛亮全身呈半透明的状态,雨点直接越过他掉到地上,雪白的衬衫没有丁点水渍。
良久,周瑜才动了动僵硬的手指。捡起伞,抖了抖,缓慢地往回走。
2.
慢吞吞走地到家门前,钥匙插进门锁还没扭开门后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先一步把门从里往外打开了。
“回来啦?”
女孩眨了眨那对樱色的眼。周瑜手拿着伞,却淋了一身雨,脸色不大好看。便又道:“快换身衣服,小心着凉了。怎么也不多穿件衣服再出门?”
说着转身进屋里翻找出条毛巾递给他。周瑜愣了半会才接过道谢:“谢了,我没事。倒是你,外边正下雨怎么忽然过来了,淋着没?”
女孩歪过头奇怪地看着他:“公瑾,你把自个弄成这样居然还有空说我。快去换身衣服吧。”
周瑜被女孩拉进房间,女孩走出房间神秘兮兮说了句:“换好衣服就出来,香香姐有个绝密任务要交给你。”
见他点头,女孩才退出去把门关好。周瑜拿起毛巾擦了几下还在滴水的额发,接着闭上眼,调整呼吸。
不多时,他换了身衣服,走到客厅就看见女孩毫无形象抱着包零食,蹲在沙发看时下流行的电视剧。她边嚼着零食,边念念有词。周瑜走近了才听见她在说什么丧心病狂,糖里塞刀,辣鸡男配!
“不要在沙发上吃零食。”周瑜的声音从她身后响起,一个激灵手里零食撒了大半。当然,这大半里的大半又洒在了沙发上。
女孩准确无比看到周瑜嘴角一抽,他脸上保持微笑,笑着慢慢叫她名字:
“小乔——”
“我能解释!”小乔马上举起手:“我一开始绝对有把握不洒出半粒的,是…是公瑾你忽然在人背后说话,我才不小心……”
“这么说来是该怪我了。”
“不,别。没有的事。……还剩了点,周,周瑜大人你吃吗?”小乔举起手里那袋零食,献宝似地递过去。
周瑜不为所动盯了那袋零食半会,直到拿着零食的手往回缩了几下,他扑哧一笑,揉了把小乔脑袋:“自己吃吧。快下来,把沙发上的那些掸一掸,我去拿扫把。”
最后还是周瑜收拾了残局,扫把放回原位,再折回来两人端正地坐到沙发上,电视也关了。
“你还好吗?”小乔偏过头看他,尽量放轻了声音问他。
周瑜如实相告:“不太好。”
又道:“但也不算太坏。我没事,不用担心。大小姐那边说了什么?”
小乔低头理了下刘海,抿抿唇,慢慢地把乱飘地视线拉回到他身上:“东仓库出事了。那边原来的占地为‘王’的老东西,不知道做了什么手脚弄伤了十几个看守,现在又派人把附近围了,怕是想吞了东仓。”
“东仓里放里什么东西。”
“军火。大部分是私下截来的。”
“怪不得。”周瑜道:“正因为是军火,所以才敢这么肆无忌惮。就是仗着我们不想让事情闹大,如果爆出私藏军火,我们也不太好看。”
“对。所以只能私了。对方也有这个意思。今晚八点,东仓的二号小型仓库。”她抬头看向挂钟:“还有七个小时给你准备。”
挂钟指针偏过12旁边,时针与分针离得非常近。小乔从背包里翻出几份相关文件,又和周瑜说了些关于东仓的近况。
前段时间他被派去外地商谈,加上往返花了近一个月的时间,小乔倒是看了不少当地的明信片。
一个月里可以说是发生了很多事,小乔央着周瑜,留下来蹭了顿午饭,简述完最近发生的事,已经过了将近两个钟头。她再次看了眼挂钟,背上背包,又对着镜子整理了遍发型,才和周瑜道别。
走前她说:“香香姐派了十几个人跟你一起去,联系方式新手机卡里有。还有,那堆军火,宁愿炸掉也不要给他们一个子。”
“这是当然。”周瑜笑道。
阴沉沉的天完全暗下来,雨停了,万家灯火冉冉亮起。压抑了整天的沉闷,终于一扫而空。
东仓附近全是大小不一的仓库,地方偏,占地又广。平常能掩饰说是居民储放物件的地方,但四处有看守,当地人根本无法接近。
小乔口中的‘老东西’姓陈,熟识的都要尊称声‘陈老爷’。
陈老爷穿着身长衫,老神在在搭着腿,逗笼里的小雀。听见周瑜来了,抬起眼皮扫了眼,继续吹着小调逗鸟。
还是他后边西装革履的青年开口引座:“瑜老板请。”
周瑜点头应了,看也没看对面老头子一眼,安然入座。
两张椅子均是木雕座椅,椅背雕花精致,看纹路色泽似是梨花木。椅前横桌,青瓷彩釉茶盏飘出清淡的茶香。
“瑜老板架子挺大。”陈老爷罢罢手,后边就有人抬了那只大鸟笼走,他从另一人手里接过帕子擦手,这才端起茶盏,两指掀开茶盖,嗅了嗅气儿:“太早了,味不足。”
“今天可不是来品茗的,怕不是老爷子弄混了?”周瑜面不改色,将一份文件堆到他面前。
陈老爷手一晃,茶水在文件上留下淡黄色的水渍。陈老爷啧了声,招手叫那个西装青年过来:“年纪大了手不太稳,小昭你把桌上的脏东西收拾收拾。”
“哦?那老爷子可要小心了,早些去看医生才好。”周瑜莞尔回击。
那位小昭顺手就把文件当做废纸,拿下去之前,还用来擦了几下桌面。
对方明显不愿意配合,鸠占鹊巢,还能理直气壮,莫过于此了。
“呵,我就直说吧。东仓是我们的地方,陈老爷要怎么样才能还给我们呢?”周瑜一改正经端坐,全然放松,背靠椅背,长腿架上木桌,手肘撑在椅子扶手,双手合十在胸前。
“你们的?这个地方一直空着,我姓陈的碰见了,收到手下,不正合理?哦,你们这些人不知道在哪里听了风声,就要来抢,说是你们的,就在理儿了?”陈老爷看着周瑜一派放肆,不紧皱起了眉头。
“那几十名看守算不得人了吗?老爷子可不能睁眼说瞎话。”
“你说那几个鬼鬼祟祟的人?那不是来偷东西的贼嘛,好心收拾了,你倒要反咬一口?”
“是吗?哪有贼是带钥匙来偷东西的?如果不是他们身上的钥匙,陈老爷可能还没法坐在这里和我谈。”
陈老爷换了个坐姿,整好接过新泡的茶,端茶的手还真有点抖。他喝了口热茶,续道:“瑜老板口齿伶俐,老头子我说不过。”
他把茶盏往桌面一磕,脆生生的响声在不大的空间里十分清晰。陈老爷说:“把东仓给你们也可以,但我有两个条件。”
“好说。”
“第一,事后别让你们的人来找我们的麻烦。我们这些街头混混不怕麻烦,你们这群衣冠禽兽可受不了。”
“这是自然。”
“第二,把这批军火卖给我。”
“条件缺一不可?”周瑜问。
“缺一不可。”
“那不好意思。”周瑜脸上笑容加深:“我拒绝。”
“什么?”陈老爷眉头皱得更厉害,险些就要拿起茶盏砸过去,大骂这小子忒不识时务。
“首先,我来这边和您谈,就是为了这批军火。东仓不过是一组仓库,丢了,我们随随便便就能建几组更大的。您想要,我们也就给您这个面子送您了。”
“其次,这批军火数量不多,也够把一座城市闹不安宁了。您说自己是街头混混,那街头混混会做出什么事来,我也清楚。所以当然不能给您。”
“再者,要是哪天您手下人没个分寸,拿这批军火去作妖了,回头又栽我们头上。我这边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周瑜笑盈盈的,把原因一条一条罗列出来给他,不顾陈老面色难看,咬重了‘街头混混’‘作妖’等词。
“好小子。你说不卖就不卖?原本以为你是个聪明的,怎么就不懂变通呢?”陈老爷又端起茶杯小啜了口,向后边人看了眼。
他背后十几个黑衣人逃出了枪支,虽然没有指向谁,但保险栓打开的声音已经有足够的威胁力。
“有钱赚你不要,非得往枪口上撞。”不知什么时候,又把那只大笼子提回来,陈老爷放下茶盏,转而去逗鸟:“宝贝儿,你说这不是傻?”
周瑜脸色微变,他站起身调整了下面部表情,一副淡然地扫过对方身后十几个持枪的黑衣人:“是我高看陈老爷了。”
接着,就要带人往外走。
“站住,枪子可不长眼。”陈老爷发话,黑衣人们举起了枪械。
“您最好别拦我。”周瑜面对一排下来的枪口,笑容减半,语气也不如前边温和。说完他继续往外走。
陈老爷五指握成拳,下令开枪。
而在周瑜等人被打成筛子之前,仓库里的军火轰然巨响,爆炸了。
这时他们离大门只有咫尺,一个加速就跑出了仓库。东仓仓库一个一个爆炸,硝烟味的灰雾弥漫四周,一簇接一簇的烟火几乎把夜空照亮。
事先,周瑜只带了三四个人赴约,他知道这场交易十有八九谈不拢。于是安排更多人在半个小时后偷偷潜入。陈老头估计会把大部分人集中到二号仓库,其他地方防备就松懈了。他的人潜入其中,埋下炸药,时间一到点燃炸药把这批军火炸得连渣都不剩。
二号仓库人多,交谈时周瑜拖着时间。他的人从窗户潜进来,这时别人都在注意他和陈老头的谈话,方便了炸药的掩埋。
周瑜拍掉肩膀的灰,回头看向已经烧成火海的仓库,笑得意味不明:“唉,早些听我的话不就好了么。”
解决完正事,周瑜打电话叫了几辆车来,载他们去了家小诊所。
大多人都有些烧伤,需要及时处理防止感染。医生已是见怪不怪,招呼护士给他们地方,处理伤口。
等到真正把心放下的时候,左腹的撕裂感才清晰起来。他也受伤了,陈老头埋了个人在他那里,他们谈崩的时候,暗中给他来了一枪。子弹卡在肉里,他没出声,佯装没事撑下来了。
他没事,一边看完整场的人,倒是为他揪心。
医生给他把子弹取出来,包扎好伤口嘱咐一些日常禁忌,他一一应下。司机说要送他回去,他笑着婉拒了。
月色莽莽,路灯为伴。周瑜休闲地走在他再熟悉不过的街道,吃了止疼药,伤口也没那么疼了。
这条路不光周瑜熟,诸葛亮也熟。因为这条路他走了不止上百遍,路口就是他家。
诸葛亮变成这种状态一天了,跟着周瑜一天了。他试过去其他地方,但总有什么东西把他限制在了一个范围里边。
周瑜做噩梦的时候他在,周瑜发疯一样在街上狂奔时他在,周瑜挨了枪子强撑时他也在。
他看着周瑜所有的一举一动,心里上下翻腾,怎么样都平静不下来。
路口到了,一栋平常无奇的两层小楼就是他家。周瑜先是敲了敲门,无人回应之后,才翻身到二楼从阳台进入屋内。
他拉上阳台的门帘,转而进到主卧,精疲力尽瘫倒在床上。被褥间全是它主人的气息,周瑜抱紧被子,翻过身尽量不去压到伤口。
黑漆漆的屋子,陈设如旧,就像他不曾离开过。
3.
半梦半醒间,感觉有什么东西压在身下硌得慌,还一直在震动。周瑜忍无可忍,翻身把那东西捞出来,定睛一看,是昨天刚买的手机。
屏幕上显示小乔的名字,周瑜晃了晃脑袋,咳几声清清嗓子,接通电话:“喂?小乔,出什么事了?大早上打电话过来。”
“大早上?现在是下午两点,你是睡了多久?”电话那边小乔语速略快的说道。
“已经下午了?”周瑜从床上坐起,动作太大扯到腹部的枪伤,眼睛一闭又倒回了床上:“你先说,打电话过来有什么事。”
“就你前天说有行李落机场了。早上找到了我让人给送你家去。你猜怎么着?他们说你不在!吓得我以为你被绑架了,打了八百通电话都不接,你别告诉我你刚睡醒,还是在别人家。”
电话那头一阵沉默。小乔捏着电话的手收得越来越紧,张了张嘴还没说什么,忽叹了口气:“算啦算啦。不管怎么样,一定要注意身体啊,周瑜大人。”
小乔看到了份下属呈上来的文案,原本不是她该看的,介于头顶上次再次翘班,只好交到了小乔手上。
“是是是,知道了。”周瑜连连点头应下,捂着伤口艰难地从床上爬起来。又和小乔打趣了几句,挂了电话,随意把手机扔回床上。
推开阳台的拉门,外头天气正好。晴空堆了几团白云,飞鸟穿梭其间,打乱了云团的形状。
清风迎合温暖的光束扫入屋内,细小的灰尘飘在光里,起起浮浮没有规律。
诸葛亮伸手扇了扇灰尘,几次下来仍然没什么作用,灰尘就这么嚣张地在他视线中飘着。他先是眯眼盯着,然后反应过来,翻了个白眼,悠悠转转找周瑜去了。
周瑜昨晚来到这边倒头就睡,起来感到身体有点儿黏腻,打算洗澡,拉开浴室的门一愣。
浴室架子上挂着平整的毛巾,沐浴露和香皂规规矩矩排列在架子边的台面,瓷砖贴的是大理石纹样的,一排挂钩那还挂着只雪白的浴球。
迟疑了会,他才赤脚走进去,打开淋浴试了下水温,还有热水。正要脱衣服,周瑜眼皮一跳,腰腹的伤口又开始疼了。
他转身去卧室衣柜里找出件还算厚的外套,把外套拉链拉到最顶端,领口盖住了他半张脸,呼吸被包裹在那若有若无的气味里边。
天气依旧很冷,周瑜在附近转转悠悠好久才找到了家药房,他按照昨晚医生的叮嘱买了纱布和消炎药。左右没事,回来的路上在家小饭馆吃了顿饭饱腹。
拎着一袋子药品,走回到诸葛亮家门口,掏出出门时从鞋柜那里翻找出的备用钥匙开门。
先去洗澡,再慢吞吞给自己身上的伤口换药。
小乔没再打电话过来,周瑜乐得清闲,参观起诸葛亮家的陈设,甚至毫不在意房子主人的感受,东翻翻西翻翻,还真被他在茶几抽屉里翻出了几包没拆的烟和打火机。
周瑜乐了,没想到诸葛亮这个人看着正经也会藏烟了。于是拆开包装,点燃了根烟,叼在嘴边继续翻东西了。
目睹所有的,这房子的真正主人,抱臂在一旁,耸耸肩,眼不见为净。
接着周瑜在相框前停住了,他深吸了口烟,再伸手把烟取下来,弯腰凑近了仔细看这张照片。
那个时候他发现有人正拿着相机对过来,为了逗一逗诸葛亮,故意凑过去和他聊,等人拍出来印成照片还故意拿去给他看了。
他熄灭了烟,半只脚踏进卧室又折了回来,做贼似地快速抄起相框捂进怀里。
一夜无梦。
次日清晨,充满电的手机再次把周瑜从睡梦中年吵醒。这回不是电话,而是他自己设置的日程提醒。
懒腰伸到一半,扯到伤口,又缩回进被窝,再不牵扯到伤口的前提下翻来覆去。最后,猛地坐起,决定起床。
今天是去福利院的日子。
洗漱过后,才想起来自己这是再诸葛亮家,身上还穿着之前那身衣服,昨天居然都没怎么在意。
一经想起越觉得无法容忍。于是周瑜拨通了下属的电话,又报了地址,让他们把他的衣服带过来,顺便开他的车来。
下属们办事效率很高,按照周瑜说的带了大堆整齐熨好的衣服,也把他的车子开了过来,然后马上离开。
周瑜心情颇好,哼着小调,一件一件地把他的衣服挂进诸葛亮的衣柜。末了,还退开几步,摸着下巴心满意足看着自己弄出来的成果。
他一路开车来到城郊的福利院,车窗外闪过的风景让诸葛亮感到无比熟悉,女护工问他‘喜欢的人’时的场面,赫然显现在脑海,记忆翻滚着推进眼前。
诸葛亮侧头去看周瑜,岁月停滞在他脸上,他眉目依旧仍是记忆中的样子。直到车子熄火,周瑜解开安全带,推开车门下车。
“小瑜来啦?”一位年过中年的妇女迎上来,妇女笑起来眼角生出了许多皱纹,却也十分和蔼。
乍一听到‘小瑜’这称呼,边上的诸葛亮没忍住,在旁边扑哧笑出声,边笑边念着:“……小瑜?”
反观当事人周瑜,颇习以为常的应下,笑吟吟和妇女寒暄:“院长,好久不见。您还是一样的精神,孩子们都还好吗?”
“好着呢好着呢,个个天天都问我小瑜哥哥什么时候来?”院长正说着,突然一个小小身影扑了过来,把周瑜扑了个满怀。
“小瑜哥哥!”男孩抬起头,咧嘴笑着露出几颗雪白的牙齿。
“啧,淘气包。快进屋里去。”周瑜往后踉跄了几步,勉勉强强稳住身形,把男孩扒拉下来。故作严肃的表情,没好气冲他道。
男孩委屈巴巴眨眨眼,见对方丝毫没有动摇,走几步就要回头看两眼,生怕一回头人就不见了。
见此,周瑜无奈道:“我不走。真的,你哥哥什么时候骗过你。”
“明青就黏你。问得最多的就属他了。”院长背过手,望着男孩蹦蹦跳跳进屋里,也领着周瑜往屋里走,又道:“对了,之前你走得急忘记和你说。有个常来这边的年轻人,人可好了,还是警察。想介绍你们认识认识来着,年轻人比较有共同话题嘛。”
“唉,只可惜你俩总碰不到。他前天才来,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还会再来。刚刚黛雅还问我是不是他来了。”
“警察啊…那我估计他可能不太想认识我。”
院长领周瑜一进屋,趴在毛毯搭积木无心听明青吹牛的孩子们齐齐抬头,甜甜腻腻喊道:“小瑜哥哥!”
孩子们频频往周瑜身边凑,除了之前院长提到的黛雅和一个瘦小的小女孩,在角落搭积木,谁也不理谁。
晚饭间,周瑜找伏苓询问了那个瘦小女孩的情况。女孩的父母都还健在,她还有个正常的妹妹。女孩出生开始,就能看到别人不能看到的东西,动不动就大喊大叫,她父母坚持不下去,就把女孩送到了这里来。
“她在这里也不合群,一个人独来独往,其他孩子找她搭话,她总不理。以至于没什么人和她玩。”伏苓收拾完餐具,偷偷从冰箱摸出两罐藏得极其隐秘的啤酒,盘腿坐到了落地窗前。
“这样啊。”周瑜径自开了罐啤酒,伏苓正要去接,他又转了弯自己喝了。
“诶诶,你的绅士风度呢?”茯苓松了松头发,开了另一罐啤酒。她用手肘碰了下周瑜,说道:“我跟你讲,前天有个贼帅的警察小哥过来了。他姓氏挺少见的,叫诸葛。”
周瑜弯腰猛咳了几声,问:“诸葛?诸葛亮??”
“好像是叫这个名。嗯?你认识啊。我就说嘛,我问他认不认识你,他还说不认识。”
“不,你说错了,我不认识他。”周瑜笑道。
“笑得真假。”伏苓又喝了一大口啤酒,她说:“那天我问他,我说您有没有喜欢的人。”
“他说什么了?”
伏苓神秘兮兮向他看去,嘿嘿笑道:“还说不认识,那么想知道啊?”
装啤酒的铁皮罐被周瑜捏得咔咔响,那人脸上倒是笑得更明媚了,他轻声说:“关你什么事?”
“好啦好啦,告诉你就是了。诸葛先生什么也没说,但是脸上的表情足够说明一切了。我在大学修的可是微表情和心理学,绝对不会错的。”
她说:“只有爱上一个人的表情是不会骗人的。只是我不明白,诸葛先生说的错过。”
旁边护工喊伏苓去給孩子洗澡,伏苓拍拍手站起来,利落地绑好头发,走之前还说:“忘了告诉你了。谈这个话题之前,我先问了他喜欢的人是不是你。我走啦,记得帮我把啤酒罐扔了啊。”
外边下雪了。
一团团轻盈的白雪,月光曳撒皎洁裙摆,白雪周遭泛出不实的银光。路灯挣扎着闪动光亮,时暗时明,啪嗒一声熄灭掉最后的星点光亮。
良久,他扶着地板起身,捡起空了的啤酒罐扔进厨房垃圾桶。整个人茫然若失。
“小,小瑜哥哥?”小女孩的声音在他身旁响起,周瑜低头去看,正是那个不合群的女孩,她轻轻拉着他的衣摆,眼圈泛红,眉头紧皱,既着急又委屈。
“怎么了?”周瑜蹲下身揉了揉女孩的脑袋,女孩吸吸鼻子,控制不住自己的气息,只能断断续续地说:“他,他们都不相信,我说的…”
“我看到了,黛雅,她想见的哥哥。他一直都在!”女孩两只瘦小的手抹着泪,抽泣好一会,才继续道:“真的!我还,还听见,他对你说。”
“没关系,这不是你的错。”
“这句话,好像很重要。可,可是,他们不相信我!”小女孩话刚说完,就被拥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女孩越想越委屈,干干脆脆放声哭了出来。周瑜用力抱住她,不知道是在安慰女孩还是在安慰他自己,他说:“我信,我信!我相信你。”
护工被女孩的哭声惊动,赶过来时,女孩已经趴在周瑜怀里睡着了。通红的脸上挂着泪痕,小手紧紧抓着他的衣襟不放。护工们费了好大力气才安置了女孩,问到周瑜时,周瑜只说是孩子想父母了,有时间联系一下她父母来看看她吧。护工看周瑜脸色不佳,没再多问,找人带周瑜去护工宿舍休息。
而诸葛亮,抬头望向云雾里朦朦胧胧的月亮,沉默无言。
福利院的护工起得很早,周瑜醒了没什么睡意,就顺着楼梯下楼。餐桌前的护工问他要不要一起吃早点,周瑜笑着拒绝了。
他走到地下室取车,刚坐进车内,有人敲了敲车窗。周瑜降下车窗,还来不及说什么,刺鼻的气味扑面而来。
接着,眼前一黑,失去意识。
4.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黑白分明的追悼会,相框里的孙策微微皱着眉头,仿佛宣泄着困在一方小小匣屉的不满。
满堂的哭哭啼啼,只有那个女孩,穿着最讨厌的素色长裙,若干亲戚围着她安慰。她眼角发红,却是一脸的不耐烦,和她的兄长,如出一辙。
又送走几个亲戚,她们踏出门槛,抹尽泪痕,补上精致红妆,手挽手坐上车,扬长而去。
会厅转眼空空荡荡,周瑜帮忙收拾桌椅,听见桌布下摆细微的声响,便弯腰悄悄撩开桌布一角。那个女孩蹲坐在里面,手臂抱紧双膝,脑袋埋在臂弯,极力克制地小声呜咽。
刚接手公司那会,他什么都不懂,每天学习处理文件之余,还得和群心怀不轨的老头子绕弯弯。
他很忙,忙得晕头转向,警署的回复邮件丢在邮箱,积了一层又一层落灰。
那天他在街角等车,被敲晕了脑袋,绑到不知名的地方。他们说他居心叵测,打着辅佐的名号,实则是要占据孙家的公司。
他每说句不是,就要挨他们一棍。沉甸甸的实心棍子,结结实实落在身上实在不好受,可他从头到尾说不出半个‘是’字。
思绪回转,一两缕朦胧光线越进残败的建筑里。镶入墙壁的镜面脱落得只剩小块,映出长发青年衣衫狼狈,腰背笔直,没丝毫颓态。
“你至于吗?”
半大男孩的脸上青紫交替,找不到一块完好的皮肉。男孩被两个黑衣人抓着,冲向前面的人大喊大叫。
“不就是打了你几拳骂了几句,再说,你可是打回来了的,凭什么抓我?!你知道我爷爷是谁吗?我爷爷可是…”
“我知道我知道。你爷爷是那位陈老爷子,陈家的…前,当家。”周瑜接过下属递来的资料,翻了几页,合上递回去:“陈老爷子的死,我很抱歉。节哀顺变。”
陈六顿了顿,开口又要骂,听到那句节哀顺变,咬紧嘴唇,消停了。
他是陈家最受宠爱的六少爷,陈老爷子死于非命,已经接手陈家大半家业的四哥为取得长辈们信任,受陈老太太的嘱托誓要抓回凶手。
陈四不是什么善茬,三言两语挑动陈六的怒火,勉为其难带了陈六同行。没想到周瑜居然把自己手腕弄脱臼挣开了绳子,还在路上做了记号。
结果陈四撂下陈六跑了,造成现在这一局面。
“按大小姐的意思处置。”周瑜吩咐道:“回去查查陈家最近的动向,路上提防点陈四那帮人。”
下属仔细记下,又道:“您不和我们一起回去吗?乔二小姐说…”下属瞄了眼周瑜脸色,噤声改道:“是,知道了。我们马上回去,您一个人小心些。”
一帮人押着陈六离开,汽车引擎声渐远。风拂杂叶簌簌哗哗,夕沉青山,余晖斑驳一地。
建筑中有面残缺的镜子,玻璃表面沾了一身灰尘。模模糊糊照出他模样,他比陈六好不哪去,脸上多少也挂了点伤,嘴角破皮结痂,干涸的血糊在嘴边。
后脑勺隐隐作痛,突兀地响起陈六那几句话来。
“你把我爷爷害死了,你知道吗?”
“论起伤天害理,你才该被抓进去,凭什么你这个杀人凶手还活得心安理得,你难道没有良心吗?”
“听说你认识个警察,关系不错。多亏了他,你才能逍遥到现在吧?”
“你也真是厉害,一枪把人给崩了。”
“你可太厉害了,瑜大老板。”
陈六说话没什么章法,照他这么说,周瑜才记起那个被他送进局子里的无赖,原来他跟陈六早结下了梁子。
那面镜子很脏,周瑜伸手抹出道清明,霞光爬上镜边,反射出彩茫渡过他棕红的眼眸,有如光照下的岩浆,热烈而沉稳地流动。
他想,也许我真是个杀人凶手,如陈六所言的没良心,活该遭罪。
陈老爷子的死,诸葛亮的死,他逃不开,往后余生都将背负在他的身上。
是他罪有应得吗?
伏在镜面的手五指发力成拳,他看着镜里的自己莫名来气,抬臂就要砸下去,却在镜里看到了另一张面孔。
他心中咯噔一凉,略微迟疑,镜面在他手下裂纹蔓延,随着发出声巨响,残片四散而去,镜里那人的面孔也随之支离破碎。
周瑜回头看他,而他先看了眼周瑜鲜血淋漓的手,再抬眼看向周瑜。
伤口不大,但扎得深,且多。以至于观之可怖。周瑜到没觉得有多疼,反是细小伤口刺激神经,给他带了那么点施虐后的畸形快意。
两人间的沉默持续了一段时间,主要是诸葛亮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该说什么。周瑜又在琢磨和陈六的对话,被诸葛亮听到了多少,完全忽略掉为什么诸葛亮会出现在这里的问题。
这么你看我,我看你好一会,周瑜先移开了视线。开口说出来的东西又和预先想的完全不一样,他说:“你是来看我笑话的吗?”
“你也知道自己现在是个笑话?”诸葛亮视线又落到那只让周瑜往后背的手上,等话脱口而出,才觉真像是奚落他一样。可一时半会,竟再找不出任何安慰的话语。
诸葛亮声音略低,又很干净,一听就让人想到山林里叮叮淙淙的清泉沥过卵石,一直淌过周瑜千疮百孔的心石。
“你…听到了多少?”周瑜讪讪提了提嘴角,血痂裂开跟着眼皮一跳,这一笑可谓是难看极了。
“我一直都在。”
话说完,诸葛亮重新抬眼看他,补上句:“我还以为你信了。”
“嗯?什么?”周瑜甫一对上诸葛亮的视线就觉不自在,眨眨眼才想起诸葛亮说的是什么,便开脱道:“我不过是哄小孩,谁会相信一个小孩子的话。”
“周瑜。”他说。
“嗯?”
“回你自己家去住。”
听诸葛亮如命令的口吻,周瑜方查出那不自然的所在。果然他接着又说:“以后别再和那些人扯上关系,不然迟早要把命给丢…”
“我不。”周瑜打断他。
“…”诸葛亮皱着眉看他:“为什么不?你非要把命丢了才开心,还是把别人命丢了才开心是吗?”
“我说,我不!”
说实话,这几天他是以什么心态过来的他自己都不清楚,或者是绷得快断线,或者是好不容易黏吧黏吧粘回来的易碎品。梦里警察说他杀人也好,陈六边打边骂他没良心也好,能忍的他都忍了。他得习惯这个没有诸葛亮的世界,可是他偏忍不了诸葛亮这副说教腔调,到底也不过是两人没办法平静相处罢了。
所以当他听着诸葛亮和他说些话,那些被他压在心底的怒气,海啸般翻滚不止,轰然冲破理性的阀门。
他上前一把抓住诸葛亮的衣领,声音拔高了不少,他说:“凭什么?你他妈的都不在了,还要管我?!”
到底还是没办法平静相处。
诸葛亮被他突如其来的一句话给唬住了,视线浸在那双眼里,喉头几番滚动,欲言又止。
几番下来,诸葛亮长叹一声,咽下所有杂乱思绪。他拉开周瑜抓着他衣领的手,语调放得很轻,他说:“你难道要我,眼巴巴看着你去死吗?”
他退开几步,最后一缕残霞抚过他水蓝的发,如此光景,真假掺半,倒教人分不得虚实。
“你…?等等,诸葛亮!等一下!”
夕阳正吝啬地收回天边红霞,怀抱绮丽晖芒,彻底沉下青山。周瑜眼前的他慢慢地,无法挽回地,如镜中影水中月,消散了。
周瑜独身面对残败的建筑,好像心底那点无望又重了些。他抹了把脸,脑内自觉回味起诸葛亮的话来。
明明是句相关生死的质问,怎么细细琢磨起来,又好像夹杂了一两分的委屈,三四分的无奈,和全然的执拗。
他们相识那么多年,争执那么多年,每当他以为自己足够了解对方的时候,才发现其实只有表象,他根本不了解他。
他抹了把脸,宛如叹息的话语从指缝间流泻而出。
“真是疯了。”
月华轻柔地搭上天际,牙色白纱盈曳似帐,明黄的月端在云中,瑟瑟寒风也被沾染上一丝暖意。
回到市里已经是晚上八九点,正值饭点,街上行人很多。周瑜穿了一身黑,衣服上的血迹基本看不出来,安静地隐没在人群里。
胃空得久了不觉得有多饿,加上腹部的枪伤作痛,根本没有胃口。
他拖着沉重的身子,走进熟悉的街道,两旁路灯亮着橙红的光,驱走一圈一圈的暗。居民楼的灯都开着,窗子上两三人影聚在一起,齐乐欢喜。
终于走房门口,他手搭上门把,又松开。周瑜一下子清醒过来,抿了抿唇,转身离开。
这是诸葛亮的家,不是他的。
重新回到市中心,伤口已经不觉得疼了,就开始四处乱转。人多的地方总是很热闹,能够人忘掉些不好的情绪。左右一时半会走不到家,不如慢悠悠地转一会。
又走了一段路,周瑜敏锐觉出有人在背后跟着他,似乎从他绕出居民区那会就开始跟着了。
于是他故意拐进巷子,等着那个人走进。对方只有一个人,步调稳健,像是接受过专业的训练。
那个站在不远处,犹豫了会,一手背到身后走到周瑜面前。
“是你啊。”周瑜背靠墙壁,松了口气。来者身穿警服,不过应是刚换岗下来,外头还罩了件寻常的大衣。他拨了拨额际散下来的乱发,漫不经心说道:“那天晚上我见过你。”
5.
年轻的警官偏过头,借着身后灯火依稀看得到对方脸上的伤:“对,我在。看来和你不对付的人挺多,才几天,就这么狼狈了?”
“嗤,我说先生,你跟了我一路就是为了和我说这些?”周瑜提唇一笑,后背抵上墙壁,看似毫不在意。
“我一定会抓住你。”
他说:“你这个杀人凶手。”
周瑜突然笑了起来,扶着墙,捧腹大笑。他的声音干涩沙哑,那笑声就像极了锈透的齿轮转动。长发颤颤不止伏肩头,刚挽到耳后的鬓发又落了下来,挡在他泛红的眼前。
警官皱眉,问道:“你笑什么?”
周瑜喘了口气,指尖抹开眼角的湿润,正了正神色道:“行吧,那我就等着那天到来了,警察先生。”
“你!…”
“麻烦让让,你挡路了。”
街道灯火依旧,橙黄的光亮投入小巷,警官看着那个人同他擦肩而过,逆光的影子格外强烈,微偻的脊骨仿佛已经被黑夜的沉寂吞噬。
倏忽间,脸上多了一点凉意,接着淅淅沥沥覆盖全身。他抬头,雨幕成帘。
下雨了。
浑身淋得湿漉漉的周瑜回到家,打了个喷嚏,第一件事就去洗个热水澡,然后翻出医药箱处理伤口,换上干净的衣服,窝进窗前的躺椅里。舒坦了。
桌子上摆着之前摔坏的那只手机,才想起前天刚买回来的手机被他用做信号,丢在了城郊公路上。
他捞过手机,打开居然还能用。解锁后桌面壁纸竟是白底黑字标着的‘始乱弃终’。嗯,应该是小乔来过。
雨水噼里啪啦地敲着窗,一粒粒豆子大的水珠,好像脆生生敲砸进了他心上,他心上的人孤立在雨雾,看不清。周瑜眯了眯眼,平白生出几分困意。
“你相信一见钟情吗?”
小乔趴在教室外的栏杆上,柔软的发在风里曳动,掠过那双琉璃似的浅樱眸子。
“我不知道…”他站在小乔身旁,仰头看云团翻滚,不时又几只雀鸟惊云而去。他的视线往下坠,老松冒出新芽,郁郁葱葱,和着春风簌簌作响。
树下的少年有双骨节分明的手,翻过书页又一篇章。金灿灿的光束穿越云层,轻抚他的头顶,他探出手挡在额前,抬眼去看打扰他的暖阳。
视线不经意的碰撞,瞬息之后迅速分离。周瑜嘴边荡出声轻笑:
“也许吧。”
所以,所以那天他才会肆无忌惮地站在天台,轻佻又认真地问他:“诸葛亮,你有没有想过,有一天我会喜欢上你。”
对方眼中先是浮过一丝惊讶,又很快镇定下来,平静地告诉他:“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拭目以待。”
残阳未消的破旧建筑里,他几近无力地说:“你难道要我,眼巴巴看着你去死吗?”
周瑜猛地睁开眼,心如擂鼓,耳边雨声也无法缓过他心头躁动。他握紧了手机,一遍又一遍拨打着熟悉的号码,电话那头一次又一次提醒他。
“您拨打的号码是空号…”
一直打不通,却又一直在拨号。
手机里传出的忙音刺耳得可怕,他控不住声音里的慌乱,胸腔里的气息紊乱,他断断续续地说:“诸葛亮,你在吗?…我之前问你,我说,你有没有想过…万一哪天我喜欢上你了,你会怎么办。那,那…那现在你又该怎么回答呢?……”
直到最后,他底下头,长发盖住他的眼,手机脱手掉落到地上。单薄的双肩不住颤抖,就像雨中摇摇欲坠的漠芦。
诸葛亮就站在他的旁边。身侧的手死死攥着,忽然手一松,用尽了万分柔情,拥住他,轻声给出了答案。
“我想,与你一生相守。”
可是眼前的,耳边的,在此时,周瑜永远不会知道。
雨夜打响惊雷,细密的雨声也就变得微不可闻,一声雷哮,惊了多少深陷美梦的人。
次日清晨,雨过天晴,连风都柔和许多。小乔风风火火闯进周瑜家门,发现对方缩在躺椅里打颤,额头烫得厉害,忙叫了医生过来。
终于还是病了。医生说他是伤口发炎,又加上昨晚淋了雨,才会烧得这样厉害。寒冬十二月的雨,就算是铁打的人也未必扛得住,更不用说有伤在身的周瑜。
里里外外忙活了整个上午,中途醒了几次,吃不下东西,只能用吊针输液进去。好说歹说,稳住了情况。
小乔本想留下来,可接到了大乔的电话,匆匆请了看护和医生留下,先离开了。
看护煮了粥,反复热了好几次,周瑜没再转醒。医生又给他看了下身体状况,有好转的迹象,撤掉吊针,便开了几副药,让看护等周瑜醒了拿给他吃。
天色渐渐暗下来,看护守在房外,经不住困倦打起了瞌睡。
周瑜迷迷糊糊做了好多个梦,往事如同走马观花,在他脑子里晃了一圈。最后,浮现出一双眼睛。
那双眼里蓄着深海之水,静谧无澜,又好像随时都有水波在静悄悄地流动。他一眨眼,水汽氤氲出层薄雾,眼底水流隐隐动荡,朦胧地勾勒出一道人影。
那双眼里,是谁?
不待周瑜细看,一只手触上他额际,周瑜睁开眼,床边多出道欣长的人影。梦里那双眼睛的主人,正看着他。
他轻轻笑了,又合上眼皮。
“周瑜?”诸葛亮唤他。
闻言,周瑜又睁开眼,愣了愣,张口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尤其昨天还和这个人吵了一架。
诸葛亮自是没在意,从初见伊始,他们都是这样吵闹着相处下来的。诸葛亮收回手,请声问他:“怎么样了?”
“我没事。”周瑜摇摇头,这一晃,浆糊似的脑子翻出了昨天他们争吵的画面。周瑜撑着床沿直起腰,他说:“昨天,对不住…”
“没关系,不是你的错。”
细风从窗缝里钻了进来,撩动帘子下缀着的珠子哗哗响。周瑜没接话,因为这句话他听过。他不禁想,诸葛亮一直在的话,他说的那些个胡话是不是早就被人听了个干净。
而诸葛亮,正是听了那番话,面对周瑜不免多了点局促。
于是两人在沉默的晚霞里,不断逃避,又不断寻着对方的视线。难得的和睦,却又令人不安。感受着时间的流逝,不由想要截住一束霞光,拽住时间的尾巴。
不知道周瑜是病糊涂了还是怎样,他探出手扯了下诸葛亮的袖子。诸葛亮低头看他,周瑜脸色不大好,正在发烧,两颊生出不自然的淡色红晕。
“诸葛亮,你能抱抱我吗?”
话一出口,周瑜恨不得咬掉自己舌头,但不得不承认,他的确仍怀着某种渺微的期望。
对方握住他的手,缓缓从他手中抽开袖子,再将他的手放回被子里。他避开周瑜的视线,没说什么,只是摇头。
周瑜笑了,在被子下反抓住诸葛亮的手,他说:“那陪我待会。这总可以吧。”
那只手没抽走,安安分分任他抓着。生病的人本就精神不济,周瑜闭上眼,很快又睡过去了。
诸葛亮手指微动,那只略带凉意的手便自觉抓紧了些。他失笑,用另只手替人掖好被角。
一念之间,诸葛亮借势低下身去抱他。不是昨天的虚无,而是实打实抱住了这具消瘦许多的身体。他收紧了手臂,脑内不止一次出现更用力抱紧对方的想法。
但不过片刻他松开手,视线停留在那人脸上,不断怂恿。诸葛亮按耐住心脏狂跳,犹豫着又低下几分,亲上他的额角。
这回,周瑜做了一个漫长又无厘头的梦。
他梦见,那天他没有接下孙尚香给他的任务,诸葛亮也没有前往镇压那些人。一切都是原来的样子。
不相见,不相闻,这样就很好。
周瑜看见诸葛亮收信的样子,他会想要把信扔掉,但顶多把信锁进抽屉,顶多一天,就会打开抽屉取出信来读。
他会想要回信,写了一字两句,又觉不好便团成团闲置在一边,等着下一封信到来。
余晖散尽,月亮代替了太阳的位置,放眼观望世间。
他醒了,手里空荡荡的,房间也是空荡荡的。周瑜翻了个身下床,心里暗道声‘骗子’。
守在门口的看护见周瑜醒了,忙把温好的粥端出来,并按医生嘱咐倒了杯热水等凉点好送药。
待看着周瑜吃完药,打了个电话跟小乔报备才离开。
周瑜开了点窗子,散去满屋的药味。窗外是万家灯火,隐约的嬉闹声。想起自己的梦,又是一顿好笑。
就凭诸葛亮的性子,怕是看完信还要评判一番,要他动笔回信,只能是在梦里看见了。
卧室里手机响起,周瑜以为是小乔,随便便接通了。而电话里的声音要比小乔成熟许多:“我听小乔说你最近精神不大好,上午小乔回来又说你病了,现在好些了吗?”
周瑜:“已经没事了,不用担心。”
“就是你说没事,才更让我们担心。唉,你们几个人怎么都和他一样爱逞强呢?”大乔叹了口气,又道:“最近都没怎么看到你,要是身体好些了,明天过来聊聊吧。别什么事都往心里藏,你不是一个人。”
“嗯,知道了。没什么事的话,早点休息。”周瑜提了下声音,不至于听起那么来无精打采。
大乔又叮嘱了些要他注意身体,才姗姗挂掉电话。周瑜在手机里设定了闹钟,丢回床上。
他侧头望向窗外,想起大乔那句‘你不是一个人’,伸手摸摸前额,笑了。
6.
孙氏集团位于市中心的商业街,即使处于午休时间,人员调动依然频繁。前台的姑娘刚挂断一通电话,好不容易喘口气,却听见大门那边传来些动静。
年轻姑娘踮脚往门口探首,只瞄见了黑漆漆的发与光洁的额头,也不知道那些人围过去干什么。
等到人散了差不多,那个被围在中间的长发青年信步走来。
十二月的天气,他穿了身剪裁合适的纯黑高定西装,外套内搭灰色长巾挂在脖颈,长发堪堪束在脑后。大楼内开有暖气,于是手臂上还挽着件刚脱下来的羊绒长摆大衣。
分明穿戴一丝不苟,可偏品出了点儿慵懒意味。
那人经过前台,同她笑着打了声招呼。她愣了好一会,人都进了电梯,才想起来这不就是消失了快三个月的执行部的总监吗?
这位总监大人可以说是集团里的风云人物,听老前辈说,当年大总裁意外遇事,集团上上下下人心不稳,又有旁家的人蠢蠢欲动,还是这个人一力扶植现在的小总裁。
当时所有人都以为,他会等局势稳定把整个孙氏收入囊中。
但他没有。
反而在执行部挂了个名,八百年没看他来过集团一次,久到都快忘了还有这个人。
周瑜先去了孙尚香的办公室,正巧小乔里边汇报陈家最近的动向。周瑜敲敲了门,走进办公室坐上旁边待客的沙发。
小乔:“…陈老四这两天在查陈六,已经几次三番来找我们要人了,不过放心我都派人打发走了。可是香香姐,我们还要扣着陈六吗?”
“按陈老四的势头,怕就快上位成家主了吧。呵,贪心蛇吞象的东西,和陈老头比犹过之而不及。”孙尚香坐在大得过分的皮制转椅上,漫不经心挑起肩侧的一缕落发捻着玩。她转过转椅,另手支在扶手撑着下巴,看向周瑜:“你觉得呢?”
“我觉得我们不该插手陈家的事。”周瑜笑着说道:“就让陈老四自个闹去,陈家几个老顽固都偏向于安安稳稳过日子,陈老头的做风已经让他们颇有微词。”
“接着说。”
“那么陈老四呢?野心勃勃,眼高于顶,陈家交到他手上将再没有安宁之日。反观陈老爷其他几个孙子,虽没什么作为,不如陈老四得势,却也安分守己。”
小乔接了杯温水递过去,闻言道:“可你又说我们不该掺和进去。”
“是啊。我昨晚找到了些好东西,待会帮我带给陈六,然后再好好把人送回陈家祖宅那边。”周瑜接过水喝了口,放到身前的茶几上,道:“接下来,我们等着看就好了。”
“嗤,真是个坏家伙。”孙尚香撇开手里那缕发丝,伸了个懒腰,理理衣服又道:“还有事吗?招呼都打过了,没事就快滚吧。唔,小乔,又要麻烦你了。”
“香香姐还是多注意休息吧。”小乔整了整孙尚香桌案上的一沓过审文件,推开门和周瑜一道离开了办公室。
走廊外过往的人神色匆匆,碰见了从总裁办公室里出来的两人,不由提起精神问好,小乔点点头,周瑜一一笑着回应。
“你查到什么了?”小乔问。
“那位陈四少爷的陈年旧事咯。藏得挺深,也算他厉害。”说着周瑜从外套口袋里摸出张储存卡交给小乔。
小乔把储存卡收好,脚步顿在了执行部门口,她说:“你还好吧。”
“怎么?学乖了,会关心人了?”周瑜揉了把她的脑袋,顺势轻轻推了一把:“我没事。去忙吧。”
“你不能出事。”
她转过身,抬头定定看着他,又说:“周瑜,你不能出事。”
他应:“嗯。”
小乔望着周瑜离开的背影,总觉不安。捏了捏手里那张薄薄的储存卡,咬紧嘴唇,进入到执行部布置相关事宜。
这天中午,大乔和周瑜说了很多以前的事,有关于他的,有关于小乔的,有关于孙策的…
唯独没有听她提起过她自己。
大乔说:“你们的事我不好评断。如果你觉得…最近市里开了家心理咨询所,有空去看看吧,说不定心里能好受些。”
她翻找出纸笔,写下了咨询所的地址:“你们这些人呀,我真是越来越不懂了,越是心里难受就越是要做出一副没事的样子。听见你们说没事,我反而会觉得是不是发什么了不敢告诉他人的事,只能用‘没事’来搪塞,顺便安抚自己。”
看时间饭点都快过去了,周瑜和大乔道别,低头看着那张字条不知道该去还是不去。
结果等周瑜如梦似幻地走出集团,瑟瑟冷风刮过来,给他刮了个满头满脸,才想起外套让他忘在了办公室。
这会也不好意思过去拿,干干脆脆撑着一股子气迎风。寒风如刃,也不知在他身上落了多少刀,只觉寒凉入骨,四肢冻得僵硬。
诸葛亮想到,这个人身上的病还没好干净。
“啊啾!”
走在街上的周瑜忽然就打了个喷嚏,他摸摸鼻子,看了眼四周。
诸葛亮悄悄往他身后躲了躲。
不知不觉中,周瑜顺着字条上的地址走到了那所夹在两家饭店之间的白色建筑。他站定在门口,低头又确定了一遍地址,是这里没错。
前台没有人,他侧身朝里边望了望,还是没有人,倒是有扇门,门前挂着块牌子。
周瑜双手背到身后,慢慢悠悠往里面走,看清楚了门前牌子上‘敲门请进’的字样。
他敲敲门,里面传出道清澈的男声:“门没锁,请进。”
周瑜扬了一下眉,推门而入。
身穿医师白卦子的金发男子坐在桌前,架着副金边眼镜,眼镜链搭在肩上,黑色钢笔在他手中轻巧地转动。他听见开门声,抬头见到周瑜,眼里有几分讶异。
“请坐。”他说。
“不用了,我只是过来看看。”周瑜抱臂倚在墙边,他看向那位咨询师,问道:“你认识我?”
“曾听一位客人提起过。不过既然来了,不妨说说为什么来吧。”张良也不恼,抽出张纸埋头写了些什么。
周瑜捻下片墙边盆景的叶子,低头似是思考。张良不催,就这么等着他开口。
良久,周瑜说:“有一个对我而言很重要的人,死在了我的面前。在场的人都认为是我杀的,没有人相信我的话。”
“然后他活了。”
“就,跟真的活人一样。可是这不可能 ,我很清楚,但是,我…不,不对。啊,我是疯了吗?
“放心,没有。”张良说:“老一辈中有那么个说法,人死的前七天里,实际上他还没‘死’。身体死了,意识活着。七天后才会有真正的死亡,于是就有‘头七’的说法。
“你想说什么?”
“这种情况下,根据生者与死者间牵挂,死者有几率在黄昏之时,也就是所谓阴阳交接的时候,拥有实体与生者相见。”
张良放下笔,轻轻吹了吹纸上未干的墨水。他接着说:“你为什么不去看看他呢?或许,他正等着你。”
周瑜听了他这一番话,反复揉搓指间的绿叶,心绪沉浮不定。
最后,他心下有所决断,和张良道了声谢便走了。张良扶了扶眼镜,将纸笔收好,露出抹意味不明的笑。
橙霞浮上天际,橙紫交替在鳞云上,层次分明,又混杂着相互晕染。晚风拖着一沓霞光,难得柔和了许多。
周瑜拦下一辆出租车,报了地点,司机略一迟疑,踩下油门载着周瑜去往他说的那个地方。
那是座墓园。不过里面葬的大多是为民牺牲的英雄。
他下车走进墓园,根据得到的信息,顺着里面的台阶往上走。走到后来气喘吁吁,满脸赤红,扶着腰硬着头皮往上走。
许久他终于站到那座墓碑前,狠狠喘了口气。心道活着不安生,死了还要把墓弄得老高,真是死活都要折腾他。
待他缓过气,伸手拍了拍石碑,凉的。
“我不信。”
“为什么?”他身后出现了另一道声音。
周瑜愣,动了动脖子,还是没转头去看他。周瑜注视着眼前那做墓碑,睫羽下的眼睛水光潋滟:“这是我的事。”
“和我无关吗?”那声音的主人又问。他的声音很好听,轻声细语时像在吟念着情诗。
“和你有关,那又怎么样?”
“为什么不信?”
风卷过草坪,撩过他松散的发,抚过他的脸颊。周瑜盯着墓碑,他道:“死了,又活了,现在又快消失了。好玩吗?我不管你以后会怎么样,至少我还听到你的声音,死对头的样子我不会忘的。”
“我就是不信。”周瑜背对着他,把话说得异常平静:“所以随便你,爱走就走,爱来就来,我不怕的。”
诸葛亮站在他身后,轻笑了声:“你又在骗人。大乔说得没错,你的确是那种人。”
“那你可错了。我偏是受了点小痛小伤就得哭天喊地要人哄的,不信就来哄我啊,保管马上哭给你看。”
“好啊。让我看看你是…”
绸缎般的长发逃出发绳,随着主人的动作而曳落进赤霞,最后落到另一人的脸颊,脖颈,手臂,甚至于钻入他的指间。
周瑜恶狠狠地抱住了他,用了几乎要把人揉入血骨的力气,好让将来不会再有分离。
“可别真哭鼻子了。”诸葛亮抬手犹豫了下,最后还是搂住了周瑜的后背。明明是自己鼻子发酸,红了眼角,还要故作无事地打趣对方。
“扑哧。”
他笑了,泪珠子掠过他上扬的唇角,又被他偷偷抹掉。
最后的余晖熄尽,黑夜不耐烦地褪去黄昏,展开一幅夜幕星河的卷轴。
周瑜眯起眼望着空无一人的墓园,只听见乌鸦杂鸣,风吹草叶。他伸手碰到有些湿润的衣领,长叹口气,收手往墓园外走去。
隐没在半空的他同一时间擦过眼睑,低头失笑,心道这也太丢脸,怎么反而是他先哭了?
7.
这天清晨阳光正好,诸葛亮学着周瑜窝进窗边的躺椅,暖阳编织成纱,懒洋洋地挂在天际。
算算日子,这就是最后一天了。
他望着窗外,阳光有些刺眼,好像那天也是这样的场景。
稷下的古松迎着料峭春寒,枯瘪的枝头抽出新芽,跟着清风盈动。光束打落在旧叶与新芽交织的间隙,抖下一地斑驳金影。
他翻过书页,公整的字体大半融进了光里,反出光来教人看不清。他伸手挡了挡光,无意间抬眼,从指缝中看到了正看着他的他。
不过只是一瞬,可就此世界陷入寂静,风过,卷来的是对方的呼吸,赤色眼瞳沉默在微乱的长发下熠熠生辉。
很快,那个人撇开视线,嘴角笑意吟吟,偏过头去和他身边的女孩交谈了。
书页翻动,却看不进一个字。眼里,心里,满满的全是那一眼惊鸿。
卧室的门把轻响,周瑜撩过凌乱的发,眼角微红带了点水光。他看了眼窗外,然后深呼了口气,转进了浴室。
诸葛亮轻笑了声,翻身继续在躺椅上瘫着。窗外不时响起几声清脆鸟鸣,街边也渐渐有了人声喧哗。
自从那天之后,他问起,同班人一脸讶异地看着他,有个女生说:“你居然不认识?那位可是永远的第一,百名榜你总看吧,最上头的就是他。”
他问:“那他身边的女孩呢?”
又一女生道:“他身边的女孩可多啦,不过…如果说关系最好的,该是——”
“小乔,”周瑜路过教室的窗边,正笑着同那女孩搭话,女孩似乎有些生气,周瑜放轻了语调,那声音听着温柔得不行。
话说到一半的女生扬了扬眉,抬抬下巴示意道:“喏,是她吧。乔婉,她上头还有个姐姐,于是大家都叫她小乔。”
他点头,面色似乎不如先前从容:“哦,这样啊。”
后来,他夺走了周瑜久居的榜首,多少也出了些风头。
第一次搭话,是在某天下午,教室里人走得差不多,忽然有人敲了敲门,那人清声道:“诸葛亮在吗?”
他抬头,看向倚在门边的周瑜。他从周瑜眼中看到片刻的惊讶,他站起身走上前,嘴角含着难以察觉的笑意:“是我。”
“嗯,我记住了。”周瑜拢过耳边的发,赤瞳潋滟如初:“诸葛亮是吧。”
风抚云开,太阳更亮了些。
周瑜从浴室走出来,换了身衣服,光着脚走过地毯,转去卧室拿了手机,坐上沙发。
诸葛亮探了探脑袋,干脆走过去看他在做什么。他在查……‘死去多年的朋友忽然找到我’‘近年来的特大灵异事件’?
???
这是什么?
网上的回复千奇百怪,看得周瑜脑壳疼。没过多久他关了手机扔到一旁,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慢吞吞走到了窗前。
张良的话,他是不信的。可是又不得不信。掰着指头算,距离事发那天,到今天为止整好就是第七天。
那么诸葛亮会又一次‘死’去吗?
不信,不敢想,才越发会去想。周瑜还记得,那天他玩笑般说着喜欢,竟然就真的一点一点去在意这个死对头,在意他今天又做了什么,和什么人说过话,晚饭吃了什么,睡了没有…直到最开始的分离。
众所周知,诸葛亮作为稷下学院历届来最优秀的毕业生,拒绝了夫子留下任教的邀请,接下了警署的聘书,直接被任用为警司。
他本来打算也跟过去瞧瞧,当天晚上却接到了孙权的电话。
那会孙氏集团风头正盛,手底下做事也干净,叫警方束手无策。他因此和诸葛亮打了不少照面,无非,都是不欢而散。
于是这场争执持续了好几年。谁也不愿意先向对方低头,无关乎尊严,只是不愿。
周瑜倒在窗边的躺椅上,窗纱揽住一袭暖阳,仍有光束悄然而至,落在他白皙的脚背。
他往里缩了缩脚,侧颊靠着躺椅,长睫略过眼睑,不再做想。
“第一就对你那么重要?”诸葛亮在图书馆里边翻着书,边问他。
“那到不是。”他说。
“嗯?”
我只想…
“不告你。”
静谧的屋子里,街道传来的人声很远,而时间过得很快。
恍惚又睡过去的周瑜被手机铃声吵醒,他扶着昏沉的脑袋去找手机,接通了电话。
“我找那个人了。”电话那头孙尚香捏着一沓资料眉头紧皱:“那个告诉我诸葛亮窃取到公司资料的人。”
周瑜:“所以?”
孙尚香:“街角的监控我派人修好了。解译出来的画面里有他。你猜怎么样,他就是埋伏袭击诸葛亮的人。”
周瑜没说话,牙咬得死紧。
“喂,你在听吗?来趟公司,马上!”孙尚香挂断电话,整个人向后倚,仰头闭上眼,随手扔开手里的那叠资料。
白纸黑字散落一地,她忽地睁开眼,拨通了另一个号码。电话接通,她压低声音对电话那头说:“我需要你去做一件事…敢?不准拒绝。”
片刻后,周瑜赶到公司,直接快步走进了总裁办公室。孙尚香依然坐在那张宽大的皮椅上,旁边还站着一个陌生的人。
“那个人在哪里?”周瑜上前,语速略快。
“别着急,已经让人盯着了。那个人背景很有趣,先听听?”孙尚香悠哉悠哉把玩着头发,抬眼示意旁边的下属开始说。
周瑜心道怎么可能不着急,却也只能沉下性子听他讲。
“是这样的。”下属说:“这个人生前是位生物学家,在该领域有很高的成就。本来他现在该功成名就,可是三十年前忽然销声匿迹,整个人就忽然消失了找不到一点儿行踪。”
“经过我们进一步查探,三十年前,他参与一个违规项目‘永生计划’。项目的投资人还在查。后来项目被封,投资者撤资,整个团队该散都散,唯独他疯了一样继续进行着该项目。”
等等…生前?
“他转移到了其他地方继续进行实验。由于那个地方设施简陋,十年前,实验出了问题,发生大爆炸,当场确认身亡。”
“嘶……”周瑜吸了口凉气,思绪很乱,脑袋更疼。
半响,他捋过额发,神情复杂:“你的意思是,他,死而复生?那‘永生计划’又是什么?”
下属面露难色,看了看孙尚香,才道:“字面意思。让…人类获得永生。”
所以,那个家伙才要袭击诸葛亮? 周瑜只觉背后起了阵阵鸡皮疙瘩:“这些人都疯了吗?!”
“不。”孙尚香说:“他们成功了。目前还不知道他的名字,和他有过交易往来的人,说他自称为[SAVIOR]。”
救世主。
一声铃响打破了屋内短暂的死寂,孙尚香打开手机,面色稍缓,她说:“回话了。他在月儿滩,似乎带了枪械。我叫人和你一起…”
孙尚香抬头,人已经不见了。她看向下属,下属无奈摊了摊手,拦不住啊。
月儿滩是一处小海滩,沙砾细而密,有光照耀的时候,会反出层皎皎的光晕,如月华铺地。
不过,这回离晚上还有几个小时,去那里做什么?周瑜驾车前往,闯过不知道第几个红灯,诸葛亮在一旁看得有些胆战心惊。他居然不知道,周瑜也会有这么冲动的时候。
一路尘土飞扬驶向月儿滩,周瑜停好车,又从坐垫下取出把枪别在腰间,走下月儿滩。
海水沥过岩石打上层层白沫,潮起潮退,喧闹而安逸,奏上首来自深海的歌。而周瑜无心留意,四处张望,始终不见有他人的身影。
“这里很棒吧。”一个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黑衣人,伸着懒腰从岩石后边绕出来。那顶鸭舌帽被压得很低,看不清他的面容。
黑衣人打量了下眼前的年轻人,嘿嘿笑着望向不见边际的海面:“我以前很喜欢这里。不像现在这样,是真正地触到海风的感觉。那让人十分惬意,似乎什么事都能轻轻松松地放下。”
“你到底想做什么?”周瑜将右手背到身后,暗自摸上了腰间的枪。
“我?来吃吹海风呀。”黑衣人道。
“是吗?这么想不开,是要做具尸干吗?”周瑜勾了勾嘴角,继续说道:“团队都散光了,投资人也撤资了,您到是执着。”
黑衣人愣了会,他说:“人为了活着,又有什么事做不出来呢?”
海风吹动衣衫猎猎作响,周瑜看着他,戏谑道:“可是,你已经死了。”
“你知道还真多。”他低头看了眼腕表,又道:“还有一分钟,我就再和你聊聊吧,年轻人。”
他说:“我认得你,你朋友还好吗?很快你又能见到他了。可惜我手头的设备不完全,不然,他现在就会活着站在你的面前。”
周瑜正寻思黑衣人的话,下一秒毫无征兆地,黑衣人拔枪对准了他,没有任何的停滞,子弹出膛。
尔后,一具身体已然挡在了他的身前。
他眼睁睁看着子弹没入对方的胸膛,明明没渗一丁点的血丝,可在他眼里偏偏与七天前的夜晚重叠,满目的血红。
“诸葛亮!!”
周瑜很快回过神,扶住了快站不稳的诸葛亮,单薄衣料下的肌肤冰凉。
几乎是同一时间,周瑜另手举起枪对准了黑衣人的眉心。对方丢开手中的枪,像是放弃了反击:“你看,见到了吧。喂,喂,别这样看着我,要是我死了,他就真没有再活过来的可能了。”
握枪的手指节发白,一句话从紧咬的牙里钻出来,他说:“可我更想让你滚回棺材里。”
枪响之后,黑衣人倒地。所有的声音逐渐远离,周瑜双手打着颤搂紧了怀里的人,他紧紧盯着他,不停地问对方有没有事。
枪子卡在皮肉里,怎么可能没事。尽管如此,他还是笑了,五指抚过周瑜的脸颊,轻声道:“周瑜,冷静点,你听我说。”
周瑜皱眉看他。
“听完了就忘了吧,别记着,不是什么好话,可我就是想告诉你。”
斜阳垂在天边,海浪泛着麟麟金光,鸥海鸟几声鸣,滩边上的两人,影子被余晖拉得老长。
“你大概不知道我有多喜欢你。”
“第一眼就喜欢,现在也喜欢。别哭啊,没关系的,这不是你的错。”
他轻轻地说着,比晚风还要柔和,他的眼灌满了深海的水,看不见底又叫人心生向往。这次周瑜总算看清了,这双眼睛里的那个人,是他。
诸葛亮消散在了最后一抹夕阳下,晚风带走了他,去向遥远的远方。
金属子弹凭空掉了下来,摔进沙砾,原地转了几圈,发出微弱发声响。周瑜一下又能听清所有的声音了,尤其是子弹落地,消融在晚风的声音。
没关系,这不是你的错。
这不是你的错。
周瑜跪坐在沙滩上,沙砾磨得膝盖没了知觉。他咧开了嘴角放声大笑,他说这就是我的错啊。他笑着笑着,低头用手捂住脸,低声呜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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