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为见唐诗最佳景色,我把脚步迈向了勃郁巍峨的盛唐之山,接近最具唐韵的诗气。在山底,我们就能感受到这座山的精神威慑,不由驻足,无意行笔,为之心驰神往。他们的心肠不萦纡田家客舍,脚步不飒沓玉石栏杆,总以大气轻快的精神面貌泛舟江上,扬鞭沙场。他们的诗风如其人,让我们发出子长欲见仲尼之叹。
在盛唐的山巅,我们见到了全唐诗坛、中国诗史为之肃立惊绝的天才诗客——李白。
李白的诗情不仅让人惊讶,而且让人想要靠近,一观庐山真面。这是怎样的一只妙笔,怎样的天才构想,把人间妆点得那么奇特烂漫?这些想法不被记录,岂不暴殄天物?于是,我们兴冲冲找来纸笔,砚好墨水,但落笔时却找不到一个坐标,寻不了一个中心,一会儿满纸云烟,一会儿茫然空白。这时我们才发现,李白的奇思正像一阵隐隐清风。一声长叹,无可奈何。
那就等待吧。等他主动露面,在和朋友吟唱、仙人举杯、月下起舞、山间醉憩的间歇,把他的诗句采捡起来,一窥这座衔月玉峰。
二
我们首先惊异的,会是他走过的路程。
李白,把大半生岁月都交付给了漱石跳涧。从他青年仗剑天涯开始,到去世结束,就一直在和山山水水打交道。他的足迹遍布了当时唐朝政区,拿版图来看,川蜀、荆楚、湘赣、中原、吴越,都被李白踩踏过。之前在匡山的读书岁月,谁又能保证没有时常去拜访山崖朝霞,栖止石池水月呢?
李白的遨游,不单为谋求机遇,更多是为了寻找快意。光这一点,就羡煞旁人。我们看到历史上很多人都跋涉在山川间:孔子在路上,墨子在路上,司马迁在路上,郦道元在路上……但是,他们要么想着施展政治观,要么在做史地勘探,要么思考水道源流,都没有只为了大地之美,和大地单纯地接触。而李白却做到了。
李白的访山拜水,出自对鬼斧神工的自然的崇佩。因为宇宙造物的灵奇莫测,李白越发睁大了眼睛,每次都揣着童稚般敬畏之心会晤天地,以卑微的态度接受大化带来的视域拓宽。越是不可捉摸,他的好奇心就越大,诗中尽是一双讶异的黑眸。从相知到熟悉,他和山川的高下相处变成了平和对话,可以和任何美好的景色弹剑对酒,相邀明月,浴风起舞,颇有“与天地往来”的大人之气。不论是童稚之心,还是朋友之道,李白对待山水一直都是情有独钟,生老病死都没有间断。所以,“一生好入名山游”,这句不算夸张。
他的诗歌笔法,也受游历的影响,效法山水的各异风格,保留自然的原始状态,不修边幅,不事雕琢,荒蛮的山原野性与灵巧的内心文思碰撞、焦灼。张牙舞爪与文质彬彬对垒,最后粲然升华成绝顶之作,众皆失色自愧。北宋的孙觌这样说:
李太白周览四海名山大川,一泉之旁,一山之阻,神林鬼冢,魑魅之穴,猿狖所家,鱼龙所宫,往往游焉。故其为诗,疏宕有奇气。
李白在那么多奇山异水间游走,感受到的必然不是一股顿生顿灭的激情。他需要一种源源不断的精神养料灌注自己,保持和维护生命的飘逸基元。这种能量,来自世间法则的超越。在眺望水天之际的那条银灰色的线时,他渐渐感受到山水如斯,年华易迟。所以,李白在浪迹浮游,逐渐产生了山川永恒,人间一瞬的沧海桑田的心理情结,久之便完成了对人生的哲学透视。《春夜宴从弟桃花园序》中,正展露了这种情绪。天地逆旅,光阴过客,我们终将到什么地方呢?现在“阳春召我以烟景,大块加我以文章”,不如及早行乐。于是,他又漫步到山川大泽中去,或吟或唱,或舞或醉。
其实,有这样逆旅之思的人很多都会超拔出来,不陷沉闷,寻找自由和自我。在山水间作乐,他们才能感受到永恒在哪里。乐在其中,就会一直追随。
李白走的路那么长,而且一路上又谈笑风声,的确不易,这是中国旅行者最美的声音。
三
他那长风临月的飘逸性情很早就开始了。
从今存资料看,李白并没有把儒家纲常、经典奉为首座,而是兼和诸子,尤其是道家、纵横家,“五岁诵六甲,十岁观百家”、“十五好奇书,作赋凌相如”就是佐证。这在中国传统教育中很少见。随后,他跟着赵蕤入山隐居,养着数以千计的奇禽,一边习纵横韬略,继续读诸子百家。他羡慕先秦纵横家的高谈阔论,六国之间睥睨捭阖的论辩让他很是钦佩。他的那位师父赵蕤,就是汇百家之言的《长短经》的作者。李白气质中不羁放纵的一面,颇受他的影响。这个时间段,想必过得很自在。到此,李白性格的基石已然由白璧玉锤凿磨的晶莹温润,有了“仙风道骨,可与神游八极之表”。
我们对李白“诗仙”的称誉,原因有二:第一是他本身的人格,第二是他诗中的气魄。李白最亮丽的特征就是泠泠然的飘逸之风,人们对他最称道的也正是这“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揽明月”的冰肌玉骨。如月清峻山,若江枫落雪,有着疏朗明健的魅力。
四十二岁,从南陵西上长安。之前他是什么样呢?山中归来时,小孩子们嘻嘻哈哈,牵牵拉拉,饮白酒,烹黄鸡,看不出什么。直到征召时,他猛地一振,“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前后对立耸然。
入长安,见贺知章,一篇《蜀道难》,美誉“谪仙人”。贺知章应该是对他的人格与诗气的双重赞叹。一个人有“仙人”的赞语,一定是一种性格的极致,一种人性审美的巅峰。李白以其独有的清逸、神采,赢得头筹。
随后,被唐玄宗命供奉翰林。在这三年间,留下了很多文人梦寐以求的美丽佳话,而且这种传说又带有决眦群雄的非凡器宇,让一般人即使有了这种待遇,也不敢对招待者肆无忌惮。唐玄宗对他礼遇有加,赐给他七宝床,甚至亲自调羹。大醉之后,用自己的手巾给他擦拭。唐玄宗召作《白莲辞》,他又让杨贵妃为之研墨,高力士为之脱靴。
这样的礼遇程度恐怕只有《三国演义》中的诸葛亮存在,而且李白未出茅庐之前的境遇都和诸葛亮相似。而在这些事件中,又夹杂多少虚构的传说?
读李白的时候,总浮现一个人,庄子。又飘过一群人,魏晋名士。
庄子的超脱与叩心之言让我如饮醍醐,心中蔽阻为之一荡,读李白的诗歌也是如此。他不会让身畔葛藤紧紧缠卷,不问繁琐杂事,唇齿罕言烦恼,唯有美酒和欢乐。当碰上这类零散如碎片、扰人似蚊蝇的事情,他总像仙人般化阵清风而去。让这些无聊透顶的玩意儿自我消磨去吧,他还要和山川饮美酒,和世人捉迷藏,和赏心乐事相逢相知。他活着,就在见证庄子留下的生活方式是多么洒脱和惬意。
还有魏晋。可以想象,李白如果回到魏晋时代,必能和阮籍、嵇康等人打成一片,他们有着相同的追求,自由至上,精神至上,他们的话题是说不完的,秉烛夜谈极有可能。但是,李白没有那么多的乖张。一个人陷入精神分裂的程度是有点可怕的,而阮籍就有。他的行动看起来莫名其妙,匪夷所思,他所代表的魏晋名士因不满而退避一隅,在道家世界里安居时,仍然有种无奈,这种无奈让他们的风度里透露出一丝悲凉,一丝凄恨。但是李白却不是这样,他不为名利过分担心,也不为命运忧劳。
他的飘逸,常常伴着酒香。
“三杯通大道,一斗合自然”,这是李白对酒量与意蕴的解读。他曾经寂寞的举杯邀月,对着影子,成了明月、人、人影三者相互为友的孤独浪漫。在这清冷之中,李白性格中的飘逸才会越加强烈。什么是孤独?“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你看,李白刚刚感受到寂寞的滋味儿,心胸就被四溢的酒香扩张,笑谈人生。他一边感叹“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销愁愁更愁”,一边又享受“愁多酒虽少,酒倾愁不来”的醉酒乐趣。
于是,清闲时“山花向我笑,正好衔杯时”;尽兴时“且须饮美酒,乘月醉高台”;离别时“飞蓬各自远,且尽手中杯”;快意时“黄金白璧买歌笑,一醉累月轻王侯”。那首人们熟知的《将进酒》,更是把天仙的不羁精神、自由精神和美酒臻善融合,达到了飘逸的一个新境界。我们读起来,都会感到阵阵酒香。“但得酒中趣,勿为醒者传”,果真如此?我们有时真能看到熏醉作品比清新时候来的更加灵动传神。他们一醉,好像艺术灵感汩汩不竭,而且更有生机,王羲之的《兰亭序》、陶渊明的《饮酒》都有这劲头。
李白有了酒,诗歌更加迷人,更加芳香,更加生趣,更加慑人心魄。历史上有很多诗人都好酒,阮籍、陶渊明、苏轼都如此,但是酒后能写出很多汪洋恣肆美到极致的诗作,唯太白一人而已。喝完了酒,我们见到了他真正的心绪。只见忽闪一飘,白袍便被清风萦绕,他在向往另一个世界。这个世界不在滚滚红尘,而是腾腾仙境。
李白所展示的,正是风流最真的一面。
飘逸一变,有了纵横放达的孤傲。
李白的孤傲和陶渊明有点相似,都把轻蔑的目光指向浊世浊人。他们的超凡脱俗并不自我封闭,仍然和志同道合之人、朴素真诚之人琴酒相待。喝到尽兴,李白会真实自我的说道:“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这句话看似不顾及客人的感受,而在“明朝”又鸣响了长久的铮铮琴音,两人的交谈又是如何酣畅?在酩酊之间美妙的幻想。
这种狂气由心而生。他恃才傲物,“揄扬九重万乘主,谑浪赤墀青锁贤”,认为宫中周围不过是群青蝇之徒,弄巴人之调。对这样的氛围,他只抱将就的态度,之所以不愿归去,是要感谢玄宗的知遇之恩。只要恩情还足了,他仍然会选择清风倚栏,浪迹江湖。后来,他在《梦游天姥吟留别》中直接说出“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青崖下的那只白鹿,才是他永恒的坐骑。
杜甫给他这样肖像:
李白一斗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
仙人的傲骨、逸兴都在长安这座大都市中飘扬。“痛饮狂歌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谁雄?”只为本性。
来吧,“敏捷诗千首,飘零一杯酒”。我特别爱杜甫这几句诗,受李白影响,原本沉郁顿挫的杜甫也被带动到李白的生命节奏中,轻快活泼。李白就是这样,不因富贵违拗本性。在健迈的气势中,在轻狂的孤傲里,“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
于是,在大河激流飞湍下,在夜空碧月轻舞时,在巍山断崖烈风间,我们见识了中国最奇特灵动的人性,最洒脱跌宕的诗文。倾注了人格的笔墨,流泻出万千美妙的音韵,变换着百般情致的灿烂图卷,宛如天籁神迹,让人惊叫不迭,叹为观止。
四
在当时,李白的仙风道骨就被人吸贴了。
首先是元丹丘。
元丹丘,就是《将进酒》中的“丹丘生”。元丹丘是个“松风清襟袖,石潭洗心耳”的道士,跟随胡紫阳修习,后结识了李白。李白也认识了胡紫阳,并为他写过一篇碑铭。在李白的朋友中,元丹丘和他的友谊是最铁的。所以,《李太白全集》中,李白的友谊诗关于他的最多。元丹丘和李白关系紧密的最大原因,就是因为二人气质追求相似。
李白到石门山拜访这位老朋友,天色渐晚,他在山中行走时,就被山间景色所醉。阒寂地听见轻猿凄厉的啼鸣,举目四顾,山气缓被岩崖拢收。在这穷谷深壑间,觉悟到元丹丘的道心清静,洞天寥廓。元丹丘遥遥向他打招呼,笑了起来。那一晚,李白没有下山,他们聊得十分尽兴,次日清早见白方才散去。
那晚应该没有烛光。两人临窗而坐,山月叩影,清风徐徐,松涛阵阵。只有这样静谧的夜境,只有这样衣袂飘飘的人物,才畅快清幽,被他们铭记,被我们铭记。只有告别喧嚣的朋友,才可能是知己。
还有两个集体。一是“竹溪六逸”,一是“饮中八仙”。
“ 竹溪六逸”,是李白泛游齐鲁大地时结交的一群朋友,连同他自己也在六逸之数。“饮中八仙”,是李白三年长安岁月所结交,连同自己也是一仙。这群逸仙,都好酒好道,而且都好文艺。李白和这群朋友互相濡染,互相提升。值得注意的是,八仙中竟然有称白为“谪仙人”的贺知章。
不仅如此,其中还有一位大人物。
张旭。
何许人也?中国书法史奇幻莫测的狂草书体的巅峰,令人惊骇绝倒的《古诗四帖》、《肚痛帖》的作者,被尊为草圣。他醉后狂奔大叫,用一捋头发行笔,人称“张癫”。
李白和他的相识,是不同领域两个艺术巨匠的拥抱,他们在艺术探索中势必更深一步。这个支点,竟是一杯酒。李白的诗作难道就闻不到张旭的发香?张旭的笔迹难道就没有李白的奔放?也许,《古诗四帖》正是他们集会醉酒后所书。
陡想起李白的书法来。李白今存唯一的书法作品叫《上阳台帖》,草书。他那只生花妙笔不但诗写得入神,书法也有峻山深渊般的筋骨。“山高水长,物象千万。非有老笔,清壮可穷”,这是帖中的十六字。“物象千万”,也可以提挈他的书法、文学作品风貌。李白也写过关于书法的诗歌,那是赠送给另一位书法家的诗作,那个人叫怀素,与张旭齐名,史称“癫张醉素”。
贺知章、张旭、李白,三个大师竟然碰到一块去了。还有更巧的吗?
有。
李白存在过一段跨国的友情。当时东亚、西域有很多人居住在长安,其中有个人,作为留学生在长安生活,他叫晁衡。这个名字也许陌生,但是他的本名应该有很多人熟悉,叫阿倍仲麻吕。日本大化改新后向唐朝学习先进科技文化,阿倍仲麻吕就是来唐人物之一。他在唐朝生活了很多年,也结识了不少社会名流,其中不仅有李白,还有王维、储光羲。
浮云游子,生莼鲈之思,这位晁季鹰想回家了。多次向唐玄宗递辞呈,唐玄宗才应允。
当时王维送行,也写下一首诗纪念。晁衡悲喜交集地从扬州登上了船,但是半路上出了大事:遇到大风暴。
李白听闻,写下《哭晁卿衡》一诗:
日本晁卿辞帝都,征帆一片绕蓬壶。
明月不归沉碧海,白云愁色满苍梧。
以明月喻晁衡,这次算是回天乏术,救不了了,早就离开长安的李白痛苦流涕。
结果,晁衡一船百七十余人并没死亡,而是被风浪吹到了现在的越南,当时属安南驩州。他们一路北上,在这段险恶而又漫长的路途中,绝大部分死于土著之手。瘴疠之下,只有十余人平安归来。其中,就有晁衡。
再回长安,他知道了李白如此珍惜这段友情,当即写下《望乡》一诗,其中有这样两句:
魂兮归来了,感君痛苦吾。
我更为君哭,不得长安住。
“魂兮归来了”,可见晁衡已经接触了屈原这样的诗人,《离骚》、《九歌》这样伟大的作品。而且,他也理解李白致仕的无奈心情。
在这段友情中,我们见到了王维。我翻遍了《李太白全集》、《王右丞集》,结果很惊讶,王维和李白并不存在多深友谊,他们的篇什中没有一篇是关于对方的。李白不可能不喜欢王维,因为王维代表的山水情致李白甚是欣赏,为此李白曾经拜访过孟浩然,写下“我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的诗句。
由此,我又想到了他的另一个朋友,杜甫。
李白离开长安后,曾在河南东北一带逗留,这时候结识了杜甫。他已经名满天下,当时四十四岁,杜甫三十三岁。十岁的年龄差距并没有给这两个诗人造成多大隔阂,反而喝醉后同榻共眠,携手共游。随后,他们结交了大李白一岁的边塞诗人高适,还有年纪较轻的贾至。一行四人在华北平原纵马,潇潇洒洒。之后,就天涯各一了。
杜甫很钦佩李白,一生写下十多首关于李白的诗作,十分怀念梁、宋一带的掣马扬鞭,登台怀古。李白关于杜甫的诗寥寥无几,这也让人很诧异。而同行的贾至,李白倒是写了一些诗作酬赠。莫非是杜甫之心太沉重?将进酒。
也许是这种情况,李白生前并没有为自己编订过诗歌,他的诗集是族叔李阳冰所汇。李阳冰在《草堂集序》中说,当时李白的作品就佚散了很多,他汇编的诗文都是从别人手里得到的,他们的友谊,也被飘散的诗文带走了。我们可以说今天看到的李白近千篇作品,不过是零头而已。是一种损失?杯莫停!
很多人假设回到唐代,结交的人首选李白。没有健爽的性格特征的人,死死纠缠在蝇营狗苟的人,无法抛弃世情俗情的人,李白不会和他们产生友谊,他只会对和自己志同道合的人感兴趣。什么人?那就是有“拨云寻古道,倚树听寒流”的志趣之人;在“一笑复一歌”中“不知夕景昏”的洒放之人;能够“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的逸性之人。
在李白所结交,或者擦肩而过的人中,我们见到了赵蕤、司马承祯、孟浩然、王维、高适、张旭、怀素、贺知章、杜甫、贾至、阿倍仲麻吕等等文化人物。这些材料,都在指向一个结论——
李白行迹,是盛唐缩影。
盛唐以矫健豪迈的步伐行走在中国历史路途上,而李白以浩大张扬的心胸走在盛唐的主干道上。他所结交的艺术家,都有自由疏狂的道家精神。他们在一起饮酒作诗,就是一幅醉风盼月的素雅图画,在盛唐岁月里集中展览,让后人不能望其项背。这种美,只有仰颈长叹,难以追回。
李白的精神,就是盛唐的精神。他寻仙访道,拜佛好艺,广交泛游,都是生命力旺盛的见证。盛唐当然是这样,他也宗教并存,精神自由,包容开放。正是因为雄姿英发的人群的集体展览,时代才雄姿英发起来。而李白,可以独领风骚。
五
他五十五岁那年,中国历史折弯。
天宝年间,安史之乱。从此,唐朝开始走起下坡路,中国历史最辉煌的年代之一结束。
随后,唐玄宗避乱入蜀。李白所代表的盛唐青春从出蜀开始,唐朝盛世到入蜀终结,正好打上地理的原点。唐玄宗命第十六个儿子永王李璘入蜀,但他没有应诏,而是策划东下攻取江陵,悖逆父亲。
李白在庐山避乱。
李璘东下的路上,派请李白入幕。李白心里很高兴,一心前往。而妻子宗氏再三劝阻,认为此去必然凶险。李白没有听从,收拾好包袱,出门时妻子牵着他的衣袖挽留,他只调笑地说了几句话,走了:
归时倘佩黄金印,莫见苏秦不下机。
李白很天真,以为此去必然畅达。东下路上,为李璘作歌十一首,还把自己比作东晋大败前秦八十万大军的谢安,踌躇满志地说:“但用东山谢安石,为君谈笑净胡沙。”可是他并没有弄清情形。他以为李璘东下是为壮大军容,能“南风一扫胡尘尽,西入长安到日边”,而李璘是为了有块根据地,然后迅速西进,夺取政权。
次年二月,李璘被皇甫侁的士兵所杀,兵败。李白这次慌了,逃至彭泽(今江西九江),还是被人抓捕入狱。彭泽?那不是陶渊明当县令的地方吗?东晋是,唐代需要把政区稍稍变化一下,至少就在附近。
陶渊明因为“折腰”一事放任自达退出彭泽官衙,三百五十二年后李白因为仕途的追求进入彭泽牢狱。这位欣赏陶渊明隐逸之风的诗人,正在囹圄中自我取笑,一段三百年的冷幽默在彭泽悄悄讲述。
牢外,宗氏正在四处托关系救丈夫。终于有人来了。李白曾交往御史中丞宋若思的父亲,宋若思听闻李白被捕,率领人马便来搭救。后来,在汾阳王郭子仪的求情下,李白才免逃一死,被肃宗流放夜郎。
迢递千里,李白又上路了。杨花子规,明月清风。王昌龄被贬夜郎时,李白托这些物象给这位七绝圣手作伴。现在,我们也可以用点点杨花、声声子规、圆圆明月、徐徐清风送李白一程,虽然他路上并没有太孤独,还有人相邀纵酒,欢聚,分散。
未及夜郎,肃宗大赦天下,他是命运的捉弄者。
天悠悠,水悠悠,双鬓苍苍的李白北上,三峡泛游。在回清倒影的水流中,重岩叠嶂的云山间,飘荡起轻快而又沧桑的歌声:
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
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猿声盖过了山鸟之音,水瀑之音。李白的轻舟也不会搭理这些,沾染这些。行船撇远了清猿之音,小人之音,浮在三峡的水面上,历史中。
快,前面就是巫峡。快,马上就到西陵峡。
六
有人说,李白对社会政事漠不关心,诗中不是美酒就是歌姬,十分俗陋、肤浅,有人因这一条作出评价,李白的艺术成就不及杜甫。
韩愈在《调张籍》的诗中就讥刺这类人:
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
不知群儿愚,那用故谤伤。
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
这群人中,就有新乐府运动的倡导者元稹。他可能是为了传播自己的诗歌主张,但他的批评却有失偏颇。
以小度大的人,李白曾碰过。因为那句“捣碎黄鹤楼”,惹来一个不懂诗的人的嘲讽。李白当然不会跟他计较,并且还说要请他喝酒。这便是气度,一种平淡不惊的心境,毫不在意的心怀可以迅速导致嫉妒诽谤者的无奈。不和他较劲,反而更轻松。
李白到花甲岁数,还往来长江中下游。他还有矫健的脚步,青春的风骨。
他又有一段时间停在庐山。他给御侍卢虚舟的诗中,写道山中景致奇绝,让人迷醉,每天对着“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的瀑布,感受自然的风韵,十分快乐。香炉紫烟流散于空谷幽壑,心爽神舒。他道心也未减弱,“先期汗漫九垓上,愿接卢敖游太清”,一派仙姿。
一个诗人竟然如此把生命交付给路途,不可想象他的精神到底超拔到什么程度。他在华夏土地上像一片落叶般从心所欲地游荡,东西不定,细节也被历史弥散了。我们只记得几个大而无当的地名,结合他诗中清清楚楚的小地方,作出低卑的逻辑判断。随着他诗歌气势升高加大,我们也动摇了实在的重量,漂浮在奇妙美幻的半空,衣袖飕飕地扫进凉风,口齿清净生香,如饮仙醪,飒爽自适。他在哪里并不重要,他生命激情的热在哪里,才是我们心神应该倾注的。
李白以其超越和自由的风骨飘飞在中国最刚健的年代,如月如酒,如崖如渊。他的一生,展现了生命激情燃烧的大气。最后——
寒月舞清宇,素袖为谁开?月静如水,波澜不兴,李白再一次醉了。星汉之间,仙人腾云谈笑自若。童年疑作瑶台玉镜的天边明月,顾盼生风。
那夜,六十二岁的李白践行了和月儿相邈云汉的浪漫诺言,回到了天穹,回到了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