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在安静的夜里。《朗读者》的清风从北方吹来,铮铮有声,在观众心里坐稳了江山。此刻我想起我的老城。
很多年没有回到老城。
记忆中的家,是黛瓦粉壁的徽派式样,精致的砖雕木雕古朴清幽,夕阳流水融合成一幅久远的秋思盛景。
屋里的老人是个读书人,熟读万千古言,写得一手遒劲毛笔字,偶尔用自制的二胡拉上两曲儿古调。稚嫩的孩孙绕膝而坐,蘸着墨水学他写字的样子。嬉笑间拿两根木棍当二胡,摇头晃脑随他唱起戏来。
老人是爷爷。
在《朗读者》播出到第三期的时候,徐静蕾满腹深情读了一篇《奶奶的星星》,此文一再将《朗读者》话题推至高潮。小时候在《我与地坛》中读到这篇文章,对于童稚的孩子来说,根本不能理解生死两隔对于脆弱生命的绵长深意。
在节目中重新听到这样的话:“奶奶已经死了好多年,她带大的孙子忘不了她……每一个活过的人,都能给后人的路途上添些光亮。也许是一颗巨星,也许是一把火炬,也许是一支含泪的烛光……”话至此处,眼泪早已沁出眼眶。屋外的寒风固执吹打窗棂,雨下在冰冷的夜里。年少的人哪里会懂得,年事已高的亲人驾鹤离世,意味了今生今世的天人永隔。
当爷爷也已故去很多年,屏幕中的朗读者以她饱满的深情,铿锵有力地读出我这位观众潜藏多时的童年回响。
爷爷是老城学堂的校长,在荒凉的年代有幸汲取墨汁终得满腹经史。在很多个烟微露重的清晨,他喜欢带着我坐在身边,从“晚照对晴空……东堂蕉绿影摇摇”的蒙学,读到“绵绵瓜瓞,民之初生”的《诗经》。粼粼动听的苍劲嗓音回荡在故乡的上空,是我整个童年最华美的回忆。
老城的冬天天黑得早,在无数个炊烟袅袅的黄昏,小桥的河水缓缓东流。童稚的孩童拼命汲取成长的养分,精神世界前所未有的富有。下雪的夜晚,远处的青瓦和雪松裹满了亮白色的雪花,我们一家人围炉而坐,读书思考,颇有点谢太傅《咏雪》的和美氛围。
爷爷陪我长大的日子过得很慢,童年随着日升日落悠悠过了很多年。那一声声低沉有力的读书声,贯穿并影响了我整个童年。
小时候读到“满园深浅色,照在碧波中”这样的诗句,春天喜气昂扬的画面总是扑面而来,近在咫尺。仿若看到阳台窗外杏树桃树竞相开放,明艳并蒂的繁花映入池水与之交相辉映;读到柳永的“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虽然不太懂得“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的凄清,却也能觉出唇齿生香间,舌尖沁出满心馨香。直到长大成人,慢慢悟出诗人“二十四桥明月夜”的缱绻怅惘,也稍稍能够明白《与朱元思书》中那般“风烟俱净,天山共色”。少女的心思在风起的夜里,也喜欢悄悄念上一段“滴不尽相思血泪抛红豆……咽不下玉粒金莼噎满喉……”
因为爷爷不动声色的潜移默化,文字在我的成长记忆里变得鲜活而有生命力。就像器械工程师对于机械有极其专业的悟力,数学家对于数字具有与众不同的见解。文字和朗读对于我,则是对一个个或壮怀激烈或婉约含蓄的文字发自肺腑的倾情吐纳。
如果说静默的文字是潜藏在内里的清澈暗涌,有声响的朗读则是掷地有声的文化波潮。女儿出生之时,正是春花璀璨、柳丝已长的盛春时节。“青梅如豆柳如眉,日长蝴蝶飞……”我更将这种朗读的好处带给她。
当她尚在襁褓中,我给她读唐诗,读宋词,读儿歌。初来乍到的清澈孩童自然不能懂得诗词歌赋的内在深意,但是这种有声文字的厚重积淀,是孩子最早最纯粹的文学启蒙。2010年出生的小宝宝,已经能够充分享受到铺天盖地内容丰富的绘本带来的独有优势。宝宝不到一岁,我们已经将阅读从布书过渡到纸质绘本。从《巴巴爸爸》系列丛书到《阿波林的小世界》,从《神奇校车》到《小熊比尔和大熊爸爸》,孩童的天真烂漫早已在掷地有声的阅读当中汲取到生命最初的甘澧。
作为孩子们信赖的老师,更发自内心渴望将最宝贵的实践和心得教诲于他们。课前课间,周中周末,跟孩子们的密切接触都是让人欢喜备至的大事。我喜欢读书给他们听,也尤其享受晨间课前孩子们清朗有力的童声阅读。
读到南朝丘迟的《与陈伯之书》,“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的盛况已经跃然眼前,更连带想到太白与故人在黄鹤楼话别时那一幕阳春烟景珠帘绣户的花似锦,楼前白马楼上红妆的柳如烟;读到“欲济无舟楫,端居耻圣明”,孩子们也诚挚希望孟夫子有朝一日能够怀才得遇,一展宏图;读到二战中犹太儿童被纳粹带往山头残忍枪杀,稚嫩的年纪再也不能在阳光下自由奔跑……大家默默噤声,为此留下沉痛而惋惜的泪水;读到《俗世奇人》中泥人张智斗海张五的机智情节,孩子们早已满堂捧腹大笑拍案称绝不能自已。
有声阅读带给我们的欢乐和思考,足以丰富整个斑斓的人生。
从呱呱落地咿呀学语,到步履蹒跚与人世挥别,人的一生从来没有停步于成长。年少时在纸张上摘下的妙语锦句,晨间念出的清亮佳词,笔墨酣畅的文字在小小的世界造就出一方曼妙天地,让人平静而理性地坚持真理。
书卷多情似故人,晨昏忧乐每相亲。我想,这是文化的力量,也是温暖本身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