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中午,当我把喝过芝麻糊的碗用温开水冲一遍,准备喝下去的时候,我想到了我的父亲,父亲管这叫“二锅头”。
喝过稀饭的碗再用温开水冲一遍,然后喝掉,这是父亲的习惯。虽然和现代社会已经格格不入了,但对于一个经历过三年自然灾害的农民来说,珍惜每一粒粮食可能已经成为了他们的本能。在我小的时候,他经常说“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对于我们现在动不动旧了就换,不喜欢了就扔的做法,他深恶痛绝。
小的时候,我家八口人全靠他和母亲两人养活:三个老人要赡养,奶奶小脚不能下地,爷爷腿不方便不能干重活,还有一个八十多岁的老爷爷;三个孩子嗷嗷待哺。常常是庄稼收回来,公粮交上去,还上去年欠大队的饥荒,家里就剩不下几袋粮了。如果不会节约,那日子就真是没法过。但即使是这样,在我的记忆里,并没有感觉到生活的艰辛,反而常常很自豪我家四世同堂,其乐融融。
随着我们三个越来越大,家里用钱的地方也多了起来,为了一家人能有更好的生活,父亲四十岁那年决定跟船出海打鱼。记得母亲很是担心,因为父亲不会水(不会游泳),“能上山不下海”,那可不是闹着玩儿的;村里人也不相信父亲能干好,农村有句老话“人过四十不学艺”,意思就是年龄大了学什么也不成了。对于从来没有出过海的父亲,一切从头开始,是一个不小的挑战。其实我们都知道父亲胆儿小,家里进了老鼠都是母亲处理的,他是怎么克服了对茫茫大海的恐惧的呢?我只知道,父亲适应得很快,又赶上几次很好的渔汛,家里的生活也好了起来。现在,我也到了四十岁的年纪,也在面临着职业上的重要转折,才体会到父亲当年的勇气,对父亲的感情又多了一份敬重。
其实,父亲是非常懒的,农闲的时候,他每天都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床;他还是个重度的“拖延症患者”,很多事情都是到不得不做的时候才去做。我想,爱劳动虽然是美德,但对于一个天生的懒人,几十年如一日的操劳,一定是有极大的力量推动他的。爱孩子,爱家庭,才使他有动力去克服自己的惰性,不辞辛苦的劳作吧。
三年前,父亲得了严重的胃病,做了胃大部切除手术,医生要求他戒烟戒酒。没有一天的过渡期,近50年烟龄酒龄的父亲就这样直接把烟和酒都戒了。我们都很佩服他的毅力,他说:“唉,我不就是为了看着我的外甥们都长大成人,看着你们好好的生活嘛。”对生活、对孩子们的爱帮助他克服了烟酒的诱惑,这很符合一个不善言辞、默默奉献的传统农民的角色。
因为父亲生病需要休养,母亲的身体也不是很好,我们一致决定不让他们种地了,把地包给别人去种。但是,承包人好像不怎么上心,我们家地里的庄稼总是比别人家的矮一截,每每走到那里,父亲总是要唉声叹气,念叨一番。今年,父亲决定还是自己种,为此,我们都不同意,甚至威胁他,将来累出毛病来再也不管他了。他还是下定决心,自己要回来自己种,绝不让母亲下地,也不会连累我们。一个农民对土地的热爱就是这样的直接,父亲就是大地的儿子。
上次和母亲通电话时,父亲特意嘱咐母亲告诉我,他身体很好,吃饭、睡觉都好,不必挂念。对于七十三岁的父亲来说,让孩子们放心的工作不挂念他的身体,是他现在能为孩子们做的最大贡献了。要挂电话的时候,母亲悄悄嘱咐我,以后千万别给父亲买什么好吃的零食了,他都是放得快坏了或者快过期了才拿出来吃,这样对身体更不好。唉,一直就是这样,有好东西“留着”,可以用来还人情,或者以备不时之需,从来不舍得吃个新鲜。等到快坏了,没法送人了,才会拿出来吃掉。这是他从小的贫困生活给他留下的习惯,可能这辈子都不会改了吧。
以前,父亲经常向我推荐他的“二锅头”,我很厌弃,他就唠叨一通,很生气的样子;现在,他自己喝,不再推荐给我了,也不再唠叨;今天,我冲了一碗“二锅头”,就那么自然地喝了,像是多年的习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