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于《文学回忆录》 第五十讲
列夫·尼古拉耶维奇·托尔斯泰(Leo Nikolayevich Tolstoy)。生于1828年9月9日,父母亲都是古老而有名望的大贵族。十岁前父母双亡,而家道富厚。在《童年》、《少年》、《青年》这几本好书中做了详细的描写。这几本书写得真好!写他自己难看、害羞、正直、善良,写到哪里好到哪里。凭这几本书看,就是个大文学家。
1844年进喀山大学东方语系,一年后转法律系。受法国启蒙运动思想的影响,反沙皇专制。1847年退学回家,在自己的领地上尝试改革(假如我当时已经成年,很可能也会做这种傻事),结果农民不信他,也不接受(农民怕上小当,革命来了,上大当很起劲)。1851年赴高加索当下级军官,在1854—1855年的克里米亚战争立功。《塞瓦斯托波尔故事集》(Sevastapol Sketches)就是那段经历,也为他累积了《战争与和平》的战争场面素材。
1857年,1860至1861年,两度游历欧洲,然而不喜。完全否定欧洲文明,对金钱地位的崇拜引他愤怒,这一怒,终生不平息,回国后又在自己的庄园办学校,做调解人,当陪审员,维护农民的利益(奇怪的是,他一生只爱农民,只见农民,不见人类),临死前还在想:农民是怎样死的?不过从电影上看,俄国农村、农民,确实可爱。
1862年和索菲亚结婚,婚后大量写作。他的写作,一上来就风格独特,手法精纯。他写书,处处是艺术,可是他写《艺术论》(What is Art),不知所云。
我少年时看书,求好又求全,五十年后,才能做到求好,不甚求全——但求全之心,不能没有,否则要降格,怎么办呢,有办法的,就是托尔斯泰那里求不到的,别家去求,一家家求过去,在陀思妥耶夫斯基那里求不到,屠格捏夫那里求。再有欠缺怎么办呢?还有一家,就是你自己——纪德有言:“做到人群中不可更替的一员。”
1864至1869年,去五年成《战争与和平》(War and Peace)。史诗型的巨著,一出版,屠格涅夫就将法文版寄福楼拜,福楼拜大赏,马上回信,说:“这是天才之作,虽然有些章节还可以商酌,不过已经是太好了。”屠格涅夫大喜,覆信说:“好了,好了,只要福楼拜先生说好,一切都好了。”
艺术家就该见好就叫!十九世纪有福了,天才间如此相互爱惜,真令人感怀,又一次证明“道德来自智慧”。
《战争与和平》的情节、场面,写得非常好;人物,我以为不够好。他写这种大构,粗中有细,从容不迫,顺手写来,极像文艺复兴的巨匠画壁画,大开大合,什么也难不倒他。其实全书七易其稿,都是夫人手抄,装起来整整一马车。
接下来1873至1877年,写成《安娜·卡列尼娜》(Anna Karenina),人物就写得出色精当,故事和场景极其动人。列文(Levin)那些长篇思考和教义探讨是嫌累赘,但全书前前后后什么都是艺术,只好买账。
安娜身上渗透了托尔斯泰的魂灵。他把自心种种不可能实现的幽秘情愫,放在安娜身上。这件事,只好与托尔斯泰一对一面谈(或者和陀思妥耶夫斯基对谈),他会承认。旁人在,他就不承认了,还会关照:不足为外人道!
他的正面流露是列文,大谈社会改革的理想、宗教信仰的探索。因为尊重托尔斯泰,我认真看这些段落,不反感,不轻视。读书要有品德,不要跳过列文。
写完《安娜》,为便于孩子上学,托尔斯泰举家迁往莫斯科。调查贫民,探访监狱,更加紧哲学、宗教、道德、伦理的研究。可怜这位老先生学不进去,他一碰到哲学、伦理,就蠢了。最初读尼采,欣喜若狂,稍后,大骂尼采,整个儿否定了超人哲学。他的头脑里早就自有一套,别的思想塞不进去。不要紧,托尔斯泰再蠢也伟大。高尔基曾为了托尔斯泰的固执而受苦,心里叫道:“你这老魔术家别作弄我这初出茅庐的小伙子。”还说,托尔斯泰与上帝的关系很暧昧,好比一个山洞里的两只熊,总要咬死一只。高尔基《回忆托尔斯泰》,写得极好,希望在座一读。
之后写《黑暗之光》(The Power of Darkness)、《伊凡·伊里奇之死》(The Death of Ivan Ilyich)、《哈吉·穆拉》(Hadji Murad)、《舞会之后》(After the Ball)等中短篇,篇篇都好,《谢尔盖神父》(Father Sergius)尤其好。最后的杰作,是《复活》(Resurrection)。
我十几岁时看,浮光掠影,三十几岁读,基本上懂了。最近又读一遍,实在写得好。笔力很重,转弯抹角的大结构,非常讲究,有点像魏碑。十足的小说,不准许拍电影、演舞台剧。福楼拜、哈代、狄更斯都会钦佩这本书。试以别的小说来比,都会显得轻佻、小聪明、小趣味。
《复活》特别重,老了读,最好。我还想静静看一遍。
托尔斯泰当时的国际地位非常高,一不高兴,直接写信给皇帝,劈头就说:“你忏悔吧!”朝廷要办他,宪兵将军说“他的声望太大,俄罗斯监狱容不了他”,到底不敢动,但利用最高教会机关宣布托尔斯泰为“邪教徒、叛教者”,开除教籍,这时他快近八十岁了。
1910年10月28日,他决定摆脱贵族生活,离家出走,中途受凉,得肺炎,死于阿斯塔波沃(Astapovo)车站,遗体不准葬于教会墓地,依照他的遗嘱,葬在故乡庄园,没有十字架,没有墓碑——伟大!
下面是我最近写的诗:
树林的远处
出现了骑马的宪兵
列夫·托尔斯泰的棺木
徐徐放下墓穴
几万人跪地,唱
永垂不朽
有谁用很不协调的高音
喊道:警察跪下
宪兵们纷纷落马一齐跪倒
开始撒土,唱
永垂不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