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二十世纪90年代,我的家乡拖克坝子有一群赶牛车的女人,而赶牛车的第一个女人,就是我妈。
女子本弱,为母则钢。我妈本出身于富农家庭,是家里的独女,是外公外婆的掌上明珠。自从嫁给贫农出身又当了村干部的父亲,我妈就开始了她的艰苦生活。
拖克坝子三面环山,极度缺水。每年其他地方雨水都下透了,拖克还见不着点雨星子。拖克坝子缺水不算,还缺资源,农民出了土地,基本没有什么指望。他们所有的希望,就只能种在地里。而地里长出的,除了粮食作物苞谷、洋芋,就是经济作物烤烟。
在过去,种庄稼主要靠农家肥,所以每年闲时,我们村里的人,主要是男人,就会去山上拉回一些落叶或者落松毛来放在猪牛圈里,经过猪牛日积月累的踩踏,和他们的粪尿浸污之后,就成为黑鸦鸦臭烘烘的粪草,这种粪草是庄稼的最爱。
拖克坝子还缺煤,而烘干烟叶需要大量的的燃料,虽然每年都有大车从外地运煤来买,但农民是买不起煤来烤烟的,物以稀为贵,煤在我们村是奢侈品,我们只舍得在数九寒天烧一炉取暖。所以烤烟所需的燃料就只能指着山上稀疏的杂木树。小时候我只知道农民很辛苦,等长大后去了很多地方,我才知道,别个地方的农民,比如不缺煤不缺水的地方的农民,是不用那么辛苦的,只有在我们村那样的穷乡僻壤,农民喝口水要去老远三地的山沟去挑或用牛车拉,烧捆柴要去老高八高的山上去背或拉,靠不着山,靠不着水,一切只能靠自己的双手。
农忙时节,农民们起早贪黑在地里忙活,到了农闲时节,男人们就赶着牛车,一天一个打转,或拉一车柴回来,或拉一车落叶回来,——我们叫拉草草。而女人们则聚在一起,打打毛线,纳纳鞋底,或绣双花鞋垫,手上飞针走线,嘴里张家长李家短,小日子过得滋润而满足。
我妈也会这些女红,可是她基本没有时间跟她们坐在一起享受这属于农村女人的悠闲时光,她得去山上拉柴拉草。虽说父亲是村干部,可那时工资微薄,不够家用,人却得整天守在村公所(现在的村委会)值班。所以我妈只能又主内又主外,忙完家里忙地里,忙完地里忙赶车。生活所迫,我妈是村里第一个赶牛车的女人。
在我的记忆中,我妈每天总是天不亮就忙开了。她先给牛喂上草,然后小跑着去挑水,水挑够后又忙着劈柴、打猪菜、烧火、煮猪食,准备一家人的早饭。一切就绪,她随便巴拉两口饭,把其余的饭菜围着火塘摆好,这才匆匆赶着牛车上山。等我们放晚学回来,她差不多也才能回来。来不及拍打一下满身满脸的灰尘,匆匆下了车(把车上所拉回之物卸下,或柴,或草,叫下车)。她又得忙开了,挑水喂猪做饭,屋里屋外忙个不停,像是不知道累似的。不管多忙,她都要求我们先把作业做好才能去帮她做事。
到我们姐弟稍微大一点,每逢假期,姐负责管好家里和两个弟弟,我则跟我妈去上山。或许我现在的钟情于山水,就是在那时播下的种子。我的童年大半是在山上度过,梦回儿时,我多半在山上扛柴放牛和跟我妈赶牛车。关于赶牛车,我有太多或惊险或有趣的记忆,此处只捡一件说。
那时我们赶牛车必经一个叫小黑脑包的地方。那里坡陡路直,是牛车事故多发地段。而我家的黄牛长得膘肥体壮,一身的蛮力,性子野,遇到坡喜欢疯跑,曾不止一次在小黑脑包把车拉翻。若果遇到对头牛,它老远就开始吹鼻子瞪眼,一副一决高下的架势,如果对方也吹鼻子瞪眼,它就哞一声,甩脱缰绳,朝对方发足狂奔,差点把弱小的我带翻在地。被吓破了胆的我,怕极了我家的牛。我妈也怕,但她没有办法。村里人都劝我妈重新换一头乖顺点的,可她舍不得,再说那里有钱?又怕换来的还是野,就将就着用了。年长月久,我妈摸索出了对付它的办法,先听了好心人的劝给它上了牛鼻索,平时对它恩威并施:给它喂最好的料,在路上随时摘把路旁的青草喂它,它不听话想作怪时就拉牛鼻索。如果遇到对头牛它又去挑衅,就摔在树上用细竹棍打,打得它神情萎下来才罢手,之后又拌盆面喂喂它,摸着它的鼻子,教小孩似的跟它说以后不准再犯,犯了还打。我曾怀疑这招管不管用,意外的是,几次以后牛变得温顺多了。
但它毕竟是牛,每次走到小黑脑包,它还是一副发足狂奔的架势,我妈还是得早早提起提起牛鼻索。可是天有不测风云,尽管我妈已算是赶牛车的一把好手了,我们还是遭遇了一次惊心动魄的“溜冰之旅”。
那天雨下的不大,淅淅沥沥,一直未停。妈妈本不打算去拉柴了,可是烤房里的烟正等着加大火,我们只好咬牙上山。淋着雨砍柴抗柴和装车,我们已精疲力尽。被淋了一天的衣裤黏答答地裹在身上,使我们行走困难,汗水夹杂着雨水不时流进我们的双眼,时不时地模糊视线。在雨中忙了一整天,感觉似乎比平时饿。我浑身发冷,手脚麻木,蹲在车边瑟瑟发抖。我妈怜爱地看看我,自己去牵了牛,架上车,我们终于可以回家了。
由于路面被车辙碾过,泥泞不堪,极其难走。尽管我妈一直小心翼翼地牵着牛走,可还是发生了几次人车打滑。眼看就到了那给我们带来过无数次麻烦的小黑脑包,我妈拉停牛,叫我隔远点,不管怎样都不要靠近她和牛车。妈妈严肃的表情让我更加担心,我说我不,我要跟着她。妈妈理起牛鞭就要朝我打,嘴里说着“天都要黑了,你还不听话!你给是要跟着我惹祸?你隔远点我好招呼牛车,再啰嗦老子就给你几鞭子!”我再不敢磨蹭,想想妈说的也是,我在旁边只会给她添乱。以其让她分心,不如让她专心对付那可恶的牛,和此时更加可恶的路。
我几步跑下陡坡,远远睄着妈妈和牛车。只见我妈提起牛鼻索,顺顺牛尾巴,抓抓它的耷拉皮,又摸摸牛耳朵,像是在跟它嘀咕什么。牛先是一本正经的样子的听着,然后摇了摇铃铛,那神情像是一个调皮的孩子,在对母亲做出一个听话的承诺。妈妈看看渐渐暗下去的天空,神情有些紧张。只见她深吸一口气,甩了甩头,对牛轻轻吆喝了一声“驾!”得令的牛,一步一步稳稳地走起来。看着它这样配合,我稍微放了点心,眼神却还是不敢移开。突然,只见一个打滑,我妈,牛,和牛车,都溜冰一样极速向下飚去,一直飚……
妈——!
我吓得魂都掉了!哭喊着飞奔过去。当快要跑到近前之时,我突然看见,幂幂中似有神助,牛死死踩住一个露出半截的圆石头,稳住了身子,鼻孔兀自喷着粗气。惊魂未定的妈妈,脸无血色,双手死死地抓住牛缰绳半吊着身子,双脚和牛的两只前脚紧紧挨在一起,瘫软在地。见我站在牛车旁,她像是突然得到神力,立刻一手撑地,一个翻身站起来,慌忙牵住牛鼻索,再次对我喝道:快过去,当心牛惊了踢着你!说完扭头再次摸摸牛背,轻轻道:刚才吓死我了,得亏你没有乱跑,回去奖励你一大盆包谷面。牛听懂似的摇摇铃铛,母亲说了声“驾!”见我还在原地傻傻站着,脸色煞白,又把牛拉站,边嘴里嘀咕着:怕是吓掉魂了,边说边朝我这边大声道:快走回家了!老二!黑了晚了,快走回家了!我听到召唤,如梦方醒,像是真的还了魂似的,这才朝我妈和牛车走过去。我妈一手拉着牛鼻索,一边脱下她身上的褂子递给我说,披着快走,再不走天真的黑了。
那天以后,我好几天酸脚软手,浑身无力,饭也吃不动,半夜常常从睡梦中惊醒。母亲极为担心,可是烤棚里的烤烟等着柴加大火,第二天早上,她又一个人赶着她的黄牛车出发了。生活不会因为女人的脆弱而心慈手软,时间的车轮不会慢下半分。烤了那房烤烟之后,母亲找人给我栓了魂。不知是真的魂被栓回来了,还是我妈的坚强治愈了我,慢慢地我又有了力气。恢复元气的我,不忍让她再一人去上山,又鼓起勇气跟她回到那曾带给我无限乐趣的山林。而这次母亲用她的坚强和勇敢带给我的治愈的力量,就如一颗种子,从此在我的心里生根发芽,并逐渐长成一颗茂密的大树,庇护着我从此勇敢面对风雨;母亲一骨碌站起来的坚强身影,在我内心形成定格,为我注满了此后面对任何困难都百折不回的勇气。
村里的女人们看我妈每天赶着牛车早出晚归,再也坐不住了,她们把毛衣鞋垫束之高阁,萌生了跟我妈学赶牛车的念头,晚上就有人来我家问一些上山拉柴的细节,并央求我妈带着她们去。我妈求之不得,给她们传授了很多驾牛赶车的经验,并约好第二天一起出发。从那以后,村里赶牛车的女人越来越多。她们把我妈当师父般崇拜,我也理所当然成了小伙伴们的王。从那时起,拖克坝子那条黄沙漫天的牛车路上,出现了一群赶牛车的女人,它成了村庄里最美丽的一道风景。
随着改革开放的春风吹遍神州大地,和计划生育政策的逐渐深入人心,从生育使命里解脱出来的女人们,焕发出了对生活的极度热情,她们对生活有了更高的期望,他们把自己的男人送进城市打工,像我妈一样勇敢地挑起了家里的全部重担,像老黄牛一样,终年行走在奔上小康的道路上。女人们的上山,和男人们的进城,使村里快速富裕起来,家家都过上了小康生活,走上了康庄大道。
父亲走后,母亲一直沉浸在悲伤之中,我们都为她将来的着落犯难。母亲的身体已经很弱,无力再照管家里家外。地好办,按当地价格租了;房屋也好办,家徒四壁,四处漏风的石头房,早该拆了重建,就让它继续漏风。问题是母亲去哪家?我们姐弟四家都养得起她,只要她愿意,去哪家都可以。可是母亲摇头,说一家也不去。这怎么成?农村人一辈子与土地打交道,如果有土地种着,一年一茬的庄稼就是寄托,就是盼头。现在母亲决计是种不动土地了,让她在老家无所事事,不闷病了才怪。多番劝解之后,母亲同意先在大姐家一个月,等清明节我回家扫墓,在一同去我家。我们心里的石头总算落了地。
可是,还不到一个月,大约半个月之后,姐给我电话诉苦,说母亲每天哭悻悻的,一直沉浸在悲伤之中,想这想那的,随便劝劝她她又说吼她……姐说的什么我都信。母亲就是那样一个人,赶车拉柴不在话下,就是性格悲观,如若受了气,三天五天调整不过来。现在本就情绪低落,更是最容易钻牛角的时候。
姐诉说了几次之后,我说我回家提前接母亲过来。可是,母亲不同意,来回车费踩遭,又是几百块钱。现在正是负债累累的时候。母亲怎么舍得让我浪费这一趟。
终于等到清明节,是我回去接母亲的时间了…………
我突然清醒过来,头脑一片澄明。我是享着多大的福啊!如果父亲走了,母亲也病倒,难道我们可以坐视不管吗?如果母亲连吃都做不动,一天要我凑头扶脚,难道我可以不管吗?如果母亲像别的母亲那样,有抑郁症整天沉着脸,或许有精神病整天疯疯癫癫,难道不要我管吗?现在她强撑着身体帮我扫屋拖地,做饭洗碗,我过得像个公主女王似的,却因为她小小一次任性而大发雷霆,我还是人吗?我怎么这么不知足?我还要她怎么样,六十多岁的老人,难道我还真希望她不能有点情绪,还真指望她自己调节心情每天笑呵呵的,那我也真的太强人所难了。母亲如此,我是何其幸运?何其幸福?我该知足了。
母亲改不了脾气,那我改啊!就像名作家大彩说的,只要我妈喜欢……就让母亲从此做个任性的母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