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治学如暗夜秉烛,他也是暗夜一烛。喧嚣白昼之后的盲者,午夜抚史,端坐旧藤椅,目光如炬,洞彻史实和现实。”
在《先生》一书的后记《我看十大先生》一文里,邓康延用这样的文字,写下了对陈寅恪先生的敬意。
在我眼里,邓康延老师自己,也是一位秉烛者,试图为今人照见真实繁复的历史图景,照见那些隐没在暗处的熠熠光辉,为稀缺的美好精神招魂。
有很多人认为邓老师是出于出于社会责任感而去记录文武民国,思考当代教育,对此我当然毫不怀疑。不过我私下认为,对于邓老师而言,与社会责任感同等重要的,是他对历史,对社会的孩子般的好奇心,以及由此产生的孩子般的“任性”和倔强。一些访谈及他自己的文章里提到,为了拍《先生》,辞去《凤凰周刊》主编,被上司评为“太孩子气”;明知某类题材会触碰某种不可言说的禁忌,即使拍成了纪录片也无处播放,却仍一意孤行;因为作品被剪辑删改,他致电电视台,据理力争……想想很多同时代那些精致的利己主义者,,不禁感慨:邓老师实在是个不识时务的“坏孩子”。但也正是这种带着点“匪气”的“孩子气”,让他克服了孤单、无助、无力感,制作出那么多感动、启发了无数人的纪录片,也正因为这种孩子气,已近耳顺之年的邓老师,依然有着孩子般的热情和光芒。
真正见到邓老师的机缘,是因为《先生》。这一次,“先生回来致敬展”回到他的故乡西安。得知邓老师还将在知无知文化空间开讲《文武民国》,于是便邀了几个好友,早早前往。
这次见到邓老师,他和几年前在电视节目里见到的几乎一模一样:谦和,温厚,谈起先生们,谈及民国激情澎湃,如数家珍。但让我印象最深刻的,是他谈及斯人斯史几乎被生者彻底遗忘的沉痛和苍凉。
当年的抗战英雄,在江山易代,政权鼎革之后,所有的功绩都被莫名反转,成为最大的罪证,之后便是数十年牢狱之灾。在长久的无法言说的屈辱处境里,连他自己也接受了罪恶感,把过去的经历当作耻辱,即使对家人也讳莫如深。
在当年远征军的缅甸战场,英军,日军的墓地肃穆整饬,每年都有他们的同胞前来祭奠。而中国军人的墓地却已无迹可寻,在费尽周章之后也只找到两块半墓碑。当地人说,战争结束几十年了,从未有中国人前来寻找、祭奠这些无法回家的英灵。
在街头的随机采访中,多数人几乎对先生们一无所知。先生们生前被他们所深爱的同胞误解,然后被选择性屏蔽,身后更是被这个民族的大多数人遗忘。
历史的伤口依然在流血。“人民若有记忆,记得亲,记得痛;国家若有记忆,知来路,知归途。”邓老师讲得伤感,听讲者唏嘘不已。如果说被遗忘意味着逝者的“终极死亡”,那这重返的致敬,不容青史成灰,就是一次次重返历史现场的补课。
这次到现场来听邓老师讲座,于我,纯粹是出于一个读者,一个观众对一个作者的敬仰之心,或者更确切地说,是感激。
2008年左右,我遭遇了职业上的自我危机。身为体制内的基础教育工作者,我逐渐意识到纯粹工具化的教育,尤其是文科教育的荒谬,开始尝试一些自我突围。虽然也开始集中读一些相关的学术著作,也觉得应该起身,向更广远的时空眺望,因此也带领学生一起读一些“不务正业”的书,看“无用”的人文类纪录片,并且也似乎“效果不错”,但始终有梦醒了却无路可走的茫然,及孤身寻路的忐忑和孤独,直到在数年后看到了那部纪录片——《盗火者》。再后来,循着“邓康延”这个名字,发现了一众的民国大先生们的背影。这对于当时的我,犹如独自在黑暗里摸索时,有人突然点亮一支蜡烛,让我赫然发现,原来,在我的前面,在我的身边,有那么多可亲可敬的师友。追随他们,有他们相伴,熨帖而荣耀。而那个秉烛人,就是邓老师。
这烛光指引,恩惠的,又何止于我,又何止于斯?
钱学森先生生前感慨:“这么多年培养的学生,还没有哪一个的学术成就,能够跟民国时期培养的大师相比。”钱老又发问:“为什么我们的学校总是培养不出杰出的人才?”
“钱学森之问”是关于中国教育事业发展的一道艰深命题,需要整个教育界乃至社会各界共同破解。
在邓老师的纪录片和文章里,我们读
到了寻找答案的努力求索。
“先生,不唯指教人知识让人考试不挂科的人,更指言传身教以处世立身之道的人”,
“提供学问坐标和人格营养,示范风骨与风度,为后辈的成长赢得时间、空间和方向感”,
“所谓先生,是一种骨子里的儒雅与端庄”,
“学校能消灭监狱,知识能抗衡独裁,行动能打破专制”,
“学问是命的另一面,撑着独立自由”,
“彪炳千秋的不是威权,是威权下弱弱的不屈、默默的抗争”……
黄钟大吕之声,不得不引。
“先生就像一群羊里的领头羊,凭着自身的生命体验,知道哪个地方有青草、阳光和水泉”,于是,就有了蔡元培先生“兼容并包”的胸怀,梅贻琦先生“大师大楼”的识见,张伯苓先生甘当“挑粪工”的忍辱负重,有了马相伯先生终其一生,多次倾其所有的兴学义举,晏阳初、梁漱溟先生俯身乡土的奉献,有了胡适、陈寅恪先生对宽容、自由精神的终生躬行和持守,有了竺可桢、陶行知屡克屡起的教育“拙心”,更有了“大先生编小课本”,有了质朴明亮,让今人感慨、艳羡不已的民国老课本。因为先生们深知,教育是国之命脉,系百年而导国运。由仇恨愚昧浇灌的心田只适合生长致命的毒芹,只有自由与博爱的土壤才能养育出人格完整,心灵优雅的新国民。
“在先生身上,博爱悲悯、人性理性,像镜子一样比照着世间的丑恶。万事先做人,高人万世仰。”这些先生们,是真正的、行动的理想主义者。他们的理想,曾一次次被时代的飓风连根拔起,甚而他们的足迹,也被故园的沙尘暴一次次覆没……但理想,信念从不曾死亡。这种坚韧伟岸,这种淡泊雍容,来自浩然之气的涵养,来自学问典籍的陶冶,更来自“大道如砥”“德不孤,必有邻”的坚定信念。
在某些时候,“历史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被种种“政治正确”随意涂抹、装扮,种种的按需改写、断章取义的历史虚无主义大行其道,失去记忆的人群于是成为唯一正确思想的提线木偶,常常心甘情愿地上缴自己的头脑,把随波逐流错认为与时俱进,进而满心虔诚地演出一幕幕骇人听闻的荒谬和魔幻。
邓老师这样“不合时宜”的人,则是在引领人们重返历史现场,寻找失落的记忆。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他的那些纪录片的构想,对先生的追忆,对惊涛伟岸的黄埔人的遥念,都是在暗夜里的灯下完成的。我想象那个画面,觉得异常动人,仿佛看见在历史的隧道里,一个秉烛人在孜孜寻找斑驳的遗迹,试图照亮更大的时空,并拂去覆盖其上的或红或黑的油彩,引领我们恢复对历史的温情与敬意。
“独吟古调遣谁听,聊与梅花分夜永。”也许,在一个只有向前的箭头的时代,时时驻足回望的的邓老师是寂寞的,不合时宜的,就像当年那些大先生们一样。但这种寂寞,远离了孤高自许,目无下尘的狭隘文人情怀,直接滋生出一种痛彻心扉的热切期盼,期盼着更多人也能看见他们所得到的光亮,期盼那光亮最终能普照世人。
有了这光亮,即使在隧道中,即使在历史的坎陷里,人们也能看见脚下的路,也能看见同伴的脸,还能在彼此的脸上看到希望与爱,从而让无力者有力,让有力者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