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葭在疏远我。
慢慢地、旁人几乎不能发现地。
但我能感觉到。
我终究还是低估了韩棋的影响力。不仅是我,施应岑、黎之露,她们也没能料到。
短短一星期,“方舟离间别人感情、被指出后还反咬一口、归咎于韩棋”的消息已经从高中本部传到了这里,不知经过几人之口,又是否被多次变换。但最后我再听到于桉略带犹豫与尴尬地告诉我她所听到的传闻时,我难以置信。听上去如此值得被谴责的人,竟然是我。
“啊,我想象到了,”施应岑咬着新鲜的李子摇头晃脑,“毕竟那是韩棋的语言艺术。”
我没有回答。
于桉说,许多在本部的同学已经先一步听韩棋“完整地描述了事情的经过”,接着就传到了我们这边,十三班几乎所有同学都知道了,隔壁两个班也是。
“而且……”她小心地瞥我一眼,看到我神色应如往常,“十四班那边,张宸好像也在说你一直夹在阿葭和何意还之间,说你作妖什么的……其他我也不清楚了。”
我微微一愣。
于桉和张宸两人没什么关联,她说的十之八九是实话。
也许是我自私心作祟,我一想起在十四班曾经与她打交道的片段,总觉得她会说些与我有关的、不好的话。
我和张宸关系一直不怎么样。
说来好笑,我在十四班担任了两年班长,气势上只是勉强与她平分秋色。我成绩比她稍稍好些,但在绝大多数时候,我并不喜欢过多地发声。
我常常看着她站在最中央的地方,洋溢自信的脸庞无惧人群的注视,迎着他们的目光将自己的话微微道来。
我并没有社交恐惧症,只是单纯地很多方面表现都不如她而已。
但是,第二年的演讲比赛,我抱着赌一把的心态上报了名字,却一路杀进了决赛。最终选拔需要在十个人里淘汰一半,试讲在礼堂进行。全校师生都来参与了均值投票。
主题并无什么新意——最亮丽的 底色,一如既往的留白填词。
我选择了——希望。
我的演讲部分非常顺利,比起平时的单独演练也能说得上是超常发挥,这让我深深吐了一口气。投票结果显示,我是第五名,刚刚好卡在胜出范围内。
张宸是第六。
其实如果她不失误,绝对能超过我——我一直这样认为。
但是我记忆犹新,当她脸上带着明显的失望坐回等候位,轮到她为我举起三十秒限时的灯牌 时,她的神情。
纠结凌乱的不屑、失意、针对性厌恶,那么清晰地交织在她的眼中,陡然牵起的每一丝笑都明晃晃地刺入我刹那间的停顿,使我在继续维持大脑运转的同时有了小小的惊诧。
这情绪似乎也不是无迹可寻。
可能从更早的时候开始,我就发觉了我们之间的微妙敌意。轻巧而浅显,悄然缠绕在细枝末节的尾端,从她一句说者无意的“这都不会”,到我听者有心的默不作声;从老师面前擦出火花的争锋,到黄昏时刻她与一群好友共同说笑,我在一旁无端倪地羡慕。
事实上,我总是在羡慕。
我能羡慕她的太多了。
然而,强烈的幻想之后,剩余的只有空乏。我又怎么能得知她付出了多少,练习了多久。
我怎能单凭一面之词忽略别人背后的努力。
如果说羡慕——醒悟是一个反反复复的怪圈,张宸便是令我陷入这个怪圈次数最多的人。与她挂钩的太多片段都让我陷入这个漩涡,脱离又坠落,循环往复。
“舟子,别想太多了。”
艾宁靠在栏杆上,声调一贯的柔和,音量偏小,却不容置疑。
“张宸她考不过你。”
每次艾宁说的话,我几乎能全部相信。因为她只习惯在长久的观察之后发表言论,冲动往往不属于她。
哪怕我知道她此时只是为了帮助我解开心结才用这么笃定的语气,我也想选择性地忽略她的话里的安慰成分。
也许,我和张宸正因有同样的目标、一样的策略、共同的追求,才会在机缘巧合之下回回都相互对立。无论起始如何,都要成为对手。
那,就来看看谁能先拿下更好的名次、更好的机会、更多的认可吧。
我听了于桉的话,但没有去找张宸。
没有必要。
我和她几乎没有必须的碰面或交流,彼此不再见才是最好的。她借题发挥,让以前我在十四班的朋友都对我产生怀疑又如何,她怎样评判我又与我何干。
我对于桉说:“无所谓的。
但感谢你愿意告知我这些。”
当一个人想要用委婉的方式与你渐行渐远,如果你足够重视,很轻易就能察觉。
那是一种脆弱的连结,彼此任何一方只要有过动摇它的念头,它自己就会生出裂痕,然后被撕裂。等到有人想要回头弥补,往往已来不及。
我当然能感受到林葭看似无意的视线,与我的投去的目光擦出细小的弧度,在滚烫的空气里交错,灼烧到我眼角干涩的皮肤。我想要开口挽留什么,却只能看着她从我旁边被裹挟不可抗力的洪流分离开。
她会相信韩棋?
还是……她与我的联系,本就没有我以为的那般坚固?
我诡秘多疑的脑海里浮现了前几天老师讲过的一句话——
There are quite a few headaches flooding to my mind.
There truly are.
即便黎之露和施应岑都说,会被这样不切实际的话影响判断的人,本就不应该继续发展成为挚友,而我也表示了赞同,但真正想到我和林葭有几率被改造成与过去完全不同的人,最终会分道而行,我仍旧感到压抑。
我甚至没有对施应岑彻底地坦白。
那天晚上,当韩棋不分青红皂白指责我总是不自觉地过分顺应对方、看起来像是别人的舔狗时,我竟然感到一缕似有若无的心虚,轻烟似地萦绕于心头,这令我十分费解。
总不可能我当真把下意识讨好当成一种“正常”的交往方式吧……
“方舟的为人处事是我见过的最没有问题的了,”曾经黎之露如此肯定道,“但是,也许换一种方式,抉择时再多考虑一下自己,结果会变得更加可观。”
她说,她从一开始就觉得我会是对方一道歉就可以自动把别人前面的所有过错一笔勾销的性格。
林葭和我的相处时间里,我付出了很多。她知道,我也知道,我很乐意这么做。因为从第一眼看到她,那句发自内心的“她好漂亮”就说明了一切。
她开心不就好了吗?
我也想看到她笑啊。
她笑,我应该也会马上跟着开心起来的。
“所以才说这个理念很有问题啊,”黎之露听完我的散漫叙述后扶额,“不能把重要的主动权这样交给别人,你必须调整思考的角度,把自己慢慢调整到中心位置来。”
我说,好。
但每当我视线不自觉地滑向林葭的方向,又会想尽各种方法想要让她露出欣喜的神情。
……还是听黎之露的吧,不管是什么习惯,从日常做起,总会有改变。
“下周的国旗下讲话轮到我们班了,准备一下吧,明天中午演练。主题是禁毒。”班主任扶了扶眼镜,将手机上显示的记录给我浏览。
——其实是因为找不到其他人愿意写稿子吧。我暗暗吐槽。
不过早在刚到十三班,我就预料到这样的情形。
“以前的讲话都是江级最后过来按头威胁的,”施应岑面不改色地说出来了不一般的话,“实在是没有人愿意上台啊。”
“连韩棋那样胆子大的也会不主动去?”我问。
“韩棋?哦,他主动报名过。那次十三班疯狂起哄的声音快把学校整个淹没了。”
果然。
不过我倒是完全不担心会有同样遭遇。那些现在已经被韩棋同化的人,对于我有正面表现时只会采取忽略战术,在我没完成好任务时才会突然冒出来,像刚刚结束一场冬眠。
十三班铁律之一,因你起哄的人数越多,你的人气就越高,你行动就越要谨慎。
这样畸形的隐藏规则,真是令人厌烦啊。
我微笑着接下了老师的发布的任务。
我需要回家一天,只有打字的速度才能让我在并不宽裕的时间里解决一千字的稿子。
我很少在工作日看到城市里、校园外的霓虹灯。
六点半,正是夏日萤火开始涌动的时候。暗夜降临下的海滨之城闪烁起层层灯火,色彩斑斓,点点缤纷。我盯着远处天空与海的深蓝色分界线,想象海的那边现在是白天还是黑夜。
车窗的玻璃面上映出我自己的脸,与微垂的天空相应和,如同我的脸出现在偌大的天际。
——我还是舍不得林葭。
就算是沉没成本也好,过往剪不断也罢,我好歹,好歹帮过她那么多,别这样远离我啊。
我不甘心。
她挥动球拍的力度、轻笑时眼角上挑的幅度,鲜活地攀绕在我的神经边缘,跃动着,仿佛在宣告我不可能放弃这段不对等的付出,不可能甘愿她就这样误会我。
我确实不可能。
放弃,从来都是我的最劣解,最迫不得已的选项。
我想过要不要直接冲上去告诉她,顺便让何意还和其他同学都知道,我一点也不想当什么“绿茶”,那些所谓的挑拨离间都是韩棋在胡编乱造。
但是如果真的令冲动使然,我是不是,又丢掉了什么呢。
保护我本不用忍受这些污蔑的权利,在那一刻,就被证明已经完全失去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