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桃子发来一条信息，“我跟我妈冷战了。”
怎么了？我问。
“她打电话来问我要三万块钱，我说没有，她在电话里头骂我，我就挂了。”
桃子和她妈妈闹别扭，早已不是第一次。而她如假包换的亲妈找她要钱，更是家常便饭。
桃子是我的高中同学。爸妈在她上初中的时候便去了深圳打工。留下她和妹妹弟弟在乡下爷爷奶奶和姥姥姥爷家里。高中那会，她在市里的重点中学寄宿，放假的时候她经常从老家接过弟弟妹妹，带他们到处逛逛。后来桃子去了北京上大学。她用兼职赚的一点钱经常给妹妹寄一些衣服和营养品。因为家里的爷爷奶奶重男轻女，对弟弟溺爱有加。弟弟年纪小小便骄横跋扈。而大两岁的妹妹却常遭冷落，性格胆小内向，有什么事除了跟姐姐，对谁都不敢说。刚上初中，就因为营养不良加低血糖晕倒过几回。
桃子大学毕业后去了深圳，在一家小IT公司做着基层的工作，朝九晚五，也经常加班。一个月六千多的薪水。毕业第一年，她爸妈突然决定回老家盖个新楼。当时农村盖一个房子也就二三十来万，但要知道她爸妈是血汗工厂里流水线上的工人，在深圳这样的城市里，两个人的收入加起来一个月还不到五千。最后房子盖下来了，家里却欠了一屁股债。
房子盖好后，桃子陆陆续续买齐了两层楼里所有的家具和家电。我过年的时候跟她开玩笑说，我老了，连压岁钱都越来越少了。她却拿出一把红包，“这是给爸爸的，这是给妈妈的，爷爷奶奶的，姥姥姥爷的，弟弟的，妹妹的……”我才知道，从第一年工作开始，她不仅要给全家人红包，还会不定时地往家里打钱。
她刚来深圳的时候为了省钱，没有另外租房子，而是跟爸妈挤在一个不到二十平米的小出租屋里。她妈妈又把弟弟接来深圳上学了（妹妹仍然留在老家），于是一家四口就在这个小出租屋里，吃饭洗澡上厕所睡觉。过了大半年，她提出搬出去，自己租个离上班近点儿的房间。一是四个人住实在不方便，而是这样上班就不用先走路然后倒公交再转地铁折腾一两个小时了。她妈妈一听说她要另外租房子，大发雷霆。但这次她没有妥协，于是母女俩有了第一次激烈的争吵和过后的冷战。最后，桃子搬出来了，但周末经常还是会坐一个多小时地铁去看他们。
桃子有很严重的痛经。上高中那会我就知道她来例假头两天面色苍白，浑身冒冷汗，加上体质寒凉，那两日简直是虚脱的状态。工作后，有时她会在例假第一天请假在家休息，她妈便骂她不该请假。
因为会扣一天工资。
去年底桃子呆的这家公司部门突然宣布解散，她失业了一阵子，不敢告诉家里，等重新找到工作后，才跟她妈说。并让她不要担心，新的工作比之前更好。而现在她妈突然打电话来，“能借给我三万块钱吗？”（她妈每次要钱都说借）当她说没有的时候，她妈妈的第一反应就是不相信，在她说真的没有以后，她妈妈便在电话那头开始说起难听的话来。她默默地挂了电话，给我发了这条消息。
再讲一个和妈妈有关的故事。
有一个女孩我永远忘不了，她是我初中同学M。当时她家里开一家小饭馆，在我们放学后写作业、看电视、跟小伙伴玩耍的时候，她的课任务就是每天洗饭馆里一天下来堆积的所有盘子。
有一次放学后我和她一起去了她家的馆子，我说我想看《流星花园》（当年一片很火的台湾肥皂剧），她犹豫了一会说好，我们看一集。我们看的正入戏的时候，她妈在厨房扯着嗓子喊她洗碗，她说，好，等一下。没过两分钟，她妈继续开始喊了。她站了起来，眼睛还盯着电视机，嘴里回答“妈妈等一下哦。“这时候听到轰的一声巨响，我一看，她妈妈把饭馆的卷闸门一把拉下，随手抄起门旁一根笤帚向我们冲过来，一把拽住M一只胳膊。硬邦邦的笤帚像鞭子一样在M身上噼里啪啦抽起来，胳膊上，胸口上，背上，腰上，屁股上，腿上……我吓得呆若木鸡般站在一旁动也不敢动。
M撕心裂肺地哭喊着，她妈妈却疯了般用尽力气去抽打她，直到她妈终于精疲力尽，喘着粗气把M吊起来的胳膊往地上一甩，恶狠狠地抛下一句“你去死吧！”就转身去推卷闸门，然后出去了。十二岁的M一边哭一边将身体慢慢挪到那个直径足有一米宽的大盆旁边，把一双还在颤抖的手泡进水里。
开始洗碗。
记忆从这里便断开了。
见到她的最后一面，是一次物理考试，她坐在我右前方的座位。中途砰的一声响打破了教室的寂静。我一抬头，发现M倒在地上，口吐白沫，浑身抽搐。
原来她从小就有癫痫。
从此，便再也没有过M的消息了。
幸运地，我的妈妈非常爱我。说这两个故事是想说，妈妈，也不全是一样的。
孔融让梨这个故事大家都知道。可是孔融长大后还说了一句话，“父之于子，当有何亲？论其本意，实为情欲发耳；子之于母，亦复奚为？譬如寄物瓶中，出则离矣。”两千年前的古人想明白了的问题，如今许多父母和子女依旧不能明白。
且不说儒家的“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父母之亲，媒妁之言”这些言论有多么荒谬。孝的中心思想莫过于两个字——报恩。但，父母对子女到底有多大的恩情呢？
父母给了我生命，养育了我。
给予生命算恩情吗？
“父母于子无恩的话，从王充、孔融以来，也很久了。从前有人说我曾提倡这话，我实在不能承认。直到今年我自己生了一个儿子，我才想到这个问题上去。我想这个孩子自己并不曾自由主张要生在我家，我们做父母的不曾得他的同意，就糊里糊涂地给了他一条生命。况且我们也并不曾有意送给他这条生命。我们即无意，如何能居功？如何能自以为有恩于他？他既无意求生，我们生了他，我们对他只有抱歉，更不能“市恩”了。”
这是胡适先生的一段日记。
任何一个生命来到这个熙熙攘攘的世界都是被动的，没有主观意愿。有些父母选择生下，有些选择堕胎，这都只是父母作为成年人在行使自己的权利而已。
养育之恩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中国一直流传着养儿防老的说法，其实这四个字透着浓浓的交易气息。养孩子，也是买的一张养老保险。现代社会中养儿防老的说法越来越少，一是随着社会经济的发展，许多父母已经不需要子女经济上的赡养了。二是养老逐渐社会化，有养老院、养老金、养老保险……这是社会分工和金融制度创新的结果。人们如果没有经济和社会的保障，养子女来防老还是一种保险手段。
养育后代是动物的天性。基因觉决定要让后代存活，自己的基因得以保存和延续。自己生的孩子理所当然喜爱，理所当然去养育。因为喜爱去养育不能市恩。就好比男生喜欢女生，岂能说我很喜爱你，我就是对你有恩，你需要回报我？
身边许多已为人母的朋友说，真希望孩子慢点长大，希望能跟他（她）在一起多粘几年。这是因为孩子给她们带来了无穷的快乐和幸福感，虽然辛苦偶尔发牢骚，但孩子所带来的欢乐和满足是无法替代的。从这个角度来说，孩子是上天给父母的礼物，说孩子对父母有恩来的更为恰当。最后，遗弃婴幼儿是每个国家的法律不能容忍的（虽然还是在不停的发生），法律强制性也是养育的一个原因，亦非恩情。
没有恩，也就不存在报恩，就不存在孝。所谓的“孝”，其实是子女对和父母相处的几十年里培养的感情，是一种爱。主动的爱和一个受了道德绑架的义务是有本质的区别的。
身为人子女，要问自己应该怎样去爱父母。身为人父母，要问自己值不值得被子女爱。
这才算美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