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春节,我终于赶在回家前看望了我的外公。
一推开破旧的大门,佝偻的老人往火炉里添柴火的画面映入眼帘,我喊了声,”外公“,他没听见,我又喊了几次,他才缓缓地抬起头来,眼里闪着光,激动地说”小樱,回来了呀“。我来到火炉旁,给他塞了个红包,就去了大舅家。
外公是和小舅住在一起的,房子前几年就建好了,但还是毛坯,房子开了灯还是有点阴暗,几块砖头搭建的灶台就是厨房。外公家和大舅家只隔了几户人家的距离,逢年过节我们都是去大舅家吃饭的。大多时候,老人都不愿意去,有时候拗不过子女,就一声不吭地在大舅家吃了一顿饭。
为了攒房子首付给子女而奔波的亲兄妹,有了家庭之后投身于事业的表兄妹,终于聚在了大舅家。大家互诉着各自的生活,大姨提起了外公经常认错他们,却不会认错我,我想起了火堆旁那个孤独的老人,于是拉着我老公,带着愧疚返回了外公家。
我搬来了两个凳子,在火炉旁坐了下来。广西的冬天一向不冷,今年却格外阴冷,雨也比往年要大。我脱下鞋子,把有点湿的脚靠近火苗,外公制止了我,“烤火容易得萝卜脚,你妈小时候得萝卜脚,又红又肿的“,说着从一个发黑的木箱里拿出几瓶药酒和一支药膏,”擦这个药膏管用,这几瓶药酒是治跌打损伤、腰疼风湿骨痛的,你都给你妈带回去“。
听妈妈说过小时候外公家特别穷,作为老大的她还在上小学就要给弟弟妹妹洗衣服做饭,大冬天的还被外公逼着去挖泽泻,手脚经常冻疮,外公就从书上学制作治疗冻疮的药膏,后来这个药膏确实管用,外公就会在赶集日拿去卖。
我把药膏和药酒装进包里的瞬间,外公拿出了一本破破旧旧的簿子,问我老公属啥,我说属鸡,知道他听不清楚,特意加大了分贝再说一次,他带上老花镜,嘴里喃喃道,“我看看猪和羊合不合得来。”我苦笑不得,纠正不是猪,是鸡,但外公却着了魔的认为是猪,并把翻开的簿子挪到我眼前,念着上面的字:“白头到老,相爱一生……“我老公听不懂我们的家乡话,安静地在一旁烤火,我偶尔给他做起了翻译。
我还记得以前外公给我算过,那时候高三的我刚经历完阑尾炎误诊手术,外公说我遭遇苦难之后将会遇到贵人,这么多年过去了,我猜外公说的贵人应该是我的老公了吧。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外公聊起了四人帮,然后讲了一堆我从课本无法知道或是已经忘记了的近代史,中间还反复强调:要了解历史发展的规律,我和老公也不懂怎样插上话,就点头附和或是偶尔来一句:“嗯嗯”。最后他说了句:“人老了,话有点啰嗦,伙伴,伙伴,只能与火为伴。”我的眼睛一下子就湿润了,老人辛苦了大半辈子,本该是儿孙绕膝,尽享天伦之乐的晚年,却形单影只。
外婆在2017年的时候突然去世了,没有任何征兆。吃席那天,外公孤单地坐在角落,右手托着沉重的脑袋而微微颤抖,他偶尔抬头,眼神空洞的望着周围的一切,又埋头陷入深深的哀愁当中。
外公有5个孩子。我还有2个舅舅,2个姨妈。我妈说外公是湛江人,很小的时候就被拐到了这个山旮旯,过着贫困的生活。外公为了让他们都能上学,种了很多田和菜,养了很多鸡鸭,还做豆腐和腐竹来卖,他们很小的时候就会干很多活了。我妈身体有疼痛的时候就会和我说这些,用来证明这是她从小到大劳损出来的疾病。
我妈初中毕业后,想去广东打工,外婆看见从广东打工回来的同村女孩穿得花枝招展的,再加上村里的闲言碎语,就跟我妈说,女的下广东都是做妓女的。后来我妈谈的男朋友在深圳发了财,安了家,我妈决定嫁给他的时候,外婆又说,要是嫁那么远,死了都没人知道,很凄凉的!转头外婆就托人给我妈找了我爸这个相亲对象,外婆说,我爸这人老实,家境也还不错,能处。
我爸和我妈结婚后,才知道我爸是个好吃懒惰,还爱赌的人。我们只有一间狭小的房间。家具除了一张床,其他都是我爸借来的。我妈有几分姿色,村里的人喜欢背后嚼舌根,说我妈是鲜花插在牛粪上。我奶奶和我妈像是积了十八辈子的仇,彼此不顺眼,一点小事就能爆发大战,我奶奶骂她娼妇,我妈可容不得别人侮辱,声嘶力竭地骂回去,我奶奶干脆薅起我妈的头发来。吵得最凶的时候,两家亲戚都打起来了。后来分家了,厨房也没有了,只能在屋外搭两块砖头撑着一个锅,将就着煮。我妈边带娃边干农活,我爸住在工地上。一到农忙,外公天还没亮就骑着他那辆28大杠的自行车来我家,帮忙插秧或是收稻谷。外公过节前会给我们家带肉,带水果蔬菜,我妈每次都要为这贫困的生活哭一场,外公只是怔怔地望着。
我爸回趟家,又在村头赌起钱来,我妈又开始对我爸咆哮,我爸有时心情不好,直接动手打我妈。我妈回外婆家诉苦,边说边哭,外婆听着眼泪也流出来了,嘴里说对不起我妈,当初就不应该让我妈嫁给我爸。外公跟我妈说:要么忍,要么离婚。离婚在我妈看来是不可能的事,我们就在我妈的埋怨、我妈和我爸的争吵中长大。突然有一天,我妈在激烈地争吵中,手开始不停的颤抖,刚开始我们以为是吵架过于激动造成的。接下来几天我妈都在不自主的手抖,意识到问题的我们带她去看了医生。就这样,50左右的妈妈,被帕金森扼住了咽喉。
外公终究是没能卸下我妈这个包袱。他还像以前一样接济我妈。他往我妈口袋里塞钱,我妈推辞我们已有能力照顾她,外公执意要我妈收下。推来推去几个回合后,我妈在大家的劝说下收了钱。外公仿佛一下子就舒坦了,他心里明白:他再不爱她,就没有人爱她了。他老了,除了物质与金钱,他没有其他方式来爱她。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我和我姐对于我妈重男轻女这件事终究不能释怀。在剑拔弩张的家庭氛围下生活,我和我姐终于忍不住远嫁他乡。这几年,我妈和我们姐妹的关系才逐渐缓和,我也不会像以前一样,一听到我妈又给我弟钱就气得挂了电话。我弟这个蛀虫,来过外公家一次,领略了化身教育家的外公的厉害,从此再也记不起往外公家的路。
我大舅跟个黄牛一样,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家里种着几十亩的田,养着蚕,还要忙着工地上的活。舅妈是一个小肚鸡肠、爱斤斤计较的人,注定舅妈和外婆相处不来。而大舅偏偏又是一个妻管严。他从早忙到晚,累了一天,回家还要做饭给打麻将回来的舅妈吃,却从来没有怨言。 每次大舅给外公钱的时候,都是背着舅妈,外公也知晓舅妈的为人,坚决不收大舅的钱。大舅买了省会的房子,过段时间就会搬进去。外公很平淡地笑着说,大舅终于熬出头了。
我大姨也在外婆的干预下,嫁给了一个憨憨的男人。我每次见她,她都是一副形容枯槁,面目犁黑的样子。她干着廉价的苦力活,身体早已吃不消。但她有两个儿子,掏空家底在市里给小儿子买了一套房,大儿子不乐意了,于是在被木材厂辞掉后,她低声下气地求得了一份清洁工的工作。我的大姨父,和我爸一样都不喜欢去亲戚家,拜年也不往来那种,以致于他站在我面前,我也认不出他。大姨很少管外公,每每外公固执地做一件不可理解的事时,大姨就会骂他:“老糊涂”,外公也不反驳,他心里明白,除了她家里一地鸡毛之外,最主要的原因是对外公有几分怨言。
外公最小的孩子—我的小舅,就是这个怨言的源头。大舅都当爷爷的年纪,小舅说这辈子就单着。平时外公怎么看小舅都不顺眼,爱讲道理的外公,会激动地和小舅吵起来,小舅就会跑出去,留下外公在原地长吁短叹。小舅初中的时候,总是学校的第一名,但贫困的家庭让他产生自卑、叛逆的心理,常常一言不合就和外公吵架。初升高的节骨眼上,他结识了校外一群不学无术的人,第一次逃了课。外公气得拿起藤条一顿打,小舅干脆不上学。直到有一天,警察告知小舅因偷窃被抓。外公到警察局,怒斥小舅,小舅说自己没有参与,是别人把赃物給他,自己完全不知情。外公整个人都瘫软下来,问警察该怎么办,警察表示只要交2000的赎金就可以释放,要不然就坐牢。在那个年代,2000块钱就是一笔巨款。大家商量着,无论如何也要把这笔钱凑出来,一向疼爱小舅的大姨还把家里的田给卖了一部分。但是外公却狠下心来,要小舅为自己的行为负责。外公因这事一夜白了头,大姨也因此怪外公。
小舅一关就是15年,2013年才出狱。在出狱的前一年,外公盖了房子,虽然简陋,但是一个父亲无形的爱让这房子变得华丽。本以为这房子将会充盈着欢声笑语,现实是年迈的外公的絮絮叨叨,外婆的叹气,小舅的不耐烦。外公不想像外婆一样带着遗憾离开,但又无可奈何。小舅承担起赡养老人的责任,生活迫使他去了外地工作。
我小姨是所有儿女中最孝顺的人。年轻时,她义无反顾、冲破父母的各种反对嫁给了一个收破烂的。时间证明她是对的。人过的好不好真的能一眼望穿。她没有我妈的目光呆滞,也没有我大姨的粗糙,脸上总是洋溢着笑容。她女儿的朋友圈里还能看到小姨父制造的浪漫。我们笑话小姨父说着土到掉渣的情话,同时也渴望土到渣的情话。尽管已经有了家庭,小姨和小姨夫还会隔三岔五去看望外公外婆。外公总说小姨父这个女婿,油嘴滑舌的,从来没有提过我爸和大姨父。
外公辛苦把儿女养大,并以儿女的婚姻大事为终身事业。对于未成家的,他内心着急苦涩,但成了家的,又何尝不着急苦涩呢?人生这段旅程,每个人都是负担前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