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婉兮 图/摄图网
1
除夕前一周,高先生陪着我回娘家。
参加发小的婚礼,也顺便给爸爸和奶奶添置些年货。因为猪肉价格上涨,我料定老父亲舍不得买。
到家一看,冰箱果然空空如也,饭桌上只摆了几样简单小菜。爸爸不在家,依旧早出晚归忙着干活,只有奶奶蹒跚着脚步,忙前忙后地问她的孙女婿:渴不渴?饿不饿?要不要吃点水果?
新的一年即将到来,奶奶又老了许多。
去年夏天脑梗发作,她在神经内科住院近10天,出院便终日与药品相伴,精气神也没了一大半。
所以,她还没开始大扫除。
更何况,新盖的三层小楼面积大、窗子多,她已经力不从心了。
而我爸忙着跑运输、忙着种田种地、忙着在春节前夕多赚点钱,还没腾出空来打扫卫生。
偌大的家,只剩下了爸爸和奶奶两个人。
妈妈和弟弟都在外打工,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无法回家。
而我嫁做人妇,婆婆远道而来,没办法抛开不管。
到了除夕这天,爸爸会带着奶奶到我的小家吃饭。可眼下的冷冷清清,依旧惹得我心中感慨,竟莫名有些想哭。
毕竟,别人家都在欢欢喜喜地备年货大扫除,亲人们也都正往回家的路上赶。
2
20多年前,我家的春节热闹至极。
那时候,爷爷还在世,爸爸妈妈都年轻,两个阿姨未出嫁,我跟弟弟还很小。
爷爷奶奶,其实是我的外公外婆,他们只生了4个女儿却没有儿子,妈妈便招了上门女婿。所以,我称呼他们为爷爷奶奶,姨妈、三姨和小姨,都是我妈的亲姐妹。
爸妈在家务农,三姨和小姨都投奔了城里的姨妈,拉拉杂杂地做点小生意,能糊口,也能伺机找个好人家,把根深深地扎进城里。
姨妈是80年代顶班而去的,嫁了同厂工人,生了个女儿,也就是我的表姐。
我盼春节的一大部分原因,是盼表姐。
那时候,她代表着遥远的城市,总能带给我新奇的思想、漂亮的衣裳、精致的玩意。
我们一年才见一两次面,总有讲不完的悄悄话、吃不完的小零食。那贫瘠的乡村生活,就猛地多姿多彩起来。
毕竟,阿姨、姨妈、姨爹也都回来了。
于年幼的我而言,城里的亲人是打开新世界的一扇窗。
我记得,公主裙是小姨买的、小皮鞋是三姨买的、带花边的白色打底裤是姨妈买的、照片是姨爹拍的……
那种热闹是由人气堆出来的,但也和物质有关,是辛劳一年后的自我慰劳,恍若一年一度的大狂欢。
每当此时,家里就挤得满满当当,几乎每个屋子都铺上了床。小孩子们欢天喜地,在各个床铺间穿梭,打打闹闹快快乐乐。
到了烧饭时,大人们便分工合作,你烧火、我切菜、他掌勺,边说闲话边干活,活儿被分担、辛苦被稀释,一切都是和谐幸福的。
所谓人间烟火,也有了最生动最美好的注脚。
3
过年的准备工作很漫长。
要提前做粑粑(一种食品,用大米或糯米做成,书面语叫饵块),杀年猪,腌腊肉,待各种美味都陆陆续续来报道,“年”的味道便出来了。
还要赶好几次集,买春联、买鱼、买新衣服、买糖果,往家里一点一点地搬年货。人群肩挑手提散在乡道上,说着西家短东家长,乡土得很,也喜庆得很。
后来我想,准备的时间越长,仪式感应该就越足。因为等待和期盼都被拉长,神圣便加了倍一般。
其实那些年,家里的条件并不好。
做饭用土灶,用水要去河边挑。就连洗澡都得用大锅烧了水,再一桶桶拎进房间,倒进澡盆。
可我过得很快乐。
那时我还没见过电脑、没坐过飞机、没看过外面的世界,幸福能被一套新衣服简单定义。若再加上美食与压岁钱,满足便加了倍,可以延绵不断持续很长时间。
事实上,那时的“年”也长。
除夕前两三天就开始,直到初十左右才结束。亲人们要住上十几天,亲戚们也来来往往地串门,几乎每天都在搞聚会、吃大餐。
父母能把繁忙的农活暂时放下,也没人再对我耳提面命要做个好孩子。忽然停顿的世界仿佛陷入了狂欢状态,除了吃吃喝喝玩玩便再无其他。
以至于每次姨妈她们回家,我都会恋恋不舍哀伤好几天。
家里猛地静下来,我总会闷着头想象,昨天的站在、三天前的现在、一周前的现在……那种鲜明的对比会让人心头一空,眼睛鼻子都一起发酸。
好在不久之后,新学期就会姗姗而来。
集体生活能迅速把失落驱散开,然后我便在日复一日的校园生活中,等待下一个春节到来。
4
不记得从哪年开始,三姨和小姨说,不回家吃年夜饭了。
她们做的是蔬菜生意,除夕当天需求量大,货物都能卖个好价钱,所以得抓紧赚钱时机,把年夜饭暂时抛开。
那时,爷爷已去世几年,小姨和三姨也陆续嫁人。曾经的热闹场面一去不复返,只有姨妈带着表姐匆忙赶来。年夜饭只剩下一桌人,也不必再见缝插针地铺床铺被子。
好在初二初三,其余家人就会及时赶来。
团圆饭迟到但不缺席,相聚时间从十来天压缩到了三四天。时间有限,好在欢乐无限,压岁钱和新衣服并不缺席,我们这一大家子人,依然能够聚在一起打牌、吃烧烤,把春节过得有滋有味。
谁料三四年后,姨妈和表姐也不来过除夕了。
因为表姐恋爱了,她和本市一位小伙谈婚论嫁,生活忽然忙碌起来。姨妈也跟着忙,回娘家便被搁置了。
毕竟,她自己也变成了表姐的娘家。
两个姨也不例外。
她们逐渐融入婆家,有了完全独立于娘家的生活圈子,只能等到初二或初三,再相约着来看一看老母亲。
隐约记得,那是2009年春节,家里只有奶奶、我爸妈、我、弟弟。
如今细想,或许那就是大家庭开始瓦解的预兆。因为小家庭一个接一个地成熟,曾经亲密无间的姐姐妹妹,已经有个各自的生活,且互无交集。
当然,这不代表感情瓦解。
但就“大团圆”来说,真的越来越难。
5
再后来,她们就不过夜了。
生活条件变好,姨妈家有了家庭轿车。不久后,小姨家也买了。
高速路畅通无阻,两三个小时便能到达,不像从前那样,回一趟娘家要跋山涉水地奔波,甚至能随时随地,想走就走。
也就不必再过那种挤在一起睡的日子了。
吃过团圆饭、坐下来聊聊天,然后就道别再见。
也不必挽留。
只有70公里左右,开的是自家的车,根本不存在方不方便的问题。
我为她们的好日子而高兴,但也会产生隐约的惆怅。
团聚时光变得越来越少,如今竟缩减为短短的五六个小时。而等她们的车一走,年就过完了。爸妈继续忙前忙后,年味顷刻间散去。
和从前大相径庭。
2016年国庆节,我出嫁了。
婆家在400多公里以外,平日里很少回去,所以年的脚步一近,高先生便张罗着回家。而作为新婚的媳妇,我不得不跟着去。
所以到了2017年春节时,家里只剩下了四个人:我奶奶,我爸妈,我弟弟。
第一次在婆家过年,婆家人围着火炉亲亲热热地说话。我悄悄出门,却站在漫天烟火下落了泪。
一转眼,我也成了离开的那一个。
6
家里的条件倒是越来越好了。
建起三层小楼,卫生洗浴一应俱全。每个房间都宽敞明亮,可以同时容纳十几个人。爸爸还配了无线WIFI,添置了大屏电视。
从硬件上看,与城市的差别并不大。
这是给弟弟娶媳妇(虽然媳妇还没影)预备的,花了好几十万。为此,年过半百的妈妈出门打工,爸爸夜以继日地苦干,弟弟也逗留江苏没有回家……
姨妈、三姨和小姨当然也不会再来。
姨妈已经是当外婆的人了,最近几个春节,她都跟着女儿女婿外孙一起过,游山玩水走走看看,春节变成了旅游节。
三姨和婆家人打成一片,聚餐喝酒忙得不亦乐乎,话里话外都以“老李家的媳妇”自居,满脸都是幸福在荡漾。
小姨要供女儿读书,忙得脚不沾地。她得抓住春节期间的赚钱时机,几乎365天无休。
而我在我新买的房子里,洗菜切菜炒菜,生平第一次成为烹饪年夜饭的主力军,直站得腰酸背痛腿脚发麻。
爸爸带着奶奶来了。
他们和婆婆一起坐在客厅里,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着。
转眼间角色互换,曾经收压岁钱的也开始发红包;嗷嗷待哺的孩子,也一本正经地掌勺了。
我想,大概也不是年味淡了。
而是我们身上有了责任和重担,同时也经历过孤独,明白了分离是逃不开的终极命题。等看透这一点,春节就不再是纯粹的享受与欢快。
就像当初的父母,怕过年,怕忙累。
7
听过一个说法:
当最小的子女结婚,当父母相继去世,原生家庭就面临瓦解。
从这个角度来看,从前那些热闹的春节,或许都依附于妈妈的原生家庭,而它终将分崩瓦解。
年味淡去,大概就是大家庭逐渐解体的连锁反应之一。
当然,也有时代发展的原因。
如今物质充裕、交通便捷,吃喝和团聚都变得轻而易举时,春节的直接意义便会大打折扣。
更何况,许多旧习俗旧仪式,都在悄无声息地丧失……
可即便如此,我们依然会盼着过年、盼着团聚,因为在吃喝玩乐之外,它还与民族与文化有关,恍如刻在骨子深处的某种记号。
我家的年味,大概也还会有浓起来的一天吧。
等弟弟结婚,等我们都有孩子,等另一个大家庭慢慢形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