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夏之交的雨水,能屈能伸。温柔时,细嫩绵长,像空中飘撒的柳絮,像蚕宝吐出的银丝,像织机上的轻纱,丝丝缕缕缠缠绵绵的下;狂躁时,噼噼啪啪下个小半天,甚至,稀里哗啦日夜不停,溪河陡然间满盈。
正是鲶鱼上水的季节。
晚饭后,挨到七八点钟,爷爷背起装满松明子的扁竹筐,点燃松明子火篓,提在手上。阿纯穿上奶奶的雨靴,拎起小木桶,随爷爷出了门。灶上忙着煮猪梢的奶奶颠着小脚追出门,嘱咐道:"莫打湿了衣裤,早些回来!"阿纯知道奶奶是担心自己,爽快地应答一声,祖孙俩随即没入夜幕。
清泠河将村庄一劈两半,大片的稻田躺卧在岸边,延伸至山脚。零散的农家静静地立在山脚田头,农舍的煤油灯昏暗幽晦,隐隐绰绰,像渴睡人的眼。
"阿纯,走路仔细脚下,莫眼瞀四天咧。"
"晓得哩。"阿纯认真答道。阿纯只有九岁,长得矮矮瘦瘦,个头比桶提手高不了多少。阿纯患了肾炎,年前出院后从城里来到乡下,就跟了爷爷奶奶生活休养。
木桶有点沉,阿纯两手轮换着提,还有些吃力,就把桶柄挽到了胳臂上。他的心早已飞向夜幕下山村的旷野。
"要我来提么?"爷爷看出孙儿吃力,关切地问。
"毛事。我提得起!"阿纯硬要争气充好汉,装作轻松的样子。
阿纯明白今晚机会来之不易,格外卖力。他不服气,也很好奇,邻家小子阿发在他面前几次讲夜渔的事,眉飞色舞,对阿纯的询问又讳莫如深,特意吊胃口。阿发比阿纯大三岁,比阿纯高半个身子,黑黑的,壮壮的,特别结实,阿纯很羡慕阿发的经历。吃午饭的时候,阿纯向老人提出要去夜渔,奶奶先是吃了一惊,放下筷子,一字一顿说:"不行!"理由是,孙儿的病要养,不能沾湿气。阿纯死活不肯,一哭二闹,泪眼婆娑,软磨硬泡,还是爷爷拗不过,答应了孙儿的央求。今晚得好好表现,再累也莫让爷爷看出来,阿纯在心里发誓。
祖孙俩一前一后的走,爷爷走在前边,阿纯跟在后面。爷爷从背着的扁竹篓里抓起一把松明子,添入铁丝篓子里,顺手用火棍拨弄几下,火势迅速旺了起来,发出噼里啪啦的响,无数的火星子飞溅出来,倏地在夜色里消失。
"爷爷,这个季节为什么鲶鱼要上水?"
"头年冬天它们都躲在深潭洞穴里睡眠,很少活动,春天开始到水田河沟里找食,预备抱窝呢。"
"哦。阿发说,鲶鱼上水会排队的,是这样么?"他提出了关心已久的问题。
"是啰。莫急咧,等下你自己看了就晓得了。莫分神,看脚下。"
爷爷卖的这个关子,惹得阿纯心里直痒痒,仿佛一根无形的鸡毛在他的小心肝上撩拨。曾经的谜团,他斫树挖根地问过阿发,阿发却故意馋他。爷爷的话毋庸追问。阿纯突然从心底爬出一丝沮丧来,他迫切想亲眼见证一番。失落的阿纯闭了口。除了虫子们的喧嚣,只听见祖孙俩雨靴踩在杂草丛中的沙沙声,阿纯的鞋明显大了,嘎吱嘎吱作响,他走得有些费劲。
刚才,孙儿还像麻雀一般,说个不停,突然半晌不说话了,爷爷猜透了孙儿的心思,他想打破沉闷的气氛。"阿纯,爷爷讲个鲶鱼捉老鼠的故事给你听可好?"
"那当然好了!"阿纯立刻来了精神,眼里扑腾着两团松明子火光,适才的不快抛进了漆黑的夜里。
"可鲶鱼在水里,老鼠在地上,它怎么捉得住老鼠呀?"
"莫急啰,听我讲完来啰。"爷爷打开话匣子,就犹如放开闸门水,"从前,有一只鲶鱼,恨死了祸害庄稼的老鼠,它游上岸边的水田,把尾巴翘起来,露在田陇边水上,引老鼠上钩,等老鼠上了圈套的时候,鲶鱼将尾巴用力一摆,将老鼠拖入水中,老鼠虽识得水性,跟鲶鱼在水中较量,无奈力气不如鲶鱼,也没有鲶鱼那种长时间潜水的优势,一场生死大搏斗,总是鲶鱼占上风。鲶鱼用它锯齿状的牙齿死死咬住老鼠拖到水里,老鼠换不了气,挣扎一阵后,最后憋晕淹得半死不活,成为鲶鱼的腹中餐。"
阿纯平时没少听爷爷讲故事,今晚头一次听如此不可思议的事情,眼睛睁得比牛眼还大,冒出光芒。
说话间,祖孙俩来到了清泠河与一条山溪交汇的河叉。溪河两岸,全是水田,靠溪水的田埂刨了口子放水,田里的水顺势哗哗哗流入溪中。
松明子的光亮黄白色,低头才看得分明。阿纯第一次见到了令他惊讶不已的一幕:水田下游的一条沟子里,无数暗绿色的水草在浑浊的激流中飘摆,一群鲶鱼溯水而上,首尾相连,小的在前,大的在后,后面的咬住前面的尾巴,摇头摆尾,奋力游行。如此的场景,城里待惯的阿纯哪里见过?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竟然真有这么好的运气。阿纯惊奇得差点叫出声来,下意识地再凑前去,想蹲下来端详。
爷爷慌忙摆手,压低声音示意阿纯退后,免得惊扰了群鱼。他一边后退,一边麻利放下扁竹筐,取出网兜,将火篓子斜插在泥地里,再往里添了一把松明子,拿起网兜子跑到下游,贴着沟底从下往上一路捞,捞,捞,捞过鱼群的位置,急忙提起,在空中划了一个有力的弧线,只见鱼儿们在网兜里跳跃挣扎,白花花的一片。阿纯兴奋起来,心怦怦地跳,他拎起小木桶飞跑过去,没留神脚下,扑通一声被一块石头绊倒,桶子滚出几米远。爷爷吓了一跳,扔下网兜,顾不得鱼散落在地上。爷爷三步并作两步窜到阿纯身边,一把扶起阿纯。没来得及责怪阿纯,一条五六寸长的大鲶使尽全身力气,拼命蹦跶,逃回水中不见踪迹。阿纯有些沮丧,爷爷有些心痛。
"孙儿,摔痛了吗?要你小心点的。"
"我没摔到。"阿纯拍拍身上的泥巴,保证地说。
清点战利品,有七八条大大小小的鲶鱼。阿纯突然有点生自己的气,眼瞅着一条大鱼在眼皮底下溜走了。阿纯毕竟不是贪心的孩子,桶里的鱼又弹又跳,折腾翻滚,煞是喜人,阿纯受了感染,旋即雀跃欢呼起来,忘了膝盖的痛。
"你看你,衣服脏了,裤脚也湿了,我们赶紧回家换衣裤去。"阿纯还想去别的河沟看看,被爷爷一把拽回。"不赶紧回家,奶奶要责怪的!"见极少发火的爷爷正颜厉色,阿纯便不情愿地妥协了。
夜风凛凛的吹着,抬头看天,漫天星子。阿纯空手跟在爷爷身后,一路调皮地招惹农舍外的狗,学着狗叫,时不时训斥几句。
侧旁的厨房门缝里漏出一线亮光,推开虚掩的门,奶奶坐着灶头打盹,猪梢早已煮熟,猪也喂好了,大锅里热着水。见祖孙俩回家,一激灵醒了,慌忙起身。孙子跌了跤,让她心痛起来,她将孙儿抱在怀里,询问哪摔到哪了,摔疼没有,一边埋怨道:"老头子,就怪你没看好我家宝儿,还不赶紧到猪栏边摘几片八棱麻来给孙儿擦擦?我去房里给他拿衣裤去。"
这一夜,草药擦过的膝盖隐隐有些痛,阿纯依旧睡得好沉好香,大概真的累了。他嘴角露出的笑,兴许是在梦里抓回了那条逃脱的鲶鱼。